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52节

回头偷偷看了一眼,店中有些混乱,掌柜在跟伙计交代事情,无人留意着他,谭癞子一转身就混入街中的人流,往南门匆匆而去。

到处乱纷纷的,人群跑来跑去,各坊有铜锣敲响,更让谭癞子心急如焚。

他住得离南门不远,就是为了好跑路,这么一路小跑到了小南门,那里已经堆积了很多人,他不知道为何还有这么多人要出城。

人群拥挤在门洞口,里面还有光亮,说明城门是开着的,让谭癞子有了点希望。

其他人都比他强壮,谭癞子挤不进去,在外边急得团团转,只听里面有人在吵闹。

“黎堂尊严令,为免流寇谍探去报城中虚实,城门只许进不许出!”

“在城里他管饭怎地,我一家子都在外边,快些让开!”

“我过江来贩些炮仗的,不信你问于家杂货的掌柜,还等着回去过年。”

城门闹成一片,谭癞子在心里想着理由,一会怎们让那些衙役放自己出门去。

旁边突然有人拉他,谭癞子一惊,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人。

“我家老爷这里雇人代他守城,一分银子一晚,每天给一顿饭,你去不去?”

谭癞子一挥袖子,“滚一边去,我谭牙什么人,银子那是根本不缺!你那一分银子自己留着玩去。”

那中年人也不跟他计较,马山又去找其他人,谭癞子狠狠呸了一口,这两天他在食铺也见着不少,那位黎知州让城中组织社兵,各坊分了名额,坊里又分到各家。

富户分的名额多,他们不愿意这大冷天的上城,在城中四处雇人顶自己的名额。

和州城里穷人遍地,把价格压得太低,谭癞子是绝对看不上的,毕竟他已经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一分银子要人卖命,你家老爷倒想得好。”

刚这么想着,前面一阵惊叫,只见几根棍子举起,接着人群就哄一声四散而逃,谭癞子看势头的本事是练就多年,拔腿就往街边跑,到了街沿才停下来。

只见城门的衙役和社兵在四处追打,将城门围聚的人全部驱散了,门洞里面叽叽嘎嘎的响,城门关闭了,没法从南门出去了。

估摸着其他各门也都是如此,但方才说了只准进不准出,肯定还有门开着,让那些含山逃来的百姓进城。

只要还有城门开着,谭癞子就能想办法,毕竟这些衙役和社兵都是些百姓,谭癞子是打惯了交道的,知道怎么对付他们,给点银子总是能想到办法。

看到有个衙役在前面不远,谭癞子决定先从他那里打听一下,到底哪个门还开着。

“还好老子有银子,大不了还回食铺住。”

谭癞子边走边往怀中模,突然全身僵住,接着双手在身上飞快的摸起来,怀中揣得好好的银袋竟然不见踪影。

作为一个混迹码头,跟三教九流打了十年交道,而从来没被人偷过的基层牙行,在最不该丢东西的时候,把银袋弄不见了。

谭癞子张口结舌呆在街中,转眼之间这舒适的生活就离他远去,现在的和州已经不是丢银袋之前的和州。

“我家老爷雇人守城,一分银子一晚,每天给一顿饭,你去不去?”

前面传来有点熟悉的声音,那个中年人还在招人,谭癞子三步并作两脚赶到那人面前,恭敬的作揖道,“这位先生,小人愿意去,这银子能不能多给些,你看这冷的天。”

谭癞子说完满脸讨好的笑,那中年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不是有银子嘛。”

中年人嘿嘿笑道,“现在的价格是五厘银子。”

凌冽的江风穿过城垛的缺口,卷动着零落的雪花。

周围高杆上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黄光,是这个冬夜里唯一的暖意。

谭癞子哎哟一声,飞快的把手从冰寒的墙上收回来,重新拢在袖子里面,就跟食铺外边那些难民一样,可人家还有自带的被子,他则是只有这一身衣服。

和州城头的草厂倒是很多,但里面没有任何取暖的物资,这点比起安庆可差远了,谭癞子在安庆戒严的时候也跟着漕帮上过城头,草厂里面烤火的炭盆红火火的,把悬帘上的被子布匹挂在草厂四周,里面那种暖和跟和州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这城头上到处都冰寒刻骨,脚已经快冻得没知觉了,谭癞子抱着腿也不管用,只能再往旁边挤了一下,跟其他人更贴近些。

草厂里面挤了一堆的人,成分也是各种各样,有城里的社兵,还有一半都是大户雇来顶名额的,既有城中的贫民,也有关厢和含山逃来的难民,还有个跟谭癞子一样的过客,那人倒没丢银子,他在江对岸住,到了和州就遇到驱赶江船,给不起涨价的黑市船票,只能在这里混日子,雇他的是一个皂隶,比给的谭癞子多了两厘。

谭癞子是第一天守夜,其他人已经守了两三天了,人人疲惫至极,但还是少有人能在这寒夜里睡着,睡不着就更饿。

回想着王家食铺的饭菜,谭癞子咕嘟咕嘟的连吞口水,王家食铺他是不敢回去了,原本今晚的房钱是给了的,但白天的饭钱没给,回去住不到店不说,多半还挨一顿打。

现在他要等到明天晚上能拿到五厘银子,到时候才能去买点吃的。

“你娘的烂差事,江帆你个王八蛋。”

谭癞子嘟哝着骂完,心里感觉舒服了一点。

整个城头都没有点声息,人人都在对抗严寒,没一点热量都不想要浪费。

再往那行客身上挤了一下,谭癞子准备尝试着睡一会,刚有点模糊的睡意时,突然听到寂静的夜里传来马蹄声。

“有流有马来了,快来人!”

谭癞子对着墙头上喊了一声,竟然没有几人回应,他只得自己站起来,小心的来到墙垛边往下看去,外面黑咕隆咚的一片,只有那零落的马蹄声从黑暗中幽幽传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谭癞子心头恐惧,对着城头大喊道,“流寇来啦!快起来啊!”

终于有其他人从草厂出来,拿出了些长枪棍棒之类的,还有人在点火把,接着就有本地社兵吵闹,叫其他人都起来,城头的人越来越多,火把也多了。

谭癞子放心了一点,总算还是有人要守城的。

城头光亮起来之后,外边反而更加黑暗,完全看不到一点轮廓。

有个和州的社兵对着外边吼道,“骑马干啥的?”

马蹄声停了下来,但没有任何回应,谭癞子的心口怦怦直跳,仿佛流寇就在不远的黑暗里,随时可能万箭齐发。

过了好一会之后,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

“某是含山报役,堂尊让报知州黎大人知道,流寇回庐州去了,已往寿州一百三十里,不会来和州了。”

城头一阵欢腾,立刻有人去州衙报信,跟着城头上一个衙役过来问道,“兄弟可有含山的书?”

黑暗里那声音道,“某来得急,堂尊另有申详,一两日便到,快些开门让我进去。”

城头衙役道,“黎大人严令,夜里不许开城门,一会将你吊上来。”

“那我马怎办?”

“可能留在城墙下。”

黑暗里的声音立刻回道,“老子一年六两工食银,吊了马赔不起,左右口信传到,这便回去了。”

说罢马蹄声又响起,向着北方渐渐远去。

城头上议论纷纷气氛热烈,仿佛这个冬夜也没那么冷了。

“流寇滚远点,老子要回安庆了。”

谭癞子咧着嘴,转身拍拍旁边的那个行客的肩膀,“来安庆了就在码头问一声谭牙,那就没人不认识,安庆城里谁惹得起谭牙,来了一定要找我,吃住都算我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假扮===

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上新河码头,无数的江船正在起帆离岸,码头上行人稀少,往日揽活的挑夫船工不见踪迹。

周月如匆匆走过码头,抽空往北看了一眼,对岸就是江浦县,此时江上薄雾弥漫,将北岸笼罩在朦胧之中。

右边一艘客船刚从江北回来,乘客蜂拥而下,毫不停留的往南京城逃去,几个女人瘫在地上嚎啕大哭,男人在一旁拉拽着,催促她们快起身。

她脚下不停,绕过那几个女人,来到一家米豆店前,店面的伙计正准备上门板。

周月如推开伙计,进去找到收拾行李的掌柜,“杨掌柜的,昨日大江船行订下的三百石米何时交付。”

“我今日就可交付,但你自己来运。”

周月如怒道,“分明说好是你家雇船,雇船的银子也给了,怎地又要自己运。”

“那运银退你,满码头你找去,船都逃去下游了,纤夫、挑夫跑个精光,你让我上哪里雇。”

“哪里雇是你的事,收定银的时候你怎地不说。”

掌柜一脸无辜,“谁知道流寇要来,全椒都破了,就隔这么一条江,挑夫也怕死不是。

有那么些不怕死的,老夫给点银子保你个贵客,奈何南京城里各家大户全在雇脚力,给银子也没处找人。”

周月如脸色不好,但也知道掌柜说的是实话。

刘若谷安排她到南京办事,开始还比较顺利,今日突然就传来流寇到达全椒的消息,还有传言说含山也有流寇,江浦已经戒严,除军船外不准任何船只停靠。

南京同日戒严,城门开始清查外乡人。

上新河码头的船只听到消息,纷纷往下游逃了,根本连装载粮食的船只都找不到。

她采购的是第二批军粮,从安庆过来乘的那艘漕船已经装载了第一批,现在上新河码头粮食不缺,就是找不到船。

“那你得把货交了才能走。”

掌柜作揖道,“女菩萨嘞,流寇就在对面,话说今日又有官军要从此地过江,咱是上有老下有小,万不敢留在这是非地,老夫告诉你存粮处,总计有三百三十石,钥匙给你,你找人照数搬了成不成,只给你算六钱一石。”

周月如想了片刻后只得道,“带奴家去看。”

掌柜连忙放下行李,带着周月如出了门,剩下两个伙计赶紧上了门板。

路上行人都走得很快,那杨掌柜一路碰到熟人只打招呼,脚下一直不停,从客栈过的时候,周月如又叫上一个漕帮的人同行。

到码头后面的私仓点货会钱,杨掌柜动作飞快,收银后把钥匙一交,飞也似的逃了。

周月如把那漕帮留在仓里,一路忧心忡忡的回了客栈。

此时客栈也一片慌乱,伙计已经逃散一空,只剩下老板还在,他也在收拾细软准备往句容老家逃,他的侄子在劝说店中没走的客人赶紧离开。

大堂里面靠窗的位置,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漕帮的三棍,周月如看到中间那人后,停下做了个万福。

何仙崖客气的点点头,然后转头继续看着眼前的人。

“车马的事情如何了?”

“纤夫实在是雇不到了,船是找到两艘相熟的,开价是每日十两银子,等着也是这个价,江浦那边断了消息,要雇车架实在有心无力。”

“把粮食找好了,届时庞大人领兵救援,是带着水师的,船不会少了。

码头上要留咱们的人,万一庞大人到了,寻不到人便是个大事。”

那人以前是赌档的账房,跟着何仙崖来南京几个月了,听到这话后有些畏惧的道,“小人可不敢留在码头。”

何仙崖白了他一眼,指指周月如走的方向,“那不还隔着个江,人家银庄的女人都还在码头,你比个女人还不如。

再说这事本就是安排漕帮来的人,你担心个甚。”

账房这才松一口气,感觉有点丢脸,想想后岔开话题道,“何先生,周之镬状告复社的事情,是否一并告知庞大人,这江南时报还要不要继续发刊。”

何仙崖有些焦虑的摆摆手,想起这半年就有点窝火,原本计划是捐供一个吏目,谁知被庞雨三言两语弄到了南京,地方倒是个好地方,但做的事情他并不情愿。

跟复社打交道颇为麻烦,开始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投稿,前面两刊发了之后,又争着要投,他现在才弄明白,复社里面也分了几派。

剩下的事情就是排版、印刷和发送,发送最为混乱,总之比起他期望的吏目生活,是有些差距的。

“流寇的事要紧,要是流寇过江,江南都没了,还有啥时报。

枝节事先放一边,南京这里多找两匹马,今日又要派人从江南往安庆去,马已不够了。”

此时一个骑马的人来到门外,何仙崖走出大门递过一封书信道,“路上一切小心,尽快交给庞大人。”

那人接过书信,向着上游飞快的去了。

南京上游的和州城里,谭癞子的守城生涯进入第三天。

呼的一声,谭癞子用力把两条鼻涕吸入了鼻腔,但好景不长,鼻涕跟着又窜了出来。

在寒风的蹂躏下,谭癞子得了不轻不重的感冒,草厂里面休息不好,脑袋一直晕沉沉的,加上营养不良而更干瘦了,头顶上的癞也越来越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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