高举火把夜巡的小队在这里看来是一个个跃动的光点、一幅倒转而稀疏的星图,错乱上下方向感。而身体感到愈发轻盈,随时要脱离仅有双足接触、缺乏固定的地面。
一切在这个视角下显得冰冷渺小,那些盔甲煊赫、杂务忙碌、礼仪繁复,各抱心思的人物,当然还有她自己,都是一个极小的光点,互相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也与从前见过的那些没什么不同。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梗塞在喉咙里,像半生麦粒艰涩得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想到了很多,访客、骑士、教授、内务官,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这些都融成了一团,一团凝结混合的生块,明白了又根本不理解。
无趣、迷茫,她只看着地上火光组成的星阵,觉得那些不可逾越难以理解的东西都是风中漂泊的烬点,无意义地进行复杂枯燥的行为,在随时可能被一阵不知来源的风吹灭的生命里,追求各种东西。
就如眼前这样,其中一个无预兆地熄灭,无人注意。
空旷脑海倒映凝视的画面,不做他想,伊冯甚至没有去考虑这可能意味着什么,沉浸在自己突然爆发的情绪或感受里。
而后,又一个亮点闪烁了一下,从眼中消失了。这个亮点就在所处位置脚下不知多高落差的地面上,前一刻还位于视野边缘默默移动。她不知道那是哪里,或许是巡视中小憩的站点,他们走进室内享受炉火与热汤,或仅仅是经过了一段走廊。
夜风呼啸隔绝了任何可能从下方传来的声音,她询问自己这是否是正常的,可之前她未曾注意过石头堡垒的夜景。
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想要征求帮助,然而这段路在夜间少有人经过,唯一可能同路的威尔伯特内务官现在大概还在住宿区等待布里默回房。
伊冯下意识看向那栋大半房间空置的建筑,它被途中一幢塔楼遮住,考虑到还没走出太远,现在退回去也就是一小会的事。
有必要吗?毕竟没人规定夜巡中全程得让上方看到火光。
在犹豫中,一个较大——也就是距离更近的光点,明灭不定地迅速缩小,消失无踪。
一股不同于前的森寒夜风贴近耳朵,她不确定那是否是想象引起的错觉,它低声转述了从半空栈道传来的凄厉声音,在绝望的短暂坠落后终止湮灭,回响被高空的狂风扯碎分发,抵达此处的是其中一份。
【那是什么?】
坠落的火把照亮了高墙绝壁上微不足道的一小块,只一刹那,伊冯笃信自己的眼睛见到了什么在活动的事物,不真切,但确实在那接近竖直、少有落脚点的天然裸岩壁垒上,不止一个。
一片空白的脑海被闪过的影像充满,那些东西乍看是泡发橘皮上隆凸霉斑和毒蕈的结合,由于奇特的色泽很容易被与背景区分。
能在这被看到,“小霉斑”的真实大小可能有……至少成人身量。
而随着光点的消失,附近唯一一个可指明事态发展的东西也一同失去了。那个夜巡小队,五个、或者七个人,最后的价值就是告知了她极有限的信息。
【有东西上来了】
其余一概不知。伊冯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有多少,又到了哪里,不过有一点很明确。
绝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这是条前后没有遮蔽的道路,不假思索地,她提起灯,朝着最近的建筑、那幢在她和访客住所间的高大塔楼奔跑。
假如还来得及,可以试着去与威尔伯特内务官汇合,人多的地方大概会更安全。而如果在中途察觉不对,塔楼内的多层空间也够提供暂时躲藏回旋的余地。
奔跑中,她莫名地想起了南方丘陵中的那一夜,未知之物扣响门扉,而她只能依靠他人、四下躲藏逃避。
伊冯觉得那些不能言述的心中块垒在此刻清晰起来,她很想要一种可能不存在的、可以造成彻底改变的东西,使自己变得“有力”,像页锤砸落那样直白有效,甚至更有效,能砸碎有形和无形的东西,以及这让她感到厌倦却无力一切。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奔逃路上惶恐不安。
第172章 伊冯
伊冯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跑过那条没有遮蔽的路段,抵达塔楼底部。一段约摸二三十级的石阶斜通往下方,可望见灯火疏落的访客住处。
那里原是早期内堡周围防御一部分,但在城堡一轮轮的外扩建中失去了原来价值,挪作觐见者暂时居住用,但整体没有做太大改造,仅有前后门和一些窗户窄小的房间。
如果里面的人及时意识到有特殊情况发生,只要关上那两扇嵌铁厚木门,应该会十分安全。
她要做的就是再快一点,在某种东西抵达前通知他们。
敞开的大门投出建筑内的光线,在石阶上曲折蛇行。伊冯朝着那道光跑去,尽管那些闪过的不明影像在催促着前进,但她还是放慢了脚步,这些石阶对她而言有小腿一半高,向上时顶多更费力,而向下时一次失足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在阶梯上度过了艰难的半分钟,她捂着狂跳的心脏站在那道门前,踮脚贴着门扉向内张望。还好,站在长阔厅内的仍是内务官和随侍仆从,而不是什么奇怪非人的东西。
“威尔伯特先生!”她大声叫道,急于表述自己所见,“快关门,有东西正在上来!”
回应她的是不同脸上一致的惊讶、疑惑,他们听清了每一个词,却没做出进一步反应。对伊冯的急切,威尔伯特仅仅露出了一个理解的微笑。
“无需担心,伊冯小姐,那些火光是骑士们巡逻时的火把。您可以认为维斯特敏堡是整个王国最安全的地方,例行的夜间巡逻是保护这份安全的一部分。”
连仆人都微微挺起了胸膛,对服务于这个巨大的堡垒感到自豪。
“但我看到巡逻的火把熄灭了,至少三根,有一根在山道上,离这里不远了。”刚停下狂奔的晕眩让伊冯感觉眼前有重影、脚步轻飘,一股脑地把那些离奇内容倒出来,“我还看到了”
虽然还抱着童言无忌想法,威尔伯特至少收起了笑容,“还看到了什么?”
“我还看到了悬崖我是说火把从悬崖上掉下去了。”话到嘴边,“有东西在悬崖上攀爬”被咽了下去,她从对方轻巧的态度中看出了自己的身份问题。
当时看到的东西太过于不合理,就像自己裙褶下那把匕首的原主人,浑身甲壳形如鬼魅,亲眼所见者事后想来都有难以相信眼睛,更不用说听取转述,最多以为是过于紧张害怕引起的错觉。而如果以一个被吓到的小女孩身份来说,没有可信度。
然而单这样的表述,根本起不到警示作用,她决定撒个谎,“我好像看到了有人袭击他们,我以克拉夫特先生的名义发誓!”
为了使口头描述更有可信度,她得学那些赌咒的人找个东西发誓,天父或者什么别的有分量的东西。
宗教信仰早已被消磨得不剩多少,剩下一点神秘感也被阿德里安神父破坏,情急之下能想到可能比较有分量又有关系的只有一个。
这句话起了不多的作用,“袭击”或“克拉夫特”中的一个让内务官稍微认真了点,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仆从们的笑意。不过这个动作里到底有多少是出于相信,还是出明面上对名号应有的重视就不好说了。
“汤姆,你去看看。”
仆人领命跑开,没入对侧门外的黑暗,回报很快传来:“内务官大人,下面的火把多着呢。”
伊冯感觉听到了不存在的轻笑,训练有素的仆人们低下头,让表情隐于光线之外。
从这里望下去,多少两三处火光没什么区别,既然外围的防御还在正常运行,那这里依旧是王国最稳固的堡垒。这是个死局,除非有人愿意下去验证,否则就是无法证明的胡言乱语。
威尔伯特态度没有因为仆从的回报变化,持一副一如既往的温吞礼貌模样,“伊冯小姐,请务必放心。我们可以安排下一位经过的骑士顺路护送你上去。”
那种听不见的笑声在脑内响起,她觉得这不是来自于面前看似礼貌实则没当回事的几人,而是来自于正在接近的东西在夜风中发出的嘲笑,谁能想到半夜能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高墙内环出现,爬上岩壁,将全副武装的卫队和他们的光源一起拽落山崖。
以她的身份无法使说动这些人,现在换个地方已经来不及了,或许它们的肢体已经攀上了平台,即将步入这个被孤立在黑暗中的明显目标,她也被孤立在不会提供帮助的人中。
无力、慌乱,伊冯尽力压下了这些没有用处的情绪,她有着充分的孤立无援和自主行动经历,不是那些离开了帮助就只会哭闹的同龄人。这时需要的不是发泄情绪,而是冷静,不受干扰的独立思考,办法总会有的。
“我要一个人安静一会,给我一把钥匙吧。”
“当然,只要小姐你需要。”相比关死一条道路,一个任性的小要求就显得不那么过分了,最多回头要整理一番。在伊冯焦急的目光中,威尔伯特从一串钥匙中摘下一个,“二楼第一个房间,如果不急着用的话,我们可以先安排人收拾一下。”
“不用了。”
几乎是夺过钥匙,伊冯握着它跑上楼梯。这个动作大概也被当成了小女孩的羞愤,内务官没有计较,一如既往地优雅行了一礼,收起钥匙串。
最后一次,伊冯看向还停留在身后的人。那些面孔在昏黄照明中模糊,仿佛在缩小远去,与那些在夜色里禹禹前行的火把没什么不同,被遥远距离隔断,即使费劲呼喊也不能相互听闻,一些.不产生任何交集的烬点。
她头也不回地登上楼梯,顺利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门,合上窗户拉拢窗帘,反锁落下门栓,背靠门板滑坐在地上。
心脏在胸中狂跳,头脑发胀。片刻犹豫后,她盖上灯罩,整个房间只剩下从钥匙孔投射进的一粒光斑,投射到散开的裙摆上。
收拢裙摆,避开那点光线,她想象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努力平复在安静中过于明显的心跳呼吸。
楼下传来呼唤名字的人声,是威尔伯特内务官,隐约能听见“汤姆”,那个仆从的名字。
没有回应,威尔伯特又叫喊了一次。同时的,她听到许多踏在退潮泥淖里似的声音从窗户下经过,伴随一种以为早在记忆里模糊的气味。
那种气味与最阴暗、麻木的记忆绑定,把意识拉回慰藉港长巷深处的那间屋子里,至今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的几天。她捂住嘴,防止自己由于恐惧或别的什么情绪出声。
灵魂离去、躯体腐败的气味在行走攀爬。
楼下的声音再次传来,先是疑惑,像是见到了门外走来面目不清陌生人的询问。一段很短,在感觉中又极长的静默后,没有风声呼号的室内,她在今晚第一次清楚、完全地听到了常人见到那些东西时会发出的声音。
宛如戳剜双目般的惊恐尖叫。
混乱跑动、呼救、打翻陈设、成串小金属件落地,在里面她极不情愿又无法否认地认出了还能与印象对应得上的一两个。
只一会,这些声音就不存在了。一片痛苦、剧烈的咳嗽,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腐臭味道争相从锁孔里钻入,还有让咽喉发痒的粉尘,需要勒住喉咙忍耐咽下喷嚏和阵咳的生理冲动。
气味还在加重、靠近。伊冯睁着眼,不知该看什么,只能盯着地上指节大小的钥匙孔光斑。
柔软湿泞、腐臭,这是她对那些东西所有的认知,被霉斑肢解却没处理干净的东西。外面安静下下来,她捂紧口鼻只放出一缕呼吸,期盼着那些东西早些离去。
静谧与静止会破坏时间感,使人很难相信自己所认为的东西,似乎过去了很久,照进的灯火却没有黯淡趋势。一成不变的寂静,疲惫蔓延、拉扯双手,紧张恐惧快速消耗着体力和精力。伊冯摸索着触到钥匙孔,偏过脑袋试图向外窥视。
光斑消失了,转瞬复归明亮,温和的光从小孔穿过,装作什么都么发生。
【它们没有离开】
像是为了肯定这个想法,钥匙孔再一次被遮住又亮起。惊惧莫名的想法接连冒出,伊冯想不通它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驻留,还登上了二楼。
无意义的徘徊?抑或在搜寻什么?搜寻这里唯一存在的生者吗?
仿佛下一秒门外会响起敲门声,求生本能想要起身逃跑。可是除非她能挤过那扇绝对没头骨宽的窗户,否则就只能在这间房里被堵死。
等待,再等等,她这么想着,抓住匕首木柄。这把武器除了金属料外基本是全新的,握柄来自很好闻的松木,被处理得很光滑,没有木刺,包上能抓稳但不磨手的布条。
伊冯很快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它们已经解决掉了夜巡卫队、楼下的几个成年人;光凭这根匕首又能做什么呢?帮库普扭转战局的经历并没有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相反的,她很明白自己的局限。
一种质疑,一种无可避免的质疑出现在眼前。即使她再怎么努力,真的能有什么改变吗?即使她能像骑士那样强壮、威尔伯特内务官那样号令其他人,本质上都没有区别。
曾经她觉得慰藉港已经够冷酷可怕的了,自己已经掌握了生活的一部分必须能力。
但还有远比那更可怕、比想象中更冷酷的事实,即任何人的任何努力在某些东西来临时都没有意义,就像克拉夫特医生也承认无法解决父亲的病,海洋不会在乎淹死的是船长还是水手。
这个想法让身体轻微颤抖起来,甚于门外腐败之物徘徊的绝望。
【要是.】
要是什么呢?她靠着门板呆坐了一会,想着要是克拉夫特,或者至少是库普在这就好了,但改变不了她是这里最后一个人这个事实。这加深了那种绝望无力感。
幸运的是,伊冯一直觉得自己还有个不算优点的优点,那就是适应能力很强。
往离门远的地方挪了挪,靠到了床脚,以便远离那股越发浓烈的腐臭和粉尘混合味,防止不可控制地咳嗽出声。
从一开始的害怕,到有些麻木。接着她计数着锁孔被遮挡的次数,掰到第八个指头后,好久才等来第九个。
它们确实没有离开,反而在这栋建筑里留了下来。要知道,它们可以从山崖下往上攀爬,袭击山路上的巡视者后继续来到这里,现在却徘徊不去。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伊冯在观察着它们,通过钥匙孔的光点了解那些东西的行动,就像观察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样,思考着它们想要什么。通过学习那些人的行为,她学会了处理人际关系,并运用着相似的方法。可同样的逻辑对这种情况没有半点用处.吗?
一个极荒诞、让她后怕的念想生出——为什么不能?
【这就是那种东西】
它们比人的诡变心思更危险,但未必更难理解,但拥有着盔甲和人数都无法应对的力量。
南方丘陵遇到的骨甲怪人受不住库普的随手一掷,却占据了绝对上风。这就是她想要了解的那种东西,比页锤更直接的力量,超越她之前十余年生活里对“能力”的认知。
恐惧的一部分向未曾设想的感受转化,她对这种力量感到.
【羡慕】
能轻易吹熄烬点的力量。
她朝钥匙孔爬去,贴在上面观察外界,若某个异界灵魂在场,在外与锁孔对视,他会见到熟悉的眼睛,那是自己曾看向黑液的眼睛,恐惧、好奇,和更为殷切的期待。
或许等她再年长些、更成熟,心智被温和生活与学术生涯软化,便无法产生这种想法,然而在这里的是现在的伊冯。纯粹而不幼稚的思维运行着,梳理在这栋建筑里的所见。
被生长旺盛斑斓菇丛、半朽的行尸躯壳震撼之余,她暂时没找到它们的行动目的规律,不过倒是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自己可能不是这里的最后一个人】
前天夜班,昨日中午下班,倒时差失败,遂改二合一更新。+_+
第173章 捉迷藏
【自己真的是这里最后一个人吗?】
维斯特敏堡的夜晚不同于慰藉港,没什么值得闲逛的地方,入夜后乱走唯一能遇到的就是盘问三大哲学问题的夜巡队伍。来访者们即便要四处走动,也会在入夜前回到有床铺和餐食供应的住处。
由于路上耽搁,伊冯已经算返回最晚的那一批,而她回来时居然还在这遇到了威尔伯特先生。他在等布里默教授,等一个来这里只为了克拉夫特手稿资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