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60节

光时亨脸色绯红,两眼神光四射,一手如剑斜指虚空,稍稍停顿之后中气十足的吟出结尾,“沥血矢神明,弹剑听龙吼。”

注1杨尔铭等人轰然喝彩,连庞雨这个不容易被感动的人,也感受到了那种壮怀激烈,光时亨满脸肃穆,一首诗吟罢,仿佛整个人散发着天地正气,他此时仍沉浸在情绪中,下巴的胡子都不停的抖动着。

“光大人日后定是个忠君为国的有为之臣,天下之福,朝廷之福,皇上之福啊!”

庞雨身边的唐为民满脸的敬仰,充满敬意的说道。

庞雨连忙附和道,“定然是。”

注1:光时亨南楼誓众

===第九十章 逃丁===

光时亨的身影在官道的远处渐行渐远,直到确定他再看不清自己之后,杨尔铭才转身往城内而去,他连官轿也没坐,任由几个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后边,一路上显得颇有些心事,并不与其他官吏说话。

光时亨在分别之前,他对杨尔铭反复强调两件事,一是不要与阮大铖交往,二就是严防流寇,第二点估计对杨尔铭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对整个县的百姓身家性命负责,庞雨可以把问题提出来交给他,这个初中生却没有推脱的空间。

光时亨透露的信息中,流寇攻陷城池的话,未必杀光全城百姓,但知县一定是活不成的,就算流寇不杀,朝廷也不会放过知县,所以杨尔铭的压力实际上远大于庞雨。

一路都没有说话,到南熏门门洞时,发现东边有一股浓烟,众人都停下议论纷纷,不知道是何处失火。

杨尔铭停下看看方向,寻到后面的庞雨问道,“壮班是否在南城墙演练守城术?”

庞雨连忙有些心虚的应道,“就在南熏门和向阳门之间,这边人家户不如紫来街那么密集,又在智度庵的后边,不太会扰民。”

杨尔铭点点头道,“那本官与你同去看看。”

说罢他便让其他官吏回衙,准备只带幕友和两个低候跟庞雨同去。

庞雨一边走一边问道,“那大人是要从城墙上看,还是从城墙下面看?”

杨尔铭呆一呆道:“这之间有何区别?”

“若是流寇攻城,是从外边来的,从城墙下面看,可以从流寇的角度,猜测一下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从城墙上面看,则是咱们防守的角度,就是看怎么防住流寇的攻城。”

孙先生与杨尔铭低语片刻,杨尔铭才对庞雨道,“那先从城墙下面看。”

几人在城墙往东,不久便来到智来庵前,这个尼姑庵的围墙离城墙有一段距离,足够壮班演练攻城战术。

此时的智度庵前围了不少人,对着城墙指指点点,杨尔铭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浓烟就是从那里来的。

庞雨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面对杨尔铭询问的目光,只得敷衍着说道,“今日或许演练火攻。”

杨尔铭将信将疑,几人绕过智度庵来到城墙下,只见城墙下烧起一堆大火,浓烟滚滚而起,周围七八人正在从四处搬来柴草加到火堆上。

上方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城头的情形,另外几人正抬着竹梯,准备搭上城垛。

庞雨一看正是王增禄的二队,忙过去拉过王增禄问道,“这火是怎么回事?”

王增禄满脸黑灰,见到庞雨后擦擦额头的汗水道,“大人你说把咱自己当成流寇,想啥法子攻城都可以的,我们就想的是火攻。”

庞雨的额头也有点出汗,但他确实说过这句话,连忙压低声音喝道,“你这火惹得周围人都来看,还以为这边失火了,人家怎么安心做生计。”

庞雨一边说一边打眼色,王增禄余光看到后面的知县,结结巴巴道,“那属下马上灭火。”

杨尔铭的声音响起,“这人你说说为何放火。”

王增禄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庞雨转身对着杨尔铭道,“是卑职安排他们练习火攻,在城墙下点火,用干草和湿草混合,再加一些动物粪便,可以发出刺鼻浓烟,城头防守之人视线受阻,又难以探头观察,攻城便容易许多。”

杨尔铭失色道,“那如何破解此法?”

庞雨脑中急转,随口编造道,“用湿巾蒙鼻守稳城墙,再用爆雷密集投掷火点,既可灭火,也可防止流寇挖掘城墙,但那爆雷不能演练,要出人命的。”

“还要记得投掷重物,城墙上一定要多备石块,不要小的石块,一定要重。”

杨尔铭看着庞雨认真的道,“千万勿要心软,这道城墙就是千万百姓性命所系,绝不可让流寇攻破。”

“属下记下了,请大人放心。

只是壮班草创,器械有些简陋,卑职遍访桐城铁匠铺,没一人会做铠甲装具,若是能有些铠甲,壮班守城当更有把握,不知大人能否请安庆府帮忙寻找。”

孙先生不等杨尔铭说话,抢先回答道,“庞班头,铠甲之事绝不可征询安庆府,此乃军国之器,朝廷从不许民间擅自打造,即便安庆府有人能做,府衙也绝无可能遣人前来。”

庞雨转向孙先生道,“可守城打仗,不外乎甲坚兵利,尤其咱们只是守卫城墙,士兵不需长途跋涉,正可披坚执锐,若是有一身装具,胆气也就出来了。

流寇恰恰相反,他们远道而来,为了躲避官军追剿,讲究的是灵活便捷,重甲必然不多。

属下想着,无论在城墙之上还是街巷之中,咱们正该以重对轻,若要城防坚固,铠甲必不可少。

朝廷不许民间打造铠甲,但朝廷准许各地坚守城池,铠甲便是应有之义。”

孙先生没想到庞雨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一时想不出如何辩驳。

庞雨最近也想了不少法子,从零散的消息看来,他的假想敌流寇应该是轻型兵力为主。

按此时桐城的需求来看,主要是防御县城,重步兵当然更有针对性,也更让庞雨放心,唯一的难点就是这铠甲,价钱还在其次,最主要桐城的铁匠铺没一个会做。

这不是画一个草图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从外地得到技术上的支持,庞雨就只能重金订购,让铁匠铺自己去想法子研究。

但这种方法估计耗时不短,而且质量还难以保证。

杨尔铭眉头紧锁道,他对铠甲也不了解,明代的国防重心在北方,军事投入也集中在北方边防,南方缺少这方面需求,也缺少投入,市场资源便不会配置在军械方面,铁匠铺主要打制农具、炊具等生活用品,对军械一窍不通。

杨尔铭犹豫片刻,几次欲言又止,孙先生不停给杨尔铭打眼色。

“此事待本官斟酌。”

杨尔铭终于道,“关于防贼,庞班头还有何为难之处。”

庞雨听杨尔铭的口气,铠甲的事情估计没下文了,还得靠自己,此时王增禄等人已经把火扑灭,周围草灰飞舞,庞雨连忙请杨尔铭退到智度庵正门外。

“确实还有一事,壮班衙役多来自乡村,若要让他们矢志守城,需在流寇到达之前将他们的家眷撤入城内”“这事本官便可以做主,只管引他们进城,若是住处不足,本官那后堂都可以给他们住。”

杨尔铭看着那浓烟神色凝重,“庞班头一定要多费心力,将壮班和快班锤炼为桐城砥柱。”

“快班的预案除了方才讲的,还有一处要改一改。”

庞雨在叶家老宅门房中看着对面的江帆、阮劲、何仙崖等快班头目,“马快要顺着官道沿途配属,西南方向配属到潜山县城,东南方向要配属到庐州府,一有流寇消息就要尽速回报,这样咱们才有准备的时间,以便让官道周围的百姓撤离,壮班家眷才有时间进城。

一旦有警之时,快班要严查城门及城内,尤其是外地百工、夫役、游方僧道,总之非本地口音者,一律先抓了再说。”

江帆连忙埋头默记,庞雨只得停下等他们,江帆阮劲等人都不会写多少字,开会也不能作记录,即便庞雨写了,他们也不识字,相当于没用。

庞雨感觉要是规模再稍大一点,自己就必须给这些队长一人配一个书手了。

等到江帆和阮劲记完,庞雨抬头问道,“今日还有其他事没?”

何仙崖躬身道,“班头,咱们的新赌场装饰好了,今日开门做生意,刘掌柜问你要不要去一下。”

庞雨的新赌档开在南街,何仙崖上次得到了南城小队的副队长职务,平日主要是他和刘若谷联络,那个新赌档距离叶家老宅也不远。

庞雨有些兴奋的站起道,“自然要去,本班头改进的赌档,自己总要先玩几把,这里刚好四个,都一起去,教你们打一下老子改的碰和牌。”

快班一群人都是市井之徒出身,对赌博都有不小的兴趣,碰和牌是后世麻将的前身,在明末正在流行,他们听了有些兴奋,纷纷跟着庞雨出门。

刚转出照壁,就见街面上有不少人在围聚着。

庞雨心头一惊,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赶紧定神看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大步走向大门,肩上还扛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还有七八个百姓哭哭啼啼的跟在后边,男女老少都有。

那人影大步走到庞雨面前,把肩上的人嘭一声扔在地上,站着那人灰头土脸满脸憔悴,眼神中却透着坚定,他看了后面快班几个队长一眼后,对着发呆的庞雨大声道,“禀报班头,姚动山为你把那逃丁抓回来了!”

===第九十一章 赌档===

“庄朝正,领十月饷银二两。”

“王增禄,领十月饷银二两。”

叶家大宅的东花园,庞雨站在高台上,后面是六名队长,三个逃兵被五花大绑后跪在地上。

七十多名壮班丁壮默默静立,叫到名字的就立即上台,从庞雨的手中领取工食银。

“姚动山,领十月饷银二两。

另姚动山奉命捉拿逃兵之时,勇毅果敢坚定顽强,特给予奖金银五两!”

壮班队列中一阵吸气声,那十多名新来的壮丁纷纷转头去看姚动山,一个月就挣了七两银子,这些农民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姚动山脸都瘦了一圈,但听到这奖励,大嘴咧着乐呵呵的笑起来,随即想起不能大笑,又把嘴唇咬住,大步走上台来从庞雨手中接过银子,又跪下磕头。

庞雨任由他们磕头,不厌其烦的一个一个发放,直到应发放的六十六人全部领完,才停下面向队列。

“五日之前,潜山传来警讯,称流寇接近,于是咱们壮班有三位丁壮丢下在场的各位同仁,偷偷溜回了家中,就是台上跪着的这三位,他们以为就此躲过了流寇的大祸。”

庞雨扫视着场中,“有没有人觉得他们跑得应当的?”

场中静悄悄的,自然没有人敢说应当,否则庞雨费劲抓他们回来干嘛。

“既然没有人觉得他们应当,那便是都认为他们跑错了,我点到的人,说说你认为他们错在何处,王增禄你先说!”

王增禄大声回道,“回班头话,这三人临阵脱逃,看似只为保自己命,实则是丢弃同僚战友,若人人如此,跑为一盘散沙,流寇过来定然杀个干净,他们不但害自己,还害了壮班全部人等。”

“说得好,这是极端自私之行为,丝毫不顾壮班同仁的生死。”

庞雨给了王增禄一个肯定的眼神,这话是方才他教王增禄说的,就是要起到发动群众的目的。

壮班丁壮都站着没动,但庞雨能感到那种情绪的波动,批斗逃兵,就是要把这种行为和每个人的利益联系起来,否则光是对不起班头和知县,大家心里其实并不觉得多大回事,即便说知县会因此被流寇杀死,也未必能触动他们。

但如果他们认同逃兵行为会害死这些丁壮自己,那又是全然不同的效果。

“庞丁你也来说说。”

“是,小人以为,这些逃丁不但害了壮班同仁,还害了桐城的万千百姓,试想若是壮班覆灭,谁人能守住城墙,城墙一丢,城内上万百姓这个血流成河,都死光了,然后流寇又杀到各处乡村,你们几个逃丁的家人,一样的跑不掉,咱们桐城守不住啊,安庆就守不住,庐州也完了,天下若是都如此,最后那京师又有何人去救,可见你们三人,害了天下多少人。”

三个逃兵面面相觑,他们三个跑回家,居然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可一时又找不到辩驳的话。

庞雨又点点头,庞丁这话也是他教了说的,先就把调子定了,帽子扣得越大越好,这样他越能占据道德高地。

接下来又点了几个队长发言,几人自然不敢为逃丁说好话,纷纷对逃丁破口大骂。

此时造势完成,又点了几名普通壮丁发言,这些农夫说不出啥道理,都是符合前面人的观点,那几顶原本有些夸张的帽子,此时已经显得不那么离谱。

庞雨向着队列大声道,“各位都是壮班合格的丁壮,本班头在此告知各位,从今日起,各位就是壮班的正式衙役,若真的有流寇到来那一日,壮班会把各位家人接到城内,不愁没有吃住。

若是各位在壮班做得好,也未必还要把家人留在乡里,你们的工食银和奖金,足可养活一家老小。”

队列中静悄悄的,但庞雨能感觉到壮班正慢慢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庞雨先占据了道德高地,现在再和他们捆绑利益,即便有些个体还不归顺的,也会被集体意识所夹持,不敢表露出来,何况庞雨原本就占了理。

庞雨看向地上的三个逃丁,“看看你们的面前,都是你们同吃同住同操练的战友,若是当日流寇果真来了,原本我们可以一起奋战保下桐城,保下万千生灵,保下在场的所有同仁,但就因为你们的临阵脱逃,可能此时桐城已被攻破,眼前的壮班同仁全部身死寂灭,试问你们三人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后面的逃丁家眷听得形势不妙,只是低声哭喊。

三个逃丁跪在台上紧张得满头大汗。

“凡临阵脱逃、损害壮班者,皆我壮班之敌人,而且是最凶恶之敌人,对敌人应当如何做?

来人哪”跪在地上三人的中间一人突然嚎啕大哭,对着庞雨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啊,是齐谦撺掇我们跑的,小人原本不想跑,是他非要拉着小人跑的,大人饶命啊,小人愿意给大人做牛做马,只求大人饶小人一条狗命。”

庞雨冷冷的继续道,“齐谦、张格、罗契三人临阵脱逃,置壮班全体同仁于不顾,置全桐城百姓于险地,不罚不能服众,着每人杖责一百!庄朝正选第一队六人行刑。”

家眷那边几声尖叫,有女人站起来想上台救人,被几个壮丁拦住。

其他两人瘫在地上,中间那人还在锲而不舍的苦苦哀求,“大人饶命啊,小人是家中独子,还有老父母要供养,女儿方才三岁,儿子尚未满百日,小人一时害怕做了糊涂事,求大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愿意继续给大人卖命。”

外边一个女人声音也尖叫起来,“求大人绕过当家的啊,打死了咱家就垮了。”

庞雨略略看了一眼,那里女人还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旁边还有一个白发的女人,大概是那人的老母。

转头看了一眼中间那人,正是姚动山最后抓回来的罗契,此人最为狡猾,跑掉之后在亲戚家待了几日,姚动山在村外守了五天才守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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