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达看着这渐渐变深的天色,又看了看远处的忽思里一行人,叹了一口气,对着赫离道:“赫离,谢谢你的好意了,身为部落的断事官,了解部落的物资状况是我的职责。刚刚,部落才赏赐了樾瓦氏族那边一批牲畜、粮食,你又打算在秋后组建一支千骑,公库肯定是不够用的,早前几支商队又还没有返回来......”
赫离出声打断,说了一句:“锡达叔叔,别忘了落雁山脉!”据多日纳反映,试贩卖的第一批柔黎部特产清奶酒在布兰卡西亚的一些城镇销路很好,基本都被大酒馆、贵族一扫而空,这种浓烈、清香的酒已经成为了一种有面子的宴会酒类。
供不应求,价格节节上升,之前多日纳禀报完毕后,又派人分成三趟,带走了数百袋子清奶酒到山那边去贩卖了,柔黎部凭着这一进项,在入秋前,大约可获得上千枚小金币。
难的一点是,大袋粮食、食盐等大批量物资不方便偷偷摸摸翻越落雁山脉,就算大批量运到亚力卜镇囤积,也很容易引发商人的疑惑,毕竟亚力卜镇只有几百镇民,天天吃都吃不了太多的粮食,还需要慢慢筹划一下。
哦的一声,锡达没有继续追究援助喀布朵部的问题,反而开始说起自己的来历身份,轻笑道:“赫离,你刚才是不是猜测了我的身份,结果却一头雾水?”
赫离挠挠头,没有说话,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算是承认了!
锡达继续道:“我是钦达烈人,出自怛奚部,姓氏奇雅孛圪!”语气中带有一丝悲伤、自豪、追忆......
赫离一愣,怛奚部,奇雅孛圪,脑海中似乎在那儿看到过,细细回忆一般,终于想起来了,数十万钦达烈人的大首领部落,怛奚部的首领一脉,惊呼:“锡达叔叔,你,你,你是怛奚部哪一个旁系支脉的?”
怪不得锡达大叔要躲藏在那个秃尾巴河以东的偏僻草场那么多年,面临着曾经乞迪部落肆意屠杀奇雅孛圪一脉的威胁,死在乞迪屠刀之下的奇雅孛圪嫡系、旁系,恐怕不下千人。若是被乞迪部落知道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恐怕乞迪铁骑早就踏平了妥儿川平原了。
“我父亲,奇雅孛圪哈么赞,怛奚部首领,钦达烈人大头领!”
一瞬间,仿佛晴天霹雳劈中了赫离一般,赫离双眼无神、目光呆滞,反复嘟囔了“怛奚部首领、钦达烈人大头领”。半晌之后,赫离艰难吞了一口口水,愣愣地看了一会锡达大叔,苦笑道:“锡达大叔,你瞒得也太好了吧,十几年来都没有露过馅!”
第一百六十四章:故人(上)
钦达烈人,钦达烈部落联盟,七大部落为尊,分别是怛奚部、康麽部、纳哈良部、颉秣部、突乞部、折耷部、迮特夷部,又以怛奚部为首,百年间,威名传播草原四方,卡洛斯的游呤诗人唱诵钦达烈的勇猛、强盛,扭成一股粗绳,用同一种声音宣告,几乎和草原霸主部落平起平坐,连草原王国芬伊瑞拉都频频抛出橄榄枝,妄图招揽这个强大部族。
百年前,钦达烈诸大小部落就已经有着不成文规定,历任大头领从怛奚部选出,钦达烈部落联盟大会所谓的选举更像是一个过场,或者是一个加冕仪式。
奇雅孛圪,是钦达烈中最高贵的姓氏,百年来,几代钦达烈人从出生、成人、娶妻、生子、死亡,那位尊崇的大头领都是来自高贵的奇雅孛圪姓氏,父传子、子传孙,已经从血脉中习惯了奇雅孛圪对钦达烈诸部落的统治,哪怕这种统治只是名义上的,实际效力微弱,可依旧让数十万钦达烈人有着一种部族认同感。
共同的长生天,共同的大头领,共同的钦达烈人!
沐猴而冠,对如今的纳哈良部来说,或者不算准确,可也有那么几分意思。一开始,就连纳哈良部不少底层牧民都不太认可自家首领头顶着钦达烈人大头领的称号,不过,十多年来,纳哈良部通过交好乞迪部落,吞并钦达烈中小部族,人口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在钦达烈联盟的影响力越来越重,这才有了越来越多的钦达烈部族认可纳哈良部的地位,慢慢接受这种微妙的关系。
当然,也有例外,被挤出钦达烈七大部落的康麽部就是抗拒最强烈的,从来没有承认过纳哈良部地位。
腾格里大草原上,草原部落生存,实力是第一位。可是部落内部,尤其是繁衍生息越长久、越源远流长的大部落,血统、身份却是一大杀器。就以钦达烈人的恪延部来说,原本只是怛奚部的某个远亲旁支氏族,在怛奚部被拆分后,在乞迪部落的扶植下,替代了怛奚部的七大部落之一位置,虽然有很多氏族部落不服,可是顶着怛奚部继承者的名义,它依旧是滋润过了十几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忍辱负重也好,苟延残踹也罢,不少钦达烈中小部落为了繁衍下去,纷纷归附恪延部,钦达烈贵人、牧民都会找个理由麻痹自己,“哈么赞大头领的血脉族人、血亲部落”就是最好的一个。
锡达摇摇头,苦笑道:“奇雅孛圪,这个姓氏很高贵,可却无法抵挡身边豺狼的侵袭,保护不了忠心耿耿的族人、战士......二十年前,钦达烈人在塔什干遭到重创,我的父亲,钦达烈人大头领,奇雅孛圪哈么赞在战场上突然身故。当时,我负责出外巡查各部落兵马营地,当我返回大营的路途上,却遭到了大批不明骑兵的袭击。幸亏众侍卫的拼死掩护,我才带领几个突围而出,过后我才知道父亲已经战死了。”
赫离一听,也察觉出了几分古怪,可他并不插话,安安静静听着锡达说下去。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毒蛇、豺狼相互勾结,谋害我们钦达烈人的大阴谋。为了躲避身后追兵,其中一个侍卫穿上我的盔甲,引开了乞迪骑兵,我则偷偷躲进了驼绳平原东边的一个部落圈栏,也是在那儿,我认识了你阿爸,忽特哥。他当时还是那个部落的一个百夫长,喜欢喝酒、跳着那歪歪扭扭的舞蹈,可他豪爽大方,对我这来历不明之人也没有多询问什么。两个月之后,数万乞迪部落大军向南前进,驼绳平原的追捕也松懈了一些,我借走了忽特哥两匹马儿,一路小心翼翼、躲躲藏藏,遇到了我的安答,铎别泽,收拢几个被打散的中小部族,重新聚集了三千余儿郎,准备赶回南部草原,坐上钦达烈大头领的位置......”锡达说到这里时,口中有了哽咽之音,语气沉重了几分。
“谁料到,忠实牧羊犬却是狡猾的恶狼!纳哈良部......哈哈哈,同族血亲,那时的我原以为钦达烈人不同于寻常的草原部落,同族相残、血亲屠杀,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到钦达烈人中。纳哈良部派人过来接触,我满心欢喜,张开怀抱,终以为回到了自己的草场家园,可以团结数十万钦达烈人重新强盛起来,领兵北上,为父亲报仇雪恨......”
“我的安答,铎别泽,为了掩护我,领着数百儿郎拼死突围,冲击数千严阵以待的敌人......一场滔天大火,收拢的上万钦达烈老幼男女,大多活生生惨死,而我,奇雅孛圪奉倏,却只能做一个懦弱的灰鼠,用一个个钦达烈勇士的生命冲开一条逃跑的路来。遭到了同族的背叛、袭杀,我心灰意冷,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驼绳平原,从此,就成了一个流浪之人。”
赫离看着这个曾经身份尊贵、意气风发的部落少主,如今却已是半头白发、老泪纵横的流浪者,心中不免有着几分伤悲。很早之前,在锡达教导赫离如何管理一个部落,如何成为一个合格首领之时,赫离就对锡达身份产生了好奇,偷偷询问过黛丽莎、莫扎图等人,还问过锡达大叔的养子察乌卡,可惜却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
谁知,锡达竟有着这般尊贵的身份,这么悲楚、痛苦的往事!
此时,赫离瞄了一眼远处,看到兀格勒马停在喀布朵部来人的几步之外,轻声劝道:“锡达大叔,要不,还是和他见一面吧?那个带头大汉,应该是你的安答、伴当这类人吧,从小一起长大,就如同我和察乌卡的深厚情谊,解也解不开,化也化不去!没有哪个祭司清楚长生天的喜怒哀乐,草原马贼、部落兵马多如牛毛,你之前也亲眼看到了,那个大叔还被马贼的长矛划过了胸口,谁也不知道,这一面会不会就是最后一面了?”
锡达听后,沉默半顷,长长叹了一息,赫离说的对,谁不能预料到意外什么时候到来,说不定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他又暗问自己:“如果不见一面,你后悔吗?死后,有何面目去见铎别泽,他如果问起来忽思里、阿苏冈这两个家伙如今怎么样了,你怎么回答?”
锡达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一拨马头,赫离转身向十几米外的谷卑希驰去,叮嘱了一番,让他把山脚下那名喀布朵部的领头大汉带过来。
就在谷卑希刚走一会儿,山下形势突变,一阵肃杀气氛迅速弥漫开来,最前方的兀格拔出了马肚旁的锋利弯刀,下一刻就要下令冲锋厮杀。
策马站在山坡上的赫离咽下一口水,将山下情况尽收眼底,苦笑自顾道:“真他娘的,世事无常啊,若是谷卑希再迟一会,那十几名喀布朵骑兵就得成为兀格的刀下亡魂了。”说罢,扭头朝着锡达大叔那边望去。
刚才那一番动静,锡达的一颗心也是大起大落,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看到忽思里缓缓朝着这儿过来了,才用手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
第一百六十五章:故人(中)
兀格、谷卑希两人在前方引路,保持一个不急不慢的马速,一手轻拽缰绳,另一手却是有意无意落在弯刀、弓箭上,明显是对那个出言不逊的持斧大汉存有怨念,恨不得下令一通箭簇让他们知道乱说话是什么下场,挑衅柔黎部是什么下场,对首领大人不敬又是什么下场?
一、两里的路程,很快便翻过一座低矮斜坡,忽思里提缰勒马,按照前面带路的谷卑希示意,缓缓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不似寻常那般矫健流利,显然是身上的伤口没好利索。下马后,沿着周围两侧护卫人墙走进去山背的一处稀疏林子,他暗暗打量着周围握弓佩刀的柔黎武士,心中啧啧称奇,再次领略柔黎部的强盛军威。
傍晚时分,天色有些昏暗,忽思里看到十步之外有一道高大身影,半头白发,仿佛是在等谁,匆匆转眼一扫,没有发现合木豁口中那位年轻首领的身影,不免有些意外。
之前从合木豁口中,忽思里已经知道有一位白发骑手冲入敌阵,射杀数名马贼,救了自己这条老命,甚至三两下就将不明的合木豁制服了,看来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喀布朵部,忽思里感谢柔黎部朋友的搭救之恩,合木豁那孩子不懂事,就那么匆匆让救命恩人离开,请告知恩人的名字。喀布朵部虽然贫穷,拿不出什么东西来酬谢,可是对待朋友的真心却比金子还要珍贵!”忽思里一边礼貌地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一边偷偷打量那道高大身影。
说起来,忽思里自己也觉得自己着了魔,冥冥之中,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长生天的旨意,让自己非要追上柔黎部队伍。在自己被长矛刺中之后,血流不止、神识模糊,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那是一道非常熟悉的声音,来自很多年前,这才让他苦苦支撑,不至于坠马落地,就是为了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
醒了之后,听了合木豁那兔崽子的阐述,忽思里沉默了一会儿,冥思苦想,感觉自己是遗漏什么重要事情,心烦意乱之际,脑海中又一个声音“追上去,追上去那支队伍”,索性就不顾身上的伤痛,策马急追而来。
那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转了过来,刀削剑雕般脸庞,年龄却不像半头白发表现出来大,大约四十岁左右,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一番之后,觉得有几分熟悉。
“忽思里,你老了!”锡达心中既激动又愧疚,张开嘴半天,心中的万语千言不知道如何去说,瞄到了忽思里的鬓发,最终只用钦达烈方言说了这么一句。
话音一落,忽思里眼睛睁得老大,原本失血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激动的潮红,举起颤抖的右手指着锡达,断断续续,不能说出一句完整话语。
“你,你,你是......是......”
“二十年了,我的安答,忽思里,苦了你们,苦了喀布朵部!”锡达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湿润的眼眶流出泪水。
忽思里和锡达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热泪盈眶:“是你,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太过激动,口中不断重复这几句。
时光如梭,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腾格里大草原上,活在马背的男儿,少有能够活过六十岁的,二十年时间,这就是三分之一的人生长度。两位昔日的同族兄弟,相隔二十年,再次相见,还是以被救者请见救命恩人的方式见面,让两位老兄弟如何不感慨万分、激动不已啊!
特别是忽思里,二十年来,部族迁徙流浪万里,数以千计的族人埋首荒野,尸骨被风雪覆盖,好不容易落脚到了最东端草原,十几年来,还不敢打出钦达烈人的旗帜,甚至不敢太过招摇,攻击其他部落,掠夺奴隶、物资,恢复元气,以免被叛徒、敌人知道,也就这几年,部落的境况才好转了不少。
原本以为奇雅孛圪奉倏死在纳哈良部的围杀之中,那段时间的忽思里,做梦都在喊着杀回去南部草原,多少次是从梦中惊醒。他曾经想着,哪怕战死,也要和自己安答一起,可是看到一脸疲惫的阿苏冈,看到了数千忍饥受冻的老弱妇孺族人,为了不让喀布朵部断了传承,让喀布朵部继续繁衍生息,只能咬断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阿苏冈哥哥还好吗?”锡达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安答、血誓兄弟,内心升起一丝担忧,害怕他已经受不住岁月的侵蚀,先自己一步而去了。
“都好,都好着。哦,走,我们去见他,阿苏冈哥哥当年得知你和铎别泽被一场大火烧死之后,当场吐血晕倒。现在,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肯定激动像个孩子,说不定扭着老骨头,要跳上个三天三夜吧。”忽思里抹了一把眼泪,脸上尽是笑意,已不知有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了。
远处的赫离看了这一幕兄弟老相聚的场景,心中为锡达大叔感到高兴的同时,钦达烈人这个烫手问题就萦绕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望着锡达和忽思里的身影,赫离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扭转了,除非锡达大叔和柔黎部彻底断绝关系,否则,柔黎部必然会介入到钦达烈人这个大漩涡之中。
断绝关系?赫离长叹一声。先不说自己能不能这么狠心,若是放逐了锡达大叔,察乌卡、母亲、妹妹、多奇大叔等亲近之人会怎么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