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从会场中央走过,神色傲然,双眸如炬,强楚之雄风在此时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台下,鲁国的位次紧靠着郑国,叔孙豹看着台上的王子围,当即忍不住出声道:
“王子围今日这身装扮,简直就像极国君了啊!”
一旁的罕虎闻言,当即是附声道:
“是啊,你看他前面有两排执戈的卫士,这不正是国君的仪仗嘛?”
周礼治世之下,什么样等级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出行使用什么样的仪仗,那都是有着明确规定的。
而今日王子围的这番仪仗,显然是严重超出了他楚国令尹的规格的。
蔡国大夫蔡子归生,由于此人向来与楚国的伍举相熟,闻言之后,便是反驳他们道:
“蒲宫的前面设置一对执戈卫士站在前面,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意思很明显,楚国这是按照他们祭祀蒲宫的规矩来的,而并非是僭越国君仪仗的缘故。
你们见得还是太少,太没文化了。
楚国的伯州犁,见蔡子归生竟是在替他们的国家说话,便也是顺势附和道:
“是啊,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令尹大人向国君请求过的。可没有你们说的,有半分僭越的行为在里面。”
伯州犁的意思也更为简洁:这些都是得到过我们国君同意的,你们搁这儿瞎哔哔些什么呢?
可是他的话音落下,却又是引来众人一阵细碎之语。
呵,敢情是得到过你们国君首肯的啊?那要这样看来,王子围取代国君之位是指日可待了啊?
要不然,你一个楚国令尹,却想着把这些东西借来做什么?
气氛烘托到这,李然也不由是吐槽了一句:
“呵呵,借是借的,但是什么时候还就不知道了。”
伯州犁闻声,又是反唇相讥道:
“你们郑国也好不到哪去,你们还是多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吧。你们国内那个子皙大夫,意欲僭越的事大家可也都清楚的很呢!”
公孙黑僭越朝堂之事在郑国本来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李然对此也是了然于心。
于是,他想也不想的继续反驳道:
“哦?你们那个怀有当壁之命的王子弃疾,现在不也还在么?王子围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借了他侄子的君位,你们就一点忧虑也没?”
王子弃疾,也就是后来的楚平王,这也是个猛人。
楚国的国君任选制度其实在周礼治世下与其他诸国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遵照的其实也是嫡长制。
但因为楚国人向来比较彪悍,对外如此,对内也是如此,所以楚国的内部斗争比之其他诸国,可谓都更加剧烈。
而在国君这个位置上的争斗,那就更不用说了。
至楚共王时期,也就是现任楚国国君的老爹,他的儿子当中竟是先后有四个人都成为了楚王。
而眼下的王子围与李然提及的王子弃疾,都是其中之一。
李然在这里故意提及王子弃疾,其实也就是在提醒楚国这些人,你们现在拥护王子围是挺好,前途一片大好。但是,如果有一天,又被此前测下来,同样是有天命的王子弃疾给赶下台,那你们这些人,才是真的叫个悲惨呢。
此时,齐国的大夫国弱,闻声亦是附和道:
“唉?李子明此言,确实有理,我可真替你们两位担心呐。”
他口中“二位”自然指的是伯州犁和公子归生,因为一个是楚国人,一个是跟楚国令尹亲近的蔡国大夫。
这时,陈国公子招也是吃瓜不嫌事大,也按捺不住,不禁反讽道:
“呵呵,如果没有忧愁,又怎么能办得成事情呢?现在这两位可高兴着呢!”
毕竟现在王子围势大,一旦王子围成为了楚君,这两人自当是有拥立之功的。
卫国的齐恶此时也来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这‘借君’之事都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就算会令人有些担忧,但又会有什么妨碍呢?”
宋国的左师向戌,作为与会现场之中,最为年长的卿大夫,这资历要说起来,除去晋国的赵武外,就属他是最老的。
这时候,对下面的这群小辈的风言风语,早已是听不下去了,便立马是呵斥道: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大国在上面发号施令,我们就在下面恭恭敬敬的待着就好了!你们,就跟我一起站好就行了!”
看到宋国左师向戌开了口,晋国的乐王鲋便立刻附和道:
“是啊,向大夫说得太对了。我觉得《小旻》的最后一章就很不错,嘿嘿,我就照着那样做就行了。”
(《小旻》最后一章: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话的意思如果直译过来:不敢跟老虎硬刚,不敢没船的时候过河,人只要知道自己知道的,不用知道不必知道的。始终保持恭敬,就好像每时每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般。
乐王鲋作为晋侯的宠臣,其实说起来,他也没什么特长,这一来,就是最会溜须拍马。二来,就是最爱显摆。
而众人听得向戌发了话,也就不再多言了。
随后,罕虎又转过头,又小声与李然闲聊起来:
“跟这些人打了这一番交道,子明可有些什么感想?”
李然目光一扫,自是早已有了一番计较,于是笑道:
“叔孙大夫言辞恰切而委婉,宋国左师语言简明而合于礼仪,乐王鲋这人很自恋,但起码显得还是蛮恭敬的。而您和蔡国公子归生所说的话也很得当,你们这些人都是可以保持几代爵禄的大夫。但是像齐国、卫国、陈国的这些大夫,大概是不能免于祸难吧!”
“齐国的国弱替那些本不无需他担忧的人,替别人瞎操心,这摆明了是在看别人笑话;而陈国的公子招把应该忧虑的事情反而当做好事情;卫国的齐恶虽然也有忧虑,却不把这种忧虑当回事。这些人都是迟早会给自己招来忧虑的,而忧虑也必然会找到他们的身上。”
罕虎闻声,不禁是点头道:
“呵呵,子明慧眼如炬,看人待物,真可谓是通透之至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楚为盟主
眼见王子围的一应穿着,仪仗皆与一国之君无异,而台下的诸国上卿也都对此是淅淅索索的交头接耳了一番。
显而易见,无论他们是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他王子围的这一番僭越国君的行径,以及意欲篡权夺位的心思,如今已是昭然若揭了。
而现下的这一场演练,也可以算是给在场的众人都打了一剂预防针。
盟会照常进行。
主持盟会的,理所当然的是楚国令尹王子围。赵武此刻虽亦是立于台上,但是好似并没有要发声的意思,反而始终是保持着一副笑脸。
只不过,是属于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按照议程,王子围委派伍举上到台前,宣读着会盟檄文。因为是宣读之前宋盟的旧约,所以无论是王子围还是一众诸国上卿,对此都未曾再有过异议。
宣读完了檄文,便开始“歃血”的环节。
王子围独自端立于高台中央,乃以盟主之姿,享受着诸国上卿对他的朝觐,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
“呵呵,这便是天下霸主么?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内心的傲气与表现出来的跋扈,在此时相激而旺。一时间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自有天命加身的错觉。
可他不知道的是,若非是赵武故意如此放纵他。仅凭他楚国令尹的身份,只一两句话便想成为如今会盟的盟主,那恐怕也是不能够的。
于是,待到盟会之后,天下的形势又将再一次发生些微的逆变。
明面上,楚国在没有受到任何阻力的情况下,自宋盟之后,再一次成为了天下的盟主。而他王子围,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楚国的代言人。
王子围的此番兵行险招,毅然决定,深入中原腹地举行盟会,其目的也可谓已是悉数达成。而且,一切也竟是如此的顺遂,顺隧到连王子围本人都不得不如此想:
这难道真的不是天意?我王子围如今有了如此伟大的功绩,难道不是说明了我就是这天选之子?若真不是天命在我,那今天这场盟会又算得什么呢?
对!我,熊围,天命在我!
幻想着不久的将来,待他成为真正的楚王后,便能成为天下真正的天下霸主。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与傲然,直叫他是犹如入了疯魔一般。
“这天下,唯有我王子围才是‘真英雄’也!”
“诸国上卿皆为刍狗,何人能挡我雄楚之风!”
傲气冲天的他,用一种极为藐视的目光扫过台下诸国上卿,他的膨胀在这一刻,可谓达到了顶点。
歃血完毕,诸国缔结休战言和之誓辞。
就在此时,众人都在按照流程按部就班的将会盟推进之时,果然还是出事了!
正当王子围准备开口发表一下自己成为盟主的“就职演说”之际,台下一位莒国的上卿竟是忽的站了起来!
“盟主在上,还请为我莒国做主!”
莒国上卿话一说完,当即就跪了下来。
这可是臣见君的大礼,按理非国君是不能受的。而他这一跪,那可当真是将王子围给当成了楚国的国君了。
诸国上卿见得此状,纷纷讶然,叔孙豹与李然更是紧紧皱眉,因为他们俩都隐约感到,这个莒国的上卿就是在故意搞事。
而立于正台上的王子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臣服”给搞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见得其跪拜的乃是自己,还称要他为其做主,心中傲然之气顿时再度高涨。
“这位上卿是要作甚?快些起来说话吧!”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然从别人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说话的语气也一时间变得客气起来。
王子围看着台下的莒国上卿,嘴上虽如此言道,可是这脸上的得意却是半点未曾消散。
“盟主明鉴,自平丘之会后,吾国上下都始终是恪守本分,未曾逾越半步,更不曾有过犯边入境之事。可如今鲁国,却又再一次背弃盟约,视平丘盟会于无物,前几日,竟于会盟期间,再次派兵攻打吾国边邑!这简直是视盟会誓辞于无物!”
“而如今,鲁国的上卿既然也到了,还请盟主为我等做主啊!”
莒国上卿一边痛诉,一边早已是涕泗横流,那副可怜的模样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而在听完他的这一番话,叔孙豹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这不是摆明了冲着自己来的?
究竟是谁在背后搞得鬼?
而且这场景,看着也很是眼熟啊!
这不正是当初李然在平丘之会上设局用来对付季孙宿的么?而今居然是要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一时间,叔孙豹神思急转,赶紧是想着对策。
而一旁的李然也是绝知此事大告不妙,眉头紧皱着,脸上亦露出了一丝不安来。
他心里非常清楚,既然这莒国的上卿乃是冲着叔孙豹大夫来的,那么如今在鲁国国内,有嫌疑这么做的,便只有季孙意如。所以,这显然是季氏的阴谋!
他们这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呐!
“好你个季孙意如,接手季氏成为家主以后不看兵法,反倒是学起武林绝学了是吧?”
调侃归调侃,眼下叔孙豹面临当初如季孙宿一模一样的处境,情况可谓堪忧啊。
李然神色微顿,只得将目光投向台上的王子围。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跟他这个郑国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一旦他强行插手此事,势必也会一并落入季氏的彀中,届时季氏再将郑国也牵扯进来,那这件事可就真闹大了。
可此时,不止台下的诸国上卿不明所以,就连台上的王子围那也是一脸的懵。
他刚刚还在自鸣得意的暗道:未曾想到成为天下霸主竟是如此的简单。而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又立马有事情能让他好好表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