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举故作不明的皱眉看着他。
“怎么了?”
“大夫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要出言逼死吴王?大夫难道不知我李子明之计为的就是生擒吴王么?!”
在李然的原本计划里,“生擒诸樊”其实本也是假的,但让其认清现实,让他就此罢兵回去休养生息,乃是最终的目的,也是他唯一目的。
“呵呵,先生所言差矣。”
“今日吴王不死,我楚国东陲便永无宁日!”
“他难道不该死?舒鸠之战,我楚国多少人因此而葬身?这些年来,他又三番五次的前来我楚国袭扰!他若不死,难道先生还希望……先生请自重,先生如今乃是我楚国的客卿啊!既是客卿,便该知道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
你一楚国的客卿,怎么能帮着吴国说话?还是帮着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诸樊说话?
这不是吃里扒外么?
伍举也没给李然好脸色,而是用最为锋利的言词对他进行了反击。
可是这一下,便算是彻底激怒了李然。
只见他神色忽的阴沉下来,一双眸子火光四溅,整个人霎时间杀气凛然!
“今日大夫逼死吴王,吴国上下必定以楚国为世仇,来日楚国有难,吴国趁乱而起,吴楚两国战火重燃,不知还会死多少黎首,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流离失所,这便是大夫希望看到的?”
“再有,今日诸樊之死,中原诸国姬姓之邦,必定将这笔帐算在楚国头上。然而‘古之为战者,不重伤,不擒二毛’!楚国如今刚得了这盟主的位置,如今却又硬生生将一国的国君给逼死了,这等下作的手段,岂不叫天下人所不齿?”
“大夫难道不知今日大夫虽是逞得一时之口快,却已然是为楚国酿下百年之祸?!非但是为楚国酿下了百年之祸,甚至是大夫一族届时亦不能幸免!”
站在李然的角度为吴国说话,显然是不成的。
可是站在楚国的角度,甚至是从伍举的角度上去说话,那便是理所应当的。
今日诸樊之死,看上去乃是楚国大胜而还,好似自此以后楚国东南边陲,吴国将再难起势。
可转头一想,此事当真如此简单么?
是的,诸樊之死,中原诸国肯定会怪罪李然,唾骂李然,认为李然背弃了姬姓之邦,伸手帮了外姓蛮夷之邦。
可中原诸国的君臣们也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吴国最大的敌人乃是你们楚国。
是因为吴楚大战,诸樊才会因此而丧命,这笔帐翻来覆去,最终还是会算在楚国头上。
身为天下的盟主,讨伐不臣也就算了,但是从古至今,却还从未听说过讨伐不臣之邦,却最终把对方国君给杀了的。
做出这样的行径,楚国的这个盟主之位还能得到中原诸国的认可么?
别说是认可了,甚至可能将来你们楚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不会再信了。不联合起来共同抵制你楚国,就已算得是不错的了。
还有,谁又能担保你楚国以后就不会再出事?
日后一旦你楚国发生了内乱,中原诸国难道还会坐视不管吗?如果不趁机把你给撂倒,那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吴国的国君呢?
更何况,还有如今结下了吴国的这一世仇,难道他们会就此罢休?
不懂得“克己复礼”,日后你们楚国所要面对的难题也终将会接踵而至,甚至是这数百年的基业恐怕也将要毁于一旦!
而这,也正是未来伍子胥与孙武所做的事情。
事到如今,李然也算是看明白了伍举的肤浅之处。
原本他以为伍举已然足够老谋深算,在阳谋这一块儿,也可谓是佼佼者。
可是今日,伍举的所作所为却是彻底将楚国置于危险的悬崖之上,堪称蠢不可及!
“先生乃一心为的姬姓之邦,又何须是在此危言耸听呢?”
“不过一吴国罢了,待来日,覆灭吴国只在举手之间!”
伍举现在可谓自信心爆棚,他甚至忘记了前不久刚刚发生的舒鸠之战,甚至忘记了在江淮流域被吴国遛狗一般遛着玩的惨痛经历。
诸樊一死,他甚至认为楚国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可以覆灭吴国了!
此时的他,却比诸樊还要自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大夫事到如今还不自省,伍氏危矣,楚国危矣!”
李然不再多言,他只需要等待历史事件继续发生,那么今日他说的这一切就会顺理成章的变成现实。
于是,他与孙武快速离开了巢邑,简单的收拾了一番后,便匆忙赶回了郢都。
伍举当然不知李然今日所言,将来有一天会真的变成现实。所以,他对李然今日的反应还是归结于李然心向姬姓。
而他在给楚王的捷报中也故意是提及了这一点,让楚王在接见李然时能够对他好生的敲打一番,好让李然是彻底断了这些个妄念。
得胜凯旋,班师回国。
至此,伍举立下这等盖世奇功,理所当然的,他们一行也将要迎来楚国上下君臣的恭贺了。
……
第二百五十三章 班师回朝
诸樊,史上第一个战死于沙场的一国之君。
他的死,也将直接导致吴国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都不敢再染指楚国之地。
如此,楚王熊围便可以放下心来继续展开他的宏图霸业,而不用再需要担心东南边陲的吴国了。
对于楚王而言,这自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消息传回郢都,本就十分关注前线战事的楚王,在听得如此的捷报,顿时喜若狂,连下三道王命乃告示全国,大赦有罪。
他楚王熊围,即位仅一年,便重创了东边的劲敌苦主——吴国,而且还取了吴国国君诸樊的项上人头!
这是何等的神武?!
而他楚王又如何不要炫耀一番?
当然,这里面肯定也有楚王意欲震慑那些暗中反对于他的旧贵族的意思。
毕竟他得位不正,国内一些旧贵族,譬如被他打压甚严的蒍氏一族,还有那些若敖氏的残余,这些人仍旧以先王郏敖死得不明不白为由,对他是有颇多的腹诽之辞。
此番他即位之初便能取得如此的功绩,若非是真有天命加持,又岂能是如此的顺遂?
既然他是有天命的,那想来应该是可以堵上这些人的嘴了吧!
而随着楚王的告示,楚国上下也都知道了吴王诸樊已死,所以对于李然,伍举,孙武三人也是一时赞不绝口。都认为楚国有着这三人,他们楚国称霸天下也将是易如反掌。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正在返回郢都途中的李然,此时此刻心情却是低沉到了极点。
诸樊之死,他的一切计划尽皆落空,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挫败感。
以往的他,可谓算无不准,计无不中。
可是这一次,他的计策却功亏一篑,甚至还直接是影响到了整个天下的局势。
这让原本一直坚守天下安定的他,心中被备受创伤,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令他寝食难安。
“长卿,事已至此,莫不是为兄我还是太过自作聪明了么?还是说,为兄太小看了其他人?”
李然如今已能够理解诸樊为何要自刎而死,也能够理解吴国士兵们为什么会一起随主赴死。毕竟在这个上古时代,身而为人的尊严才是他们的重点,至于他们自己的性命,反倒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可是李然无法理解的是,伍举为何就一定要逼死诸樊呢?
在那紧要关头,但凡伍举能够弯下腰来,与他和孙武保持一致,诸樊想来也都不会由此而自尽。
届时,诸樊罢兵而去,与楚国休战言和,那岂不要比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
他伍举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如此鲁莽的逼死的诸樊?
仅仅是为了战功?
李然不能相信,伍举他好歹也是通些“周礼”的,难道真会不懂得这些个“克己复礼”的妙用?
然而他此刻相不相信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伍举或许还真就是这样想的。
因为,吴王诸樊的生死,对于他伍氏一族而言,便是开宗立业的最大筹码!
前面已经说了,伍举毛遂自荐自请出战,为的便是获得战功,提高伍氏在楚国的地位,从而巩固他们伍氏一族的权势,甚至是成为超越薳氏一族那样的超级世家,为了他的儿孙们铺路。
所以,在面对诸樊的这颗项上人头,这等的不世之功时,饶是一向老谋深算,通晓周礼的伍举也会变得如此的急功近利,也愈发的莽撞起来。
由此也不难看出,“礼坏乐崩”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呢?当眼前的既得利益足够强大到令人疯癫的时候,那些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往往是真实存在的“远虑”便会犹如形同虚设一般,不再为人们所关注。
伍举便是如此,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诸樊之死将会给吴楚两国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又会给他伍氏一族带来什么样的隐患。
只因为诸樊的脑袋,对他现在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过事已至此,李然的计策可谓是全盘落空,而接下来他所要面对的狂风骤雨,显然要比吴楚两国的这一场兵祸还要严重。
孙武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对于李然所问的问题也甚为明了。
“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所计,天衣无缝,若非是那伍举鲁莽,横插了一脚,此事绝不可能会发展到如今的这个地步!”
“要怪,便只能怪那伍举实在太过智浅,生生的将吴国变成了楚国的宿敌,从此天下恐无安定矣。”
作为整件事的直接参与者,孙武看得最是分明。
然而李然却是自嘲的笑了笑。
只听孙武接着道:
“当此时刻,先生若再思自责,只怕已是无益。”
“以武之见,先生当思如何回应子产大夫,以及中原诸国的责问。”
“吴王之死定会牵连到先生,成为那些人对先生口诛笔伐的由头!”
孙武眉头紧皱,显然也在思考这一问题。
毕竟诸樊以死,无法挽回,如何面对中原诸国君臣的口诛笔伐才是李然此时最需要考虑的。
可谁知李然却是长叹一声,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寒雨淋漓的楚地之上烟雾缭绕,四下一片阴沉寂静,不闻鸡鸣,不闻狗叫,人烟稀少。
望着这样的世界,李然沉默不语。
他原本以为,以他数千年的历史经验以及现代人的逻辑思维,他完全能够在这样的世界里游刃有余的应对任何事情。
所以当他第一次在曲阜参加乡校集会时,便将所有人都看作“学渣”。
简而言之,在他李然看来,这时代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成为他的对手。
可是事到如今,他这才发现当初的他是有多么愚蠢,有多么的自大。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个时代无法改变的特质,即便他李然是后来者,是集上下五千年历史经验的第一人,他也无法改变这一时代的特质。
而且,在这样的时代里,还有许多事是他无法做到的,是他无法通过他想要的途径去完成的。
常言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可是现在,李然却十分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始终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