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50节

突然后边传来一阵清越欢快的女声。

“姐在架上打秋迁,郎在地下把丝牵,姐把脚儿高翘起,待郎双手送近前,牵引魂灵飞上天。”

肃穆的气氛顿时被破坏,阮大铖不满的转头看去,正是刚才那个旦角,坐在秋千上边摇边唱。

那女子看到庞雨也在看,眼波流动着瞟了过来,配合着她刚才的山歌唱词,几乎是明目张胆勾引庞雨,庞雨连忙把头埋下。阮大铖倒也没有呵斥那旦角,转回来对庞雨低声道,“这旦角唱山歌调时,比南曲更佳,但毕竟难登大雅,若是庞小友能来南京,一定来老夫处盘亘些时日。老夫虽然还未

到南京,却已经遣人在南京定下一个旦角,名叫朱音仙,届时你听她的啸音,才是宛若天成。”

“那届时一定要叨扰。”

庞雨说完时,那旦角又在后边唱起另外一首调子,他稍稍听了片刻,突然停下对阮大铖问道,“阮先生可知她唱的是何调子?”

“黄梅县等处来的采茶调,安庆这边传唱甚广。”

庞雨一拍桌面,把阮大铖吓了一跳,“阮先生戏曲大才,未必要只限于南曲,先生愿否与小人一起草创一个新戏种。”

阮大铖愣了片刻后惊讶的问道,“什么戏种?你我两人?”

“便以这采茶调改来,在下方才灵光一闪,已经得了一出戏,名曰《女驸马》。”

“驸马还能有女的?听着便有些奇趣,庞小友快与老夫说来!”

……注1这一段是明末时候的桐城时兴歌,就出自桐城,收录在冯梦龙《山歌》中。

===第七十四章 新知县===

一片枯叶飘落而下,落在前庭假山下的小池中,阳光斜洒下来,将庭中老树干枯的树枝投射在青石板上。一把醉翁椅摆放在凉亭的阴影中,一双脚在面前方凳上轻轻晃动

庞雨眯眼躺在凉亭中,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放下后又往嘴里放入了几颗胡豆,嘣嘣的咬碎慢慢的咀嚼。

九月底桐城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庞雨坐在庭院中,什么事情也不想,完全放空自己的大脑,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唐为民送的这个小院以前是刘秀才的外宅,刘秀才原本也是打算跑路的,所以低价出售房产,据说后来在安庆碰到方应乾,不知如何被方应乾说动,又回了桐城。刘秀才

拿不回这个外宅,但和方应乾又去买了些其他产业,乘着以前的缙绅离开形成的真空期,捞到了不少便宜货。此人虽然人品不怎样,但这外宅的庭院设计得有些品味,因为外宅住人不多,所以结构与普通人家也不同,整个外进都是花园,虽然不大但错落有致,庞雨最喜欢在池边

的凉亭中养神。

“少爷你说我啥时候可以自己在外边买个院子。”

庞雨睁开眼睛,庞丁坐在对面的交椅上,这种椅子其实比醉翁椅更适合休息,重量也要轻一些,大户人家出门的时候,就经常把交椅驼在马上,以备路途中休息所用。

“一会不坐了的时候,把你那椅子擦干净,少爷去接官的时候要用。”庞雨又眯起眼,“买房子的事情,再过些日子。等到快班人人都能挣银子的时候,才不那么显眼。”

庞丁停顿一下偏头看着池水道,“那焦国柞怎地能买,还买的带东西花园的三进大院,听说用了五百多两,四邻有人在闲话,说他那钱来路不正。”“你就光看焦国柞,那何仙崖怎地没有去买。”庞雨瞪了庞丁一眼,“有点银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啥了,咱们那银子怎么来的,都是那些士绅给姓黄的交的,哪天真露了馅,士

绅上门来叫咱们还回去,咱们几个衙役顶得住么,到时看你怎办。”

“那你为啥要住这新院子。”

“狗东西!”庞雨恼羞成怒,跳起来对着庞丁脑袋一通乱拍,“还跟少爷比了,老子这院子是别人送的,谁追查得到那银子上去。”庞丁捂着脑袋嘟哝着道,“那为何焦国柞拿六千,我才拿一千两。他也没出啥主意,在山上遇点事就想跑的人,凭啥就要拿六千,后面那三千就是看管汪国华,反正汪国华

腿都打断的,我也可以去看守。”

庞雨对着庞丁的小腿使劲一脚,庞丁惨叫一声后把脚缩到交椅上。

“老子说过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就怕别人不知道么。”

稍稍解气之后,庞雨也不想养神了,端起小几上的酒碗喝了一口,转头见庞丁缩在交椅上,还一脸不服的样子。

庞雨摸出烟筒和烟丝,自己用案,也没有什么资产。“当日没人帮忙的时候,焦国柞能来跟少爷搭伙,那也是雪中送炭。至于银子,当日分给你一千两是少了些,日后等你成亲时少爷再送你一千两,以后不要再提云际寺的事

情,再提一次,那一千两老子就不送你了。焦国柞的事也不要再问,少爷自有主张。”

庞丁顿时喜笑颜开,庞雨知道算是把当日三个帮手都安抚好了,云际寺的事情到此时基本结束,但隐患依然还有。

庞雨揉揉额头,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情,正要继续养神,却听身后有人说话。

“雨儿怎地又在亭中睡觉。”

庞雨连忙站起来道,“只是休息片刻,我喜欢院子中开阔。”

说完庞雨抬眼看了一眼,便宜老娘和老爹都在,两人各自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香蜡尾部的木杆。

“娘和爹又要出门去?”老娘焦虑的点点头,“可不是,今日再去几个寺庙拜一拜菩萨,你说我们走这一月,你就杀了三十多个人,那是人啊,不是猫啊狗啊,你还连头都斩下来了…娘总怕那些冤

魂啊没收走,哪一日报在你身上。”

老爹干咳一下道,“有人说你拿了那些贼人的银子,是否是真的?若是别人家自己的,你便还给他们家眷,虽是些作乱的人,但那些家眷也要过日子的。”

“没有拿银子。”庞雨躬身道,“儿子身为官差,是为百姓平乱,怎会拿他们银子。这院子也是户房奖励给我的,没有脏银可以来买,父亲可放心住下。”

老娘也劝道,“雨儿他爹,要不你便回来住下,这院子比原来大多了,空荡荡的渗人。”便宜老爹嗯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但自从回来之后,他一直不在这个新院落中住,还是住原来的药铺,虽然口头是说要守药材,但庞雨知道他听了传言,多少有些芥蒂

“娘说得是,等这几日忙过了,我去南门买几个丫鬟回来,也让娘尝尝有人伺候的味道,家里也热闹些。”“哎呀,那也行。”老娘立即笑眯眯的道,“以前就老听那徐婶说大户人家怎地,她也不过就是以前当过插花婆,进去看了一眼罢了。等咱家多买几个丫鬟了,让她来咱家看

看。”

“看什么看。”老爹不满的瞪两人一眼,“那插草卖身的都是苦命人,你们怎忍心买来作践人家。”

便宜老娘埋头道,“那也没谁说要作践他们不是,南门每日都有人卖身,咱们不买也是其他人买了,或许还当不得咱们买,咱对他们好点,也算做好事。”

“当年庞丁是路边捡来的,那才叫做好事。买来的叫什么好事,咱老庞家不准去买人来,只能雇人佣工。”

老爹斩钉截铁的说话,当先出门去了,老娘给庞雨打个眼色,也赶紧跟了出去。

庞丁凑过来道,“老爷这是干啥呢,怎地咱家有钱了他还不乐意。”

庞雨笑笑道,“他只能接受卖药赚钱,但爹总是为咱们好,否则就不会丢下那命根子药铺,成天去求神拜佛了。”

“那少爷你可买不成丫鬟了。”庞丁舔舔舌头,“非得等到成亲分家,到时候搬出去住了,你才能买丫鬟。”

“成亲分家……听说昨天刘婶上门了。”

庞丁低声道,“夫人说刘婶愿意出五十两了。”

“刘婶挺精啊,现在出五十两…”庞雨摩挲着下巴,“老子要不要就跟刘家仙女成亲算了。”还没想明白,院门一响,阮劲入门匆匆来到庞雨面前,“班头,新知县昨日到安庆府了,递了名帖明日去府衙拜见皮应举。江帆已经找到他们住处,并未在府衙的官舍,是

在府衙外不远一处客栈。”

庞雨腾的坐起,“桐城承发房收到消息没?”

“安庆府吏科已派人往桐城来了,只是走得慢些,应该还没收到。”

“给余先生报一声,就说咱们去练潭安靖地方,你俩去牵马,咱们立刻就出发,晚上在练潭住,明日一定要到安庆。”

……安庆府,位于大别山区和长江之间,南北皆有地理屏障,安庆在地理上同时控制了水陆要道。由于安庆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直是长江上的战略重镇,一旦战争在长江沿线

展开时,安庆便是必争之地。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便曾经在安庆争夺,而后世的湘军更是围攻安庆达两年之久,双方投入数十万人马,最终太平军战败,南京失去了上游屏障,从此转入被动的战略防

御。因为深处内地,所以在明代大部分时间并未显现出安庆的战略地位。只有宁王之乱时,安庆起到了重要的牵制作用,气势汹汹而来的宁王在安庆一耽搁,就被王阳明端了

老窝,起兵四十三天就失败了。

庞二傻子对这些一无所知,安庆对他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当他来到安庆府衙外的时候,也只把这里当成皮应举的官署。平乱之后皮应举也来过桐城,亲切的接见了庞雨两次,这个小皂隶孤身平乱,稳固了皮应举岌岌可危的官位,后来庞雨又顺利办妥了申详事件,所以皮应举对庞雨的印象

是很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会接见庞雨。

庞雨此次是借着练潭盗寇的借口到了县界,装作在县界得知新堂尊到达,然后临时决定赶到安庆府接官,并非是官方派遣,所以庞雨也不打算马上去求见。

庞雨对着江帆问道,“有没有更详细的消息?”

江帆低声道,“杨知县住在福裕客栈,带有一名像幕友的人,两名家仆模样的人,一个婆子,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何谓不知来历?”

“他与杨知县等人一起来的,也住在一个客栈,但并不一起吃,出门也是单独出去的。”

庞雨哦了一声,对周围的几个快班手下问道,“那你们猜测,那人是干嘛的?”

几人面面相觑,庞雨摇摇头对江帆说道,“安庆府吏科的人见多识广,你去打听一下,看他们知不知道那人身份。”

江帆迟疑着道,“小人马上去,只是小人不识得吏科的人。”庞雨看看其他人,眼中都是退缩的眼神,心里叹口气,自己手下一帮人都是底层的衙役,干点市井间的勾当那是精熟,一旦涉及到更高层次,都是两眼一抹黑。江帆这次

在安庆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好的了。

“多花点银子就认得了,办事情不要怕花银子。”

庞雨说完领着几人一起往福裕客栈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何仙崖,“那王朝奉呢?”

“他没敢给王大壮传消息,他弟弟在潘映娄家中点火的事,供述拿在咱们手中,王朝奉这两日都躲在客栈中没出门。”

庞雨点点头,只要能打败皂班,就达到了最低要求。福裕客栈离府衙并不远,几人很快看到了福裕客栈的大门。

离客栈还有一段距离,江帆便压低声音道,“班头,正要出门那个便是杨知县。”庞雨赶紧抬头看去,只见门内走出来四人,当先是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大男孩,穿了一身玄色青衿,因为身材单薄,那青衿便如同挂在身上一般,后面是个约四十出头

的中年人,穿一件白色道袍,神态十分沉稳,后面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年人,满脸的皱纹,最后则是个二十多岁的短装年轻人。

“中间那位就是杨知县了吧。” 庞雨心中认定那中年人是知县,点头说罢就要上去拜见。

“错了班头。”江帆拉住庞雨,悄悄指着另外一人道,“那位才是杨知县。”庞雨眨眨眼睛,看着那位正牌知县,几乎愣在当场。

===第七十五章 官贷===

“下官筠连杨尔铭,叩见皮大人。”

身穿七品文官服的少年知县在堂上跪下,恭敬的向皮应举行礼。皮应举原本可以不作任何回礼,因为明代下级见上官禀事就是明确需要下跪,上官根本不用回礼,不禀事的时候确实可以不下跪。但这个规定里面,下官见上官是不是禀

事很难界定,因为只要见面一般都有事,总不会两个父母官在菜市场买菜碰到。

在权力分配上,下级又是极度的弱势,所以到明末的时候,这条规定就演变为见上官一律下跪,以免惹得上官不喜,而上级不用还礼。但皮应举今日却离开上座,亲自将杨尔铭扶起,还一一给他介绍府衙的佐贰官。又亲自给杨尔铭介绍府衙六科、承发科、架阁库、经历司、铺递房等司吏,算是给足了杨

尔铭面子。

“锦仙年少有为,在你来上任之前啊,有人跟本官说过,此任桐城知县恐怕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少的知县了,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杨尔铭脸上一红低声道,“下官一路得各位大人提携,得名列三甲,实在侥幸之极。”

虽然杨尔铭应对还算得体,但看在庞雨的眼里,直到此时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杨尔铭此时已经换好官服,眼前这个略显青涩的初中生确定是新任知县。庞雨没看过统计,但估计明朝这近三百年来,杨尔铭绝对是最年轻的知县之一。也可见科举制度

体系是很严格的,即便是个小孩子,只要中了进士,吏部就必须给他分配工作。杨尔铭就是崇祯七年的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今年十四岁,初授就是桐城知县。初授官职对日后的升迁有很大的影响,对三甲的进士来说,初授南直隶知县也是不错的待遇了,最好的是当御史或者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当然名额有限,作为三榜的同进士出身,没点背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没有当庶吉士的话,按大明官场潜规则,日后是

不能当阁老的。不过杨尔铭年纪太小,这些规则可能对他不适用,十四岁来牧守一方。就算当满六年,也才二十岁,到时候升迁的通道非常丰富,既可以往同知、知府一类的升,也有可

能往御史的方向去。万一是往御史去,无论是地方巡按还是京师的都察院,都前途无量,所以面对进士出身的知县之时,皮应举不敢太拿架子,搞不好几年之后杨尔铭万一升任巡按,反而成

了他的上司。如果是个举人知县,那皮应举就没这么客气了,因为举人是不可能当到御史的,只是在地方系统升任,也就不可能当皮应举的顶头上司。庞雨也不知道吏部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依庞雨来安排,反倒是留任京官磨练一下再外放可能更好。因为无论庞雨怎么看,杨尔铭都像个小孩子,尤其是说话的时候感觉

变声都还没完成,总有点童音在里面,也许是古代人发育晚一些,个子也没到后世初中生的发育程度。

即便是杨尔铭再有才华,社会经验却还是需要岁月积累的,而且他这副正太形象,很难在县衙那群老油子面前树立起真正的威信。

大堂周围各科房的人都站出来围观,悄悄的低声议论,有些对着杨尔铭指指点点,捂着嘴偷偷的发笑,看样子确实没有对一般知县的那种敬畏。

庞雨扫视一遍,杨尔铭的那个幕友一直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提醒一下,而一老一少两个仆人则远远留在后边,他们有些畏缩,似乎对府衙这种场合还不是太适应。

庞雨低声对身后的江帆道,“杨知县应该不是官宦世家。”

“班头你为何如此觉得?”

“若是世家,两个家仆应该对衙门司空见惯,不会一副畏惧模样。”

江帆点点头,庞雨继续道,“等会若是他们两人分开,你去跟那年轻的结交一下,把几人的身份都探听清楚。”

“是,那为何不是那老年家仆或是幕友。”“幕友太精了,随时都充满戒备,这种人不是轻易能结交上的,此时去反而引他反感。老年家仆比较沉稳,打扮简朴又不修边幅,这种人没有欲求,恐怕也要碰一鼻子灰。

那个年轻家仆眼神灵动,衣服打理得很干净,头发用网巾兜得很整齐,可见对生活质量是有所求的,有所求才好结交,不要怕花银子。”

“客栈里面还有一个婆子,也是跟杨大人一起来的。”

庞雨笑道,“那你愿意用美男计的话,倒也可以试一下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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