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53节

含山逃难的高峰已过去,现在城中满是含山难民,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离奇消息,都是流寇进了含山县城。

这与谭癞子期望的不符,所以他一概认为是这些人胡编的。

“他们要是看到了流寇,就逃不来和州了。”

谭癞子肯定的说道。

对面那个行客附和的拼命点头,他也不能接受那些含山人乱说,破坏了他们回家的期望。

昨日含山报役来通传之后,谭癞子就相信流寇已经往北去了,按他和行客的理解,含山来的人少,那就是流寇退走了,所以含山人不用逃难了。

城头上的其他人大多也是这么认为的,谁要是说流寇要来,众人就一起谴责。

“那边垛口的在城下找了处地方,晚上可以烤火。”

行客神秘的道,“只交三钱。”

“难怪昨晚就少了那许多人,咱们也烤去,三钱而已,我谭牙不缺银子,我东家给的可是五两银子,你上哪去找那么好的东家?

要不是哪个天杀的贼子,谭爷我还在王家食铺住着上房。”

谭癞子又把那贼子狠狠诅咒了一番,顺带加上贼子的全家老小及祖宗十八代。

谭癞子仿佛已经看到贼子家破人亡,过得一会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摆摆手道,“小孩儿就罢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行客问道,“昨晚那些社兵就回家住的,咱们也下城去了,可不没人守城了。”

“哪还有流寇,社兵知道得一准比咱们多,他们身家都在城里还敢回去,这大冷的晚上,那流寇出门也得冻死。”

“也对,烤火去。”

谭癞子下了决心。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癞子该你守垛了。”

“你才癞子,你惹得起我么。”

谭癞子嘟哝了一句,走出草厂挨到了城垛上。

四周冰寒彻骨,谭癞子缩成一团,不停的跺脚,偶尔也往外边看上一眼。

城外雾蒙蒙的,关厢的房屋都在,却仍显得一片荒凉。

左边不远的小西门还开着,有些零散的百姓在往那边去,都是等着入城的。

“乱跑个甚,分明流寇都往寿州退了。”

正这么想着,北边墙头上有点扰动,谭癞子先不在意,但那边的人纷纷从草厂出来,在城头上看着什么。

“啥稀奇玩意。”

谭癞子探头出去,只见一个身穿皂衣的人骑着马,慢悠悠的行进在关厢的街道上,他的身影不时被房屋遮挡,随即又从房屋间隙中出现。

他速度缓慢,一路看着城头,在墙上数百人注视下行进,却沉默的不发一言,只有零落的马蹄声在城外回响。

“又是报役,多半来报信的。”

其他人都从草厂出来,大家都好奇的看着这个古怪的衙役,期待着他说流寇已经退了。

那骑手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拨转马头看向城池,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黎弘业!”

那人突然大声吼了出来,还是直呼知州的名字,“我乃凤督衙门官差,此来督办和州逋欠辽饷。

和州旱荒五年,民不聊生,你等官吏一年预收两年辽饷,却私下婪赃匿而不交,每年仍是催收不止,和州百姓典当衣物卖儿卖女,你们过的是啥日子,你们帮黎弘业守的什么城?”

注1城头一片哗然,谭癞子与行客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有催收辽饷的人来,还当着百姓的面辱骂知州。

周围吵吵嚷嚷的,竟然真有不少人在跟着附和,但他们不敢骂知州,只是骂那些胥吏。

“这人不对”谭癞子眼睛四处张望,只见后面的房屋之间,有马匹在时隐时现。

他猛地发足往小西门跑去,一路大喊,“是流寇!快关城门!”

沿途的社兵注视着,谭癞子发足狂奔,小西门城楼就在前面,他们刚听到谭癞子的叫喊,都还没反应过来。

城下蹄声轰响,一群骑马皂隶的身影从房屋间窜出,方才叫喊的那个皂隶一起打马,唰的一声抽出腰刀,朝着小西门冲去。

城头上一片混乱,社兵和百姓无头苍蝇一般乱跑,堵住了道路,谭癞子没法再跑,看到旁边放着一面铜锣,抓起来使劲的敲打。

前面的小西门终于反应过来,城上的社兵纷纷往门洞涌去,赶在马兵之前关上了大门。

突袭的马兵没能攻占城门,在大门外停下,几名假衙役扯下皂服,露出了里面红色的箭衣,对着城头高声叫骂。

更远的地方出现了大批马兵的身影,向着和州城蜂拥而来。

城头锣声大作,社兵叫喊声响成一片。

谭癞子瘫在地上,捂着脸哇哇哭道,“江帆你个狗东西,派老子来送死,老子不干漕帮了,我要回安庆啊!”

注1:流寇在攻击和州之前,有多次惑敌行动。

一是假扮官军侦骑,说流寇仍在河南,二是假扮含山报役,通报流寇向北退走,第三就是派人假扮催辽饷的胥吏,绕城大骂黎弘业,动摇守城者信心,之后派出五骑突然冲向城门,因城门关闭及时没有得手。

===第二百二十五章 寒夜===

紫来桥上的江帆打了一个喷嚏,他无暇多想,匆匆来到桥对面的环形阵地,官道上的环形阵地已经完工,甚至在紫来桥北面开了一条渠,将桐溪中的河水引入深壕,在施工的过程中,各部随时都在提点子,士兵相出的办法,往往比桐城官吏的更有用。

江帆觉得有点可惜,把官道周围挖得稀烂,他倒很想看看流寇来攻打,可能流寇多半不会来了,到时候还得费劲填回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前面有民夫在搭建木制的塔楼,壕沟上也有人在架木板桥,看起来并没有停工的意思。

守卫的士兵查验后,江帆找到了阵地中的庞雨。庞雨面前站着杨学诗和侯先生,三人正在交谈。

江帆到了庞雨身后道,“大人,流寇已至椒,江浦、、南京戒严,这里有何仙崖送来的信。”

庞雨立刻回过头来,从江帆手中接过细细看了,何仙崖写得很简略,确定流寇到达椒,属于哪些营头并不清楚,南京各衙门里流传出来的消息,则指称是八大王、射塌天、扫地王、曹操所部。

庞雨把信收起,“椒距离江浦只有几十里,不能再有丝毫耽搁。”

江帆赞同道,“含山、椒、和州、江浦都有流寇的消息,无论哪个是真的,流寇往东是确定无疑。”

庞雨转向杨学诗,“确认无为州未见流寇踪迹。”

杨学诗肯定的点点头,“属下往无为州派出了三组人手,一直到了无为州城,确认没有流寇踪迹,庐州方向哨骑在府城查看道路痕迹,并有抓获厮养口供,庐州流寇分为两路,一路往巢县,另一路前往椒,巢县那边收集到巢湖渔民的消息,看到流寇经巢县往含山而去。”

“那我等在此确认流寇行动方向,自庐州分路前往椒、含山,可能在江浦或扬州汇合,是必经之路。以沿途获取物资的难易程度,他们不会回头走旧路往安庆,本官判断流寇下一步动向,若抢到足够船只,会渡江进入江南,若没有足够船只,则会北上向滁州、徐州。”

江帆和杨学诗同时点头,这两人就是庞雨的情报力量,虽然他们还远远做不到料敌在先,但比年初时候的茫然无绪又有了极大的进步,对流寇的特点和形态的认识慢慢成形,在几天之内收集了下游的流寇动向,庞雨才能做出明确的判断。

他转向杨学诗,“哨骑能集结多少人?”

杨学诗闷头想想道,“最多七十人,有些已经派出无法收回。”

“不再派出新的探马,派出的尽量收回,今日申时前在南熏门外集结。”庞雨看向侯先生,“侯先生拟以下军令,炮兵立刻向枞阳出发,县城步兵在明日卯时前做好行军准备,北峡关、孔城镇步兵,明日午时前到达县治,水师应在明日午时之前做好出发准备。拟好之后交亲兵塘马即刻送往各部。”

侯先生应了一声,他有点紧张,因为这次他需要随军行动。目前安庆水营和征调船只已经集结在枞阳,看庞雨的打算,最迟后天就要从枞阳出发,与流寇的交锋不可避免了。

“大人,属下有句话……”

“以后侯先生都可直言。”

侯先生低着头,“小人觉得,此次我营救援,应重在江南而非是江浦、,江浦要紧,乃要紧在江南渡口,而非是江浦自身。若是直接在江北登岸,贸然闯入数十万流寇之间,胜负殊难预料,何如直接入南京助守。”

庞雨眼睛快速眨了几下,对侯先生笑笑道,“先生有句话说得不错,重在江南而非江浦,但到底是如何打,要到了看形势,若是流寇已经攻破江浦,咱们自然在南岸登陆协守南京。但也未必只是江浦、,和州是漕督辖区,若是流寇在那里抢到船,咱们也必须夺回码头,否则流寇同样可以过江祸害江南。”

他只说到此处,侯先生知道庞雨没听进去,也不再多言,匆匆去了拟定军令。

此时只剩下江帆,他对庞雨低声道,“史道台可是准允了?”

庞雨摇摇头,“他仍是说等等,甚至要确认英山霍山里面是否有流寇,那么大座山,半年也确认不了,流寇行军迅速,若再耽搁便没法救援了。”

庞雨说罢看向江帆,“我不敢说英山霍山没有流寇,安庆也不是没有一点风险,但同样应该看到这一次的机会。史道台有文官的前景,不愿担任何风险,我这个武官则不然,守备营若是不走出去,永远是偏处一隅的地方力量。”

“那史道台那里……”

庞雨目光闪动着,按层级来说,史可法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史可法还有张国维这个顶头上司,庞雨的军费和器械对兵备道的依赖也不大,所以史可法那种上司的威严感一直在减弱。

“就说收到马先生的口信,明日军到达枞阳,最迟后日必须出江,救援江南。”

……

十二月二十八日,和州城墙下冒着缕缕白烟,各种损坏的竹梯桌案摆满了墙根,城下摆了些流寇尸体,还有些伤重未死的人在哀嚎蠕动。

谭癞子把手含在嘴里,快冻僵的手指总算又有了点温度,他把张在眼前看了看,手背长了六七个冻疮。

“快冻死了。”旁边的行客缩成一团还在不停抖动,他微微抬了一下脑袋看着谭癞子,“江北就是江北,南边没这么冷。”

谭癞子蹲下来狠狠骂道,“乱说个甚,安庆难道不是江北,也没这么冷过。”

行客又把脑袋缩回去,“脚麻了,老子不想守了。”

谭癞子听了往左边看,几个人正在缓慢的收拾一具尸体,那尸体是个老头,脸上一片焦黑,是点铁铳的时候自己炸死的。

和州城头上摆了许多火器,但会填会放的人少之又少,城墙上大部分都是雇佣充役的人,未经任何训练,光这附近就炸了三次,没人再敢放了。

谭癞子晚上冻得睡不着,一天只能吃一顿,流寇攻城的时候,他勉强捡点小石头往下乱扔,好在流寇同样遭受着严寒的影响,两天之间攻势软弱,被城头的乌合之众一一击退。

其他守兵的状态同样不好,没有足够的给养,现在最难受的是没有足够的炭火,众多社兵戒备了几天,已经筋疲力尽。

外边又有人叫骂,谭癞子探头去看,只见又是那个假皂隶,还穿着那套皂隶服。谭癞子费力的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准备一会扔下去。

但那流寇却不靠近,朝着城墙大喊道,“屠继山!你许我二十七日晚放火,为何诓我!”(注1)

声音在附近城墙回荡,城头众人四顾,过得片刻一处草厂外有人扭打,许多社兵往那里涌过去,跟着就有一个士绅往那边去了,带着众社兵将那人押解下去。

城墙上传言纷纷,竟然还真的有一个屠继山,就在这段城墙上,方才抓的就是这人。

“继业坊的吴征贵、唐大山,利民巷的曲道恩,你等被杨秀才家逼得家破人亡,还要卖命给人守城,可对得起你家里的冤鬼?”

谭癞子惊讶的对那行客道,“流寇连这些人都知道,这都知道,不知城里有多少探子,而且打探了不短时日。”

“那有何用,城墙在这里,探得再明白还不是上不来,人家马老爷早料到了,城里到处都防着。”(注2)

那流寇沿着城墙一路叫骂,不停的叫出城中人的姓名,从城内各坊到城外各里,竟然无一错误,城上闹哄哄的,不停逮拿被叫到的人。

谭癞子回忆了一下来时船上讲的流寇资料,自信满满的道,“我家大人说了,流寇一处地方只打三两天,他们二十六到的,今日三天了,他们定是知道打不下来,要走了才把这内应的名字叫出来报复的。”

“该走了,再,再不走都冻死了。”行客结结巴巴的嘟哝一句,靠在墙上再不做声。

这样闹了半个时辰,墙头上该抓的都抓了,流寇不再攻城,那个假皂隶也策马回了营地。

谭癞子探出头,瞪着发红的双眼往外看去,百步外摆着很多身首分离的尸体,是昨天被流寇砍了的百姓。

被杀的主要是百姓中的老弱,虽然流寇入境的消息到处流传,但仍有许多百姓没法迁移,强壮些的被流寇抓了,有些还给马骑着。

谭癞子赶紧把目光移开,往后面流寇营地看,里面乱糟糟的,好像在收拾行装了。

“我就跟你说了,流寇一准要走。”

行客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接话。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谭癞子一个哆嗦,今天好像又降温了,赶紧拖起行客,两人又缩进了草厂里面。

但今天的天气似乎异于往常,寒风一阵接一阵,四周仿如冰窟,谭癞子通体发寒,旁边的行客不停的抖动。

周围其他的社兵也逐渐忍受不住,不时有人叫喊,半个时辰就有两个人不行了,而且还没人来拖,就那么摆放在墙头上。

“你娘的谁给点碳。”谭癞子从迷糊中醒转时,天气更加的冷了,他抖动着骂了一句,身边的行客却没有说话,谭癞子忽然发现他没抖了,用手肘使劲顶了一下,行客还是没有动静。

谭癞子转头看过去,行客胸前的衣服被拉开了,脸上带着一丝诡异微笑,已经死去多时。

“给点碳……”谭癞子愣愣的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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