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62节

陈如烈检查完毕后自己上马踩稳了马镫,视线越过前面的人墙,从长矛间能看到外边官道的红衣流寇。

街上的马匹感受到了临战的气氛,不时有马在原地微微踏步,发出零乱的蹄声。

城楼上围观的浦子口守兵也不再指点,安静的等着后面的大戏。

所有骑手屏息静气,等待最后的指令。

一声苍凉的孛螺号音,骑兵的三角红旗竖起,前方充当人墙的长矛兵飞快的朝两边避让,露出了空阔的街道。

万众瞩目之下,陈如烈咬咬牙,高举右手猛力一挥。

“骑兵,冲锋!”

===第二百三十六章 箭头===

坐骑扬蹄而出,身后蹄声从零落变为密集,清脆的蹄声响彻街巷。

越过了那些街边的步兵,陈如烈两腿一夹,坐骑立刻加速,步速变成了快步,也就是以前他当递夫时候送急信的速度。

两侧的房屋向后飞快的倒退,前方官道上的马兵看到了骑兵,调转马头往回退开。

这反应与陈如烈猜测的相同,流寇马兵认为是驱逐行动,往往会往后回撤,引诱官兵骑兵远离主阵线,然后旷野上的马兵会汇聚过来封堵退路,最后才是围攻,类似于舒城山口的伏击。

陈如烈回头看去,大道上马头涌动,挡住了后面的视线,不知道那些步兵出发了没有。

有庞大人在押阵,步兵肯定会跟上来,陈如烈只是担心他们不够快,毕竟他们有甲具。

回过头来时,左侧的视野突然开阔,陈如烈已经冲出万峰门外的街道,西面夕照之下,田野上密布着流寇的马兵的身影,由于逆着阳光,显得黑乎乎的,其中还有一面旗帜。

数百马兵沿着银锭桥至万峰门的方向蔓延,队形拉得很宽,但主力仍是在靠近万峰门一侧。

近处流寇已经注意到官道上的动静,他们调转马头,大声叫喊着提醒附近的其他伴当,官道边缘的马兵则打马离开,避让官兵的锋芒,有些人取出了骑弓。

官道的马兵仍在持续的撤退,远处的流寇则开始向官道靠拢,马匹在那些干涸的稻田里跳动,越过一道道田埂,放眼过去全是密集的马兵,有部分在往他的后路方向移动,准备堵住他的退路,整个流寇的阵型包裹着官道,不停的弯曲变化着,随时会完全将口袋扎紧。

此时离开万峰门街道只有百步,前面还有两里多的距离,陈如烈是锋头,他需要把握最合适的冲刺位置,此时的步兵尚未冲出街道,加之骑兵的遮挡,那些流寇并未发现有步兵行动,由于他们想要让守备营骑兵远离万峰门之后再包围,所以还未发动攻击。

在没有交战的情况下,越接近猛虎桥就越有利,流寇越晚发现守备营的企图,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就越少。

庞雨给他交代的,就是在马兵即将发动攻击之前一点,骑兵应当开始全力冲刺。

陈如烈不停的回头看,但他的视线也被骑兵遮挡,看不到步兵是否冲出街道,他只能观察侧后方流寇马兵的反应,来确定步兵的位置。

守备营骑兵队沿着官道继续推进,流寇马兵仍在退却,看来他们认为距离还不够。

陈如烈盯着流寇群中那面旗帜,口中喃喃道,“让我再多走点。”

“把他们引远些,别忙着围住。”

刘秀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娃子随之停下,身下那匹驮马有点慢,尤其是起步的时候,跟以前的王高照不同,刘秀喜欢在阵中四处游走,每次他突然移动,小娃子就要在后面追上一阵。

眼前这个新长家是八老爷的义子,他带的主要也是孩儿军,自然是更大的靠山,虽然还没跟王高照禀报,但小娃子主动就跟着刘秀来到了河东。

那队官兵的骑兵在官道上向西北方运动,队列拉得很长,没有停下的意思,前面诱敌的马兵若即若离,偶尔朝后射出几支轻箭,以激怒那些官兵。

八老爷很擅长围剿小股官兵,小娃子见过很多次,在场其他营头的马兵也都是老手,像这种小规模战斗,不需要指挥都能配合很好。

如果这支骑兵继续往前走,其他马兵将堵截他们退路,然后四面八方一起进攻,很快他们就会崩溃,如果要投降也可以接收,官兵一转眼就可以当流寇,八老爷很喜欢。

由于那支官兵推进很快,刘秀又向前移动,靠官道更近了一些,旗帜那么挥了几下,四周马兵慢慢汇集过来,但还没从侧面展开进攻,因为一旦从侧翼攻击,那些官兵可能就会停在这个位置,而刘秀还想让他们走一点。

旷野中大队马兵跟随着旗帜,以官兵相同的方向前进,但毕竟田野并不平坦,这里又是江北地区有名的水流丰富的地区,万历十年的大旱中,江北地区只有万峰门外二十里水源不竭,虽然已是冬季,但干稻田中间岔分布着水塘、种鱼塘,他们遇到只能绕过,速度远远不如官道,越来越多的马兵被官军甩在后面。

“好像不对劲。”

小娃子在心里想着,这支官兵到现在都没有发动攻击,根本不像是要驱逐马兵,反而一股脑的往罗网里面冲,傻子也知道外边有数百敌人,谁会这样来送死。

小娃子转向西边看去,那边的同伙由于离得远,很多并未赶来。

自己这方的阵型就像一个横放的斗篷,但官兵像一根长矛,在斗篷侧领位置扎了过去。

再回头看向万峰门,街道的路口出现了一队步兵。

小娃子楞了一刻,张口大声喊道,“刘长家,他们要去那座桥!”

刘秀看向小娃子,只用了一瞬间就明白了意思,他猛地抽出腰刀,“叫西边的撤,吹螺,围住那队骑兵!”

流寇的号音传来,侧面最近的一队马兵打马靠近,朝着骑队发出了第一波攻击,骑弓射出的轻箭呼啸而来。

再次回头时,后面的位置的马兵出现了异动,他们突然远离官道,并且在发出大喊。

肯定是步兵出来了,陈如烈心头狂跳,目前的形势与他们预估的一样,但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仍是让他发虚,后面是否如庞大人所言,就只有天知道了。

陈如烈唰一声抽出腰刀,“去你姥姥的,全速!”

身边的号手吹起孛螺,陈如烈在马股上用力一鞭,坐骑四蹄飞扬,身下一股大力拖动着,让身体有后仰的感觉,陈如烈两脚微微立起又伏低身体,控制着身体平稳。

马速提高到了最高的冲刺速度,平时骑兵是不舍得这么用马的,会飞快的耗尽马匹体力,但此时哪里还顾得那些。

数十名骑兵沿着官道奔驰,节奏的突然变化,让那些马兵措手不及,靠近万峰门的马兵发现了步兵,放弃包围的企图远离官道,而靠近骑队的马兵仍是包围的形态,流寇的阵型开始混乱。

现在陈如烈的目标只剩下一个,就是击穿官道的拦截,抢在那些旷野上的马兵之前到达猛虎桥。

崩崩的弓弦振动响成一片,越来越多的箭矢从左侧飞来,身后有惨叫有马嘶,还有翻滚跌倒的声响,陈如烈不及回头看,他有骑弓,但手里已经握着腰刀,没有功夫去还击,整个骑队只能硬挨对方的攻击。

腰上被什么撞了一下,陈如烈无暇查看,不停的打马,将速度提到了最高,很快将那队马兵抛在身后。

与官道上流寇的距离飞快拉近,那些马兵有些惊慌,他们更习惯用骑弓完成战斗,这样的危险最小。

一般只要围住,见到陷入围困,官兵就会退缩,想办法退回出发地,他们可以四面围攻,而重心一般在官兵的退路上堵截,等到官兵疲惫之后自然会崩溃。

对方却一股脑的向前突进,而且加到全速,这样面对面的短兵交战,一个回合就要决出生死,对四处流浪只为求生的马兵来说,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官道上的数十名马兵出现分歧,几个马兵匆忙的策马跳下官道,另一些马兵没有合适的位置,只能同样打马加速,沿着官道逃窜。

陈如烈伏在马上,现在他不再是将被包围的物,反而是在追的人,激烈的追逐中,紧张慢慢变成了兴奋,前面几个未及加速的马兵身影越来越大,他们慌乱的打马,一些被堵在后面的马兵则不停寻找位置,准备跳下田埂。

前面一个流寇策马失误,那马匹不愿跳下左侧的水田,扭着头对抗骑手的操控,速度瞬间大降,陈如烈将把缰绳向右微微一带,马头顺从的偏转,陈如烈控制着方向,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

飞速接近,流寇惊恐的脸都能看清,掌握着速度就掌握着主动,像训练场一样,陈如烈往左倾斜,右手的马刀伸出,将刀把握紧。

身影一晃而过,刀身没有传来阻力,陈如烈砍了个空,他的坐骑往右偏了一点,而他用右手砍左侧目标,就差了那么一点。

惨叫声从身后传来,陈如烈回头看去,长龙一般的队列跟随在身后,不知是后面的谁砍到了,那马兵翻倒在官道下,空马受到惊吓,跳下了旁边的养鱼塘。

左侧的流寇在追逐着,朝着队列发出零散的箭支,他们的速度无法与官道相比,渐渐落在后面,队列脱离他们的攻击。

回过头来,前方又一个慌乱的马兵,他原本在路的左侧,此时看到右侧有一个路口,准备从那里逃离官道。

陈如烈稍稍控马,这次在他习惯的顺手位,身体往右微倾,右手将腰刀平放伸出,那马兵手上还拿着弓,回头看到官兵追至,胡乱挥舞骑弓试图格挡。

瞬间到了那人身后,陈如烈估摸着眼下的速度差不足以,左手抓住马鞍边缘,照着那人后背猛一挥刀,刀锋砍断了弓弦,接着命中了那人的后背。

陈如烈右手用力压住刀刃,借着速度的差异拖出一道尽量长的伤口,那马兵长声惨叫,连人带马跌下官道,在一片干田中翻滚。

前方的流寇四散而逃,他们的诱敌蓦然变成溃败,官道上再无阻拦,骑队如箭头一般破出马兵的大网,顺着官道直扑猛虎桥,人人全力冲刺,队列越拉越长,马力弱的逐渐落在后面,数百名混乱的流寇在官道和旷野上追赶,更后面则是成群的守备营步兵。

马兵的主力被甩在身后,前方还有一些零散的流寇在逃窜,他们根本不敢硬挡飞奔的骑兵队。

速度似乎减缓了,陈如烈回头时眼角看到马股上插着箭羽,随着坐骑的跑动在剧烈的晃动,伤口上流着血。

犹豫只有一瞬间,陈如烈回身伏好,放平腰刀回手朝后用力一拍。

坐骑再次奋力奔跑,冷风扑面而来,顺着领口灌进脖颈,马匹不停打着响鼻,马身剧烈的左右摇动,陈如烈伏低身体,马头在眼前耸动,马后颈上刚修剪过的鬣毛随之飘飞。

官道上蹄声密如雨点,夕阳的余晖之下,骑兵的长龙顺着官道,向着里许外的猛虎桥奔腾而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桥头===

雨点般的蹄声此起彼落,数百人在王家套河以东的狭窄区域内追逐。

骑队由东向西北,与步兵的距离逐渐拉远,部分流寇的马兵从旷野进入官道,提高马速追赶,官兵的企图逐渐明显,他们要堵截猛虎桥。

在混乱的追逐中,分属各部的流寇在追逐中混杂一起,指挥体系已经不复存在,大多马兵只知道跟随其他人一股脑往西北跑,下意识中他们知道一定要过河。

万峰门外是江北水源最丰富的地方,万历十年江北大旱,只有万峰门外水源不竭,沿途二十里苍翠如故,王家套河即便是在冬天,水位也比其他河流要高,一旦猛虎桥被截断,马兵就失去归途。

前方刘文秀的背影在一群马兵中时隐时现,小娃子驱策着身下的驮马,奋力在后追赶,但这驮马一旦跑起来,跟战马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突然刘文秀减缓了速度,他大声招呼旗手,跟着响起了螺音,一些马兵靠拢过来,以西营的为主,其他大部分马兵并不理会,依然打马向猛虎桥冲去。

小娃子心中疑惑,为何此时还要停下,赶紧策马追赶,终于来到了旗帜附近。

他此时的位置,距离猛虎桥接近两里,前面的官兵仍在直扑猛虎桥,而后方的官军步兵已经接近。

“九条龙你带人拦住后边步兵!”

刘文秀的声音带着焦急,小娃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冲过去的官兵只有几十人,马兵拼死冲杀有打通的可能,而后面的步兵队列铺满官道,一旦他们到达猛虎桥,骑兵就绝不可能在那种地形取胜。

周围的马兵神情慌乱,在原地迟疑着,包括那个九条龙在内,在这种撤退的时刻,谁殿后谁就容易被大队抛弃。

看起来像是舍弃自身保存主力,并不会被大多数马兵接受。

小娃子紧张的喘息着,也许刘长家的决定是对的,桥头那里容不下许多马兵交战,三百人或四百人区别不大,如果由得右面的步兵赶到,他们从后面一冲,马兵就溃散了。

只有拖住步兵,前面的马兵才有机会打通猛虎桥,但在这个慌乱的时刻,谁能想得那么多。

众多马兵在原地惶然的看着刘文秀,小娃子大声道,“我随九长家去。”

“一起走!”

刘文秀改了主意,一打马股,亲自向步兵方向冲去,那些西营的马兵犹豫片刻,陆续扭转马头迎向步兵。

侧面射出的轻箭连绵不断的飞来,射入密集的步兵队列中,一个中间的长矛兵惨嚎着倒地,后面避让不及的两个矛手滚作一团,后面的人纷纷绕开,有几个同队的矛手准备去搀扶地上的人。

“不准停下!”

吴达财挥舞着七尺的旗枪,对着停下的士兵连踢带打,几个矛手赶紧放弃,奋力跟着队伍向前跑动。

左手的藤牌嘭一声响,吴达财一个趔趄,又被步弓命中,赶紧离开原地跑动起来,让对方不好瞄准。

他这个旗队还没有配置任何重甲,全部只有七斤的绵甲,他的旗队最近对抗成绩好,被王增禄选中作为前锋,也是看中他们负重少,但为了让他们活着到猛虎桥,特意从亲兵步兵司借了十多面藤牌。

左手套着九斤的藤牌,要是平时快速负重行军,他并不觉得累,但现在刚跑出一里多,却让他感觉要跑断了气。

身后嗖嗖飞出几支弓箭,那是百总配给他的弓手,每个局有十名弓手,是以前的中军箭队,他们都没有甲具,每次射箭需要停下借助腰腿力量,每还击一次就需要跑步追赶大队,但有了这些弓手的存在,那些马兵就无法安稳的攻击。

“弓手跟上。”

吴达财喊完有些气喘,原本他该竖起旗枪在队列前排左侧引导全旗队,但这次突击有些不同,他需要前后跑动,让队形维持在一起,既要赶速度,又不能把士兵累垮,否则到了猛虎桥也只能送死。

后面的第二个旗队来自第六局,也是轻装步兵,同样遭到马兵弓箭的打击,他们的藤牌数量少,前排有人被射翻,引起后排步兵连续跌到,此时队形大乱,与吴达财所部拉开了百步的距离。

再接着则是第四局一个铁甲的步兵旗队,由王增禄亲自带领,他们穿戴三四十斤不等的甲具,此时远远落在后面,吴达财指望不上他们。

跑了几步路过一名受伤的士兵身边,那矛手大腿中箭,躺在地上哀嚎。

“不准挡路,滚下路边去!”

吴达财对着他一脚,那士兵赶紧单手往右侧爬去。

藤牌上又中了一箭,吴达财转身又去追队伍,卖力的跑了一段追到队尾,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左侧旷野上喊叫夹杂着蹄声,吴达财移开藤牌看了一眼,成群的马兵在旷野中跳跃跑动,追逐步兵队列,那些配置的弓手被后面的马兵牵制,已经伤亡几人,跟吴达财的旗队脱节了,现在对这群马兵没有任何的反击能力。

流寇靠得越来越近,有人在旷野上下马,取出了步弓,就在二三十步外对着步兵发射,更有马兵上了官道,就在队头前二十步回身射箭,前排的步兵需要不停的遮挡,速度渐渐减慢。

好在流寇的马兵并不多,来攻击步兵的只有几十骑,其他的骑兵都在远离,也不知他们是在奋勇追击还是仓皇逃窜。

队列左侧的矛手全部都加配了藤牌,箭支雨点般袭来,大部分被藤牌遮挡,仍有箭支穿过缝隙,击中中间的长矛兵,旗队中不断有人被弓箭击中,旗队三十四人,除去坐船生病的三人,从万峰门出发三十一人,现在只有二十五六人,到了猛虎桥还能剩多少,吴达财不敢去想。

吴达财心头焦急,队伍跑得太宽,堵满了整个官道,他没法回到前排。

前方突然一阵喊杀,队列跟着停顿下来,吴达财仰头看去,一匹马的上身插着几支长毛,高高扬了起来,周围的长矛朝着上面的骑手攒刺,马身跟着倒下,那里刀枪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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