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61节

吴达财挥挥手示意知道,又看着女子道,“本官还有一个问题,沈大夫是女子,兵家伤科用于战阵之上,伤在哪里的都有,总是男女有别,到时不免不便,沈大夫可真能医治?”

沈芈悦又抬头看着吴达财,“回大人知道,平常之人不明疾病之痛,兵家之伤却又远胜病患,其中痛楚无法言表,更有许多无法救治,只能在大痛大苦中死去,正是世间最为哀痛之事,生死关头男女之别只是小节。医者父母心,伤者便如婴孩,在民女眼中,只有受伤受苦的躯体,无任何不便之处。”

===第三百九十七章 学问===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书手伸手正准备让人叫下一个,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下偷眼看了看吴达财。

只见这位副文书官仍撑着下巴出神,书手等了片刻后低声道,“大人,要不要叫下一个进来。”

吴达财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才抬头看着书手,“你觉着这位女大夫有没有学问?”

书手眼睛一转赶紧道,“女大夫对答如流,其治法合情合理,必是有真才实学,大人让她入军医院试用正是人尽其用。”

“就没有故弄玄虚之处?”

书手迟疑一下,“那,那就是最后说及,战阵之上伤者暴增,伤药不足之时,还可用畜生肝肾切成片之后贴敷伤口,如此可去外邪,小人觉得有些离奇,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注1)

吴达财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但也不要急着论断是不是,庞大人说了,什么事说半天比不过试一试,营中训练每日都有伤者,试一试便知真假,实在没合适伤势的,从那些俘虏里面抓几个出来照着伤了,也是能试的嘛,若果真牲口肝肾可用,那战场上多的是,不知可救多少性命,不要自己懒一下,便误了许多兵将性命。”

“小人考虑不周,还是大人高见。”

“其他还有没有,比如来历之类的?”

“这,这。”书手不停的观察吴达财的脸色,揣测这位上官的心思,杀死许多脑细胞之后终于又说道,“就是这来历啊,她说是宣府人,家中祖上便是军中大夫,传下来这手艺,一向跟着父辈在各处军堡给边军治伤的,会这兵家伤科的手艺倒也说得过去。”

“会兵家伤科的来历是说得过去了,如何到咱们安庆的来历也是要查证的,军中规矩不能乱了。”

书手试探着道,“女大夫说,鞑子入关时正好在镇城给人看病,躲过了鞑子屠杀,破了家不得已南下,靠行医沿着运河一路到了江北地方,又与家人走失,这般便连个人证也没有,这来历无法证实,我们奇兵营里面,凡是外地口音,都是要查来历的,自从流寇过了江北,连江北和湖广的也要查问来历,就怕混入了流寇细作,这女大夫……

“嗯,说得有些道理,你和军医院的文书官查问一下沿途经历,假的总会有破绽,但也不能故意刁难人家,这许久才又来一个有学问的,且是看了报纸从下江来投靠,不要胡乱猜测寒了人心,记着庞大人说过唯才是举,只要确有学问的,就没有不能破的例。”

“大人高屋建瓴,小人确实不及。”书手赶紧又认错,吴达财两头说话,道理都被他占了,以后有啥问题还是书办担着,书办怕吴达财再多说,马上便道,“那是否叫下一个大夫进来?”

吴达财把手放下,“本官还要到兵房开会,说新募了兵将补齐兵额,将官任命状需要本官副署,还要增设文书官,在在都离不得本官,这公事也耽搁不得,后面的你就问过便是,仍是按照方才这般,有真才实学的便收。”

“小人遵命。”

吴达财拿过拐杖,书手连忙要过来搀扶,吴达财摆摆手,站起身后又对书手道,“这军医院是庞大人看重的事,你们要用心办。另外本官觉得,文书官不要高高在上,怎么让将士敬佩,还得让大伙时常见到,要做些实事,眼下各司各局虽有医,但人都不多,平日间操练有个小伤小痛尚可对付,一旦上了阵,那转眼便是几十上百的死伤,这时医是不够的,那有些不上阵的,裁缝、铁匠、木匠又在一旁无事可做,文书官也是,那让这些人都会些救死扶伤的事情,便能救下许多性命。”

书手对吴达财这种高调也听多了,只是随口应承。

“文书队内人等,包括派到各处的文书官,都去军医院学学伤科,就是庞大人说的急救,啊,这个,也包括本官在内,都要认真学,军医院考较不合格的,月饷统统降一等。”

书手没想到还有这个下文,前面战技考较才结束,文书队鸡飞狗跳,到现在刚把营伍中的人手配齐,这位副总文书官又要折腾,营中本有医官医兵,何必要文书官来多此一举,自己来发这个令信,免不得被多少人在背后骂。

他呆了一下的功夫,吴达财已经撑着拐杖走了出去。

书手低声骂道,“想那女大夫便自己想去,拉扯上别人作甚,呸,真把自己当个官了。”

……

集贤门内街上,吴达财高坐马上停在路中央,他的对面是一顶小轿,双方互相都没有让的意思。

卫兵过去问了回来道,“大人,来的是怀宁县的主簿。”

吴达财嘴角抽动一下,虽然奇兵营名声赫赫,到了安庆其他地方也不用看文官脸色,但在府城这里,地位仍是比不过文官,庞雨遇到知府也要让道,吴达财过了片刻一拉马头,让到了路边。

那轿子从路中大摇大摆的过去,轿窗打开着,主簿狠狠瞪了吴达财一眼,似乎还呸了一声,然后才放下了轿帘。

“真把自己当个官,一个县丞坐什么轿子。”吴达财也朝地上呸了一口,“老子讲方法,不跟你一般见识。”

卫兵过来拉着马头,路上遇到其他的轿子,只要不是官轿的,见到奇兵营的军服都乖乖让路,吴达财到家的时候,心头那口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坐骑在家门前停下,虽然有一块下马石,但吴达财因为腿有残疾,所以基本不用。

卫兵栓好马缰,拿了拐杖过来蹲在马下,吴达财侧身下马时,卫兵用肩膀承住吴达财的体重,等那支好腿稳稳落地,然后再把拐杖递上去,等吴达财站稳后才起身。

周围有些路过的人在看,吴达财已经习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贩夫走卒的想法。等卫兵去叫门的时候,吴达财又想起别的事。

“医者父母心,伤者便如婴孩……”

女大夫在堂中的身影,仍不断浮现在眼前,吴达财说不明白是啥感觉,似乎也不算美貌,但就是挥之不去。

大门开了,吴达财回到现实中,开门的是丫鬟,平日里他也不太留意,今天仔细看了看,似乎比刚来时要圆润,姿色勉强能入眼了。

吴达财过了门槛对丫鬟道,“老爷的腿今日有点痛,一会来书房给老爷按一下,再带点……”

突然脑袋一痛,面前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吴达财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连忙往后退开一步,才见自家女人拿个鸡毛掸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你干啥你。”吴达财对着女人怒道。

“把银子交出来!”

吴达财愣了一下瞪着女人,“啥银子就交出来。”

女人上来猛一推他,“发的月饷。”

吴达财挡了一下,看见卫兵还在门外,一把将门页关上,转头对女人骂道,“每月都给你了还要怎地,连二两的佣人银子都给你了。”

女人凑到他跟前,“吴达财我告诉你,老娘今日去吃茶时都听别家说了,副千总才不止六两,分明是十多两,你还瞒着老娘,你拿不拿你。”

她说着就上来搜吴达财的衣袋,吴达财两下打开,“谁瞒你了,是你自己让交六两的,谁少过你了。”

“那是老娘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六两,你不要脸你。”

“我几时说过了。”

女人两手一挥,“你就是比划的六两。”

吴达财把脑袋偏开准备走,女人又一把抓住他手臂使劲一拉,“不说明白不许走。”

吴达财转身对着女人骂道,“我如何比划的。”

女人伸出左手张开一个指头,又伸出右手把五个指头都张开,“就是这般比划的六两。”

吴达财点着女人左手那一个指头“这是十两。”

接着他又点了女人右手五个指头,“这是五两,老子本来就跟你说的十五两。”

女人呆了一下道,“这是十五两?”

“守备营军中手语,这就是十五,你自己没学问怪老子没说,到底谁不要脸。”

“啥狗屁学问,说得明白的还费事比划啥,那银子呢。”

“老子不用怎地。”

吴达财又要往里走,女人上来就连抓带拉,非要他把银子叫出来。吴达财瘸着腿武力值受限,竟然奈何不得女人,他怒气冲冲的一把拉开门页,扭头就往外走。

“你往哪去你!”

“老子找个清静去处。”

吴达财猛力一带,门页嘭一声巨响,心头才好受一些,里面传来女人的哭骂声,吴达财脚下不停到了坐骑边,周围的目光顿觉有点刺眼。

卫兵过来扶他上了马问道,“大人去何处。”

“回衙署,你让客馆今晚多备一间房,就说有外地文书官来奏事,记在文书队账上。”吴达财气呼呼的骂道,“没一点学问,整天银子银子听着就烦,有能耐她自己挣去,你帮我记着,下次哪里招募女人的,老子把她送进去,让她挣个够。”

卫兵呆呆的道,“回大人话,这事小人记得,军医院、工坊甲胄房都招募女子,还有暗哨司的司学也招,还算是营兵领饷的,就是不知道学什么学问的。”

“就送去枞阳那暗哨司学。”吴达财一夹马腹,“管他什么学问,越远越好!”

……

注1:文中兵家伤科治疗方法皆为明代典籍所录,未超出当时实际情况,中医外科在明代有相当水准,在兵家伤科方面有人将其汇录成册,皆是民间实用验方,在明末达到最高水平,入清后发展停滞。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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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枞阳镇北方,有以前一位乡绅的别院,距离上枞阳市镇还有些距离,桐城民乱后该乡绅迁往江南,辗转成为守备营的资产。别院在原有的房舍之外,又开建了几处院落,院墙比一般人家的更高,门外没有挂任何府邸的标识,周围的人都不知到底是谁家老爷住在里面,只猜测是安庆守

备营的某位将官,因为附近还有一个军营,里面住着两百多士兵,经常在外操练,号称是水营却少有去开船。一处靠北的院落中,最大的正厅里却没有摆放桌椅家具,两个女人在地面上扭打着,片刻后一名女子拿到了对手的背,一把勒住了对方的脖子,对方连忙拍打她

的手,女子立刻松开手,两人都累得地上喘气。

歇息了片刻后,莫琦云挪动了一下,把头靠在蒋寿的腿上,“还是不是蒋姐姐的对手。”

蒋寿习惯性的抚摸她的头发,“姐姐小时候干过农活的,自然比你力气大些。”

“那师傅说这套功夫是守备营独创,不靠力气的,肯定还是姐姐聪明些,学得明白些。”莫琦云躺在蒋寿的腿上,看着瓦缝间的光亮出神的道,“我就是笨来着。”

蒋寿噗呲笑道,“还说你笨,那劳什子的拼音、速记、速算都比姐姐厉害多了,午前那位先生教的开锁技法,我现在还是一团迷糊,你全都明白了。”

“人家的锁开它作甚,要去当贼么?我不想这般关在院中学这些劳什子东西,学了心里怕。”莫琦云偏过头去,眼中流下几滴泪来。蒋寿坐起身来帮她擦干泪水,叹口气说道,“大人让学便学罢了,也由不得咱们,他说咱们都算是暗哨营的士兵,每月领三两银子的饷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

非让咱们学,你说不学便是不从命,连命也没了。”

莫琦云泪眼朦胧的道,“蒋姐姐,你说我们学这些东西作甚,总不成真要上阵杀人去。”“傻妹妹,上阵杀人何苦花大笔银子从扬州买咱们来,安庆码头那些漕帮随便选两个来,谁不比我俩能杀人,还不花一两银子买。再说学的这些东西,那速算倒像

是账房先生用的,做生意的大户人家用得上,但拼音速记这些事,也跟杀人不沾边。”

“那这暗哨司到底是要咱们干啥去?”

蒋寿轻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江大人知道吧。”莫琦云沉默片刻,伸手从头上取下那只金钗,放在眼前细细的看过,又偏过头来看着蒋寿,“江相公许久未见,或许都忘了咱们,以后都见不着了,由得咱们在这

。”蒋寿叹口气没有说话,莫琦云抬头看着她,突然又笑起来,“姐姐,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本是扬州瘦马,怎生一眨眼变成了军中的丘八,从来听也没听过这等事

,要是说给妈妈听,她只当是我们发了迷梦。”“便当是个迷梦。”蒋寿揪揪莫琦云的鼻子,“等你醒了,那江相公就把你接到金陵大宅子里去,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着,还有一堆的家奴,就是怕你记不住名,先

教你个速记法。”

莫琦云咯咯的笑了两声,“一定也带上姐姐,就不知何时醒得了。”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响,两人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并肩肃立面对大门,只见袁学正已经走进屋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袁学正沉声道,“暗哨司训令。”两人熟练的回应道,“我辈是安庆暗哨营将士,听从庞大人及暗哨司上官命令,守护天下百姓安乐,恪尽职守,绝不出卖同袍,绝不泄露机密,为完成军令不惜性

命。”

“很好。”袁学正打量二人一番后拿出一张红纸来,“蒋寿、莫琦云二位学员,识字、速记合格,文课今日开始情报识别和传递课程,明日正式开始武课。”

听到武课两个字,莫琦云的喉头咕嘟一声,袁学正看了她一眼,莫琦云站得笔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你二人是暗哨司最早的女学员,今日又有新的女学员进来,你们二人要做好楷模。”

两人同声回答道,“是,大人。”

袁学正走近一步看着蒋寿,“女子学员现下共有七人,蒋寿你任队长,每日晨练、堂课、操演、考较都由你带队点数。”

蒋寿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示,袁学正偏过身指着那位老者,“这位是你们武课的新先生,你们都称德师傅。”

莫琦云偷眼看看那老者,头发已经花白,身体略微有些佝偻,外表完全看不出能教授刺杀的能耐,感觉门外那些水营兵也比他厉害。“明日所有女子学员都先跟着德师傅,何时德师傅考评合格了,才能从司学出去办差。蒋寿你们先去见见新学员,带她们安顿住处,今晚就要先让她们熟记司学的

规矩。”

“明白。”蒋寿低声应了,朝着德师傅行个万福,带着莫琦云离开了正屋。

袁学正往门口走两步,看着她们在院中召集女子集合,低声对旁边的老者道,“德师傅方才看了,这两个女子习练得如何?”

德师傅站在他身侧,“这技法颇用巧力,适宜女子习练,但并非方便的杀人之技,杀人终究还是刀和药快。”

“这些女子未必随时都有刀可用,德师傅还是要教些徒手的功夫。”

德师傅等了片刻后回道,“不知庞大人到底要将这些女子养成何等模样,若只是要杀人,还是男子方便。”“总有些男子去不了的去处,女子便有女子的用处,首要是打探消息,暗哨司的女子不是专去杀人的,但遇到要杀的时候,也要能办得了。”袁学正停顿一下道,

“无论奇兵营还是漕帮,打打杀杀的人不缺,但还从未练过女子,庞大人又急着办,德师傅在打行中是行家,也带过不少徒弟,看看这些女子最欠缺些什么。”“缺杀技,更缺杀气,手上再有功夫,真到杀人时抖得自个都站不住,这般是练不出来的。若是老夫来选徒弟,决计不会选这两个女子,新来的那些不知是否也如

她俩一般。”

“选来的女子必有其长,新来那些是在安庆本地募的,首要有身家担保,各有一样所长,其他便不知了,后面的事就有劳德师傅了。”

“老夫尽力便是,但也与学正言明在先,老夫带过几个徒弟,但从未教授女子,究竟如何,现下也不敢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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