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宴会上的卿大夫们听罢,一时也竟都突然哑口失声。原本嬉闹的宴会,一时变得鸦雀无声。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接话回答。
他们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压根就不敢回答。
毕竟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于疯狂,可以说已然疯狂到了没谱。
羞辱晋国,用什么方法不行?
你偏偏要对这两个人下手,这不是逼着晋国与自己反目成仇?
就算你这是一句玩笑话,那这玩笑也未免是有些过头了。
这些话一旦是传了出去,传到晋侯的耳朵里,那不是被别人存心找借口不来?
宴会上在座的卿大夫们,都深知这个想法的危险。所以他们也是极为罕见的不约而同都保持了沉默。
唯有李然,作为在场唯一的外臣,却是颇不以为然。
只见李然淡淡一笑,脸上满是不置可否之色。
“当然可以,只要大王有所防备,又有什么不行的呢?羞辱一个普通人还不能不作防备,更何况是羞辱一个国家呢?”
“只不过呢?然听说,圣王只致力于推行礼数,却是从不想着如何羞辱别人的。而国家的败亡呢?就是由于失去了这种常道,国家的祸乱就会发生。”
“就比如城濮之战,晋国因为得胜而骄纵起来,没有防备楚国,所以在邲地最终为楚国所败。而楚国经历了邲之战,楚国得胜而也没有防备晋国,因此在鄢陵又吃了败仗。而自从鄢陵之战以来,晋国到如今都还没有丧失防备,对楚国依旧也是礼仪有加,以和为贵。因此按理说,楚国是不能报复的。而且,现在对方是来送晋侯之女入境,大王又想着要羞辱他们,这就是在自寻敌人啊!”
“敢问大王是想要怎么防备他们呢?如果这些大王都考虑清楚了,那么羞辱他们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没有,还请大王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晋国如今敬奉大王为盟主,大王向晋国求婚,晋侯就送来了女儿。而且晋侯还亲自送她出城,并且让上卿和上大夫亲自将她送到楚国。如果大王这样还要羞辱他们,大王还需早做打算啊!”
李然知道,这是楚王故意在试探自己。
试探什么?
当然是试探自己如今到底是站在楚国这边的,还是站在晋国一边的。
所以李然的回答可谓滴水不漏。
他既没有明显偏向于晋国,也没有明显偏向于楚国,而是摆事实,讲道理。
他就像一个中间人,致力于维持两边的友好,不偏不倚,不上不下。
然而他的这种态度,却让楚王依旧不甚满意。
楚王借着酒劲轻蔑一笑,英武的脸上顿时满是嘲讽的表情。
“韩起,羊舌肸都不过是晋国的卿大夫而已,寡人乃一国之君,难道还不足以让他们侍奉寡人?”
“再者,韩起与叔向皆是晋国的重臣,若能把他们留在楚国,晋国日后还拿什么与我楚国抗衡?”
在楚王看来,似乎搞定了韩起与羊舌肸,就等同于搞定了整个晋国一般。
听到这话的李然当即再度一笑,微微摇头,而后缓缓道:
“晋国方面,除了韩起之外,还有赵成、中行吴、魏舒、范鞅、知盈;而上大夫除了叔向外,还有祁午、张趯、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辅跞、苗贲皇,这些人都是诸侯所能任用的能人。”
“韩起如果受困在楚国,那么韩襄就会继任成为韩氏的公族大夫。李然听说,韩氏一家的赋税,就有七座城邑,而且可都是大县。而羊舌氏一家,那也是极有威望的家族。晋国人如果丧失韩起、叔向,那么其他五卿、八大夫便会辅助韩氏和羊舌氏,他们这十家九县,战车九百辆有余。而留守的战车更是有四千余辆。”
“到时候,可就是大王您激发了他们的勇武,让他们的愤怒得以宣泄。大王将要把亲善之举换成怨恨,想要违背礼数而招致敌人,而又没有应有的防备,让跟随大王的臣子们都去当了俘虏,并以此来满足君王的心意,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然的话音落下,偌大章华台内顿时一片死静。
第二百七十四章 鲁国来了个惊天大瓜
晋国六卿除了韩起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可以胜任执政卿了吗?
晋国的卿大夫,除了羊舌肸,便没有贤大夫了么?
当然不是
这显然只不过是楚王的一厢情愿罢了。
晋国人才济济,今天你在楚国绑了其中一个,明天在晋国,同样还会再冒出一个新的来。
反倒是你楚王,这一些违背礼数的行为,晋国原本松散的六卿集团反而会变得更加团结。届时激怒了晋国六卿,遭殃的会是谁呢?
难道是他李然么?
这便是李然所回答的意思。
而楚王听罢之后,知道李然这是在正话反说,既替晋国回护,也在替自己打圆场。
于是,楚王熊围又嗤笑一声后,当即改口道:
“唔……子明言之有理,此乃不谷的酒后失言,哈哈,酒后失言呐!”
用羞辱韩起和羊舌肸,来羞辱晋国,这个方法显然不好。
而用这样的方法来试探李然,那更是自取其辱。
毕竟,李然与这章华台内的其他卿大夫可是截然不同的。
……
没过得几日,韩起与羊舌肸如约而至,晋侯之女也被送至了章华台,而楚王对他们自是厚礼有加。
该说不说,在装模作样这一块儿,楚王也可谓已是做到了极致。
韩起,羊舌肸如此重要的人物来了楚国,楚王那自是要大摆筵席的。
而在此次筵席上,楚王对此二人的态度,也可谓是礼遇有加。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乃是与李然一样,都是楚王心心念念要招揽的肱骨之臣了。
而李然则再次充当了一回看客,默默一旁看着楚王的表演,不言不语。欣赏着由自己所一手促成的这一场南北议和的大戏。
筵席完事以后,羊舌肸便私底下找到了李然。
“贤侄!”
“叔向大夫!”
亦师亦友的两人,在经过数年分别之后,终于是再次相见。
饶是羊舌肸也不由心生激动之情,紧紧握住李然的手,并是来到香园的院落内坐下。
在李然风云起伏的这些年,可以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不少。
可能够让他感到敬服,且愿意拜以为师的,有且仅有叔向一人而已。
晋国平丘之会,虢地之会,赈济卫国之事,李然与羊舌肸的交情在经历过这些患难以后,其友谊早已是牢不可破。
所以,羊舌肸才会在其虽是出手误伤了吴王诸樊的性命后,还依旧是对李然深信不疑。
而李然也才会每每想到此事,便自觉愧对羊舌肸。
两人坐下,羊舌肸便是激动万分,竟是不自觉的红了眼框,亏得李然急忙说了一句:
“大夫这是作甚?与大夫相见,乃是喜事啊……”
李然扶起了羊舌肸,并是好生宽慰了一番。
“对了,李然还须得向大夫致歉,若非然自作聪明,吴王诸樊也不会战死在巢邑……”
李然的道歉,让香园之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羊舌肸听罢后连连摇头,长叹一声。
“哎……成败由人,子明其实不必道歉,肸何尝不知子明苦衷?”
“被困于此,求生不得,求死也难,若不为两全之法,子明也断然不会冒此风险设计引诸樊入彀。”
“只可惜诸樊,刚烈之辈,不懂屈折,硬生生是留给了楚国此等良机,唉……”
话到这里,羊舌肸又是一叹,脸上满是无奈。
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早已看开了。所以此时李然突然说起,他也无法再怪罪于李然。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李然所设之计本也是给足了吴国机会的。伍举当时尽弃江淮之地,硬是后撤百里,便是最好的证明。
只可惜诸樊不懂谦和,非但是有些“得寸进尺”,而且最后竟还自戕于巢邑,虽是壮烈,然则却也同样是给了楚国以可趁之机。
这样的行为,他敬佩,可同时也是十分的不齿。
毕竟若是诸樊能够明白李然的用意,吴国也断然不会如此被楚国给牵着鼻子走。
“大夫高义,然甚是惭愧……”
这便是李然愿意承认羊舌肸乃是自己师傅的原因。
因为羊舌肸总能看透他的计策,并从中找到他之所以会失败的原因。
“嗐,不说这个了。”
“此次肸来楚国,乃是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要告诉你。”
羊舌肸话锋一转,语气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李然顿时坐直身子,凝神静听。
“好消息是,就在上个月,鲁国的季孙宿与孟孙羯双双离世了。”
“什么?”
饶是李然闻声,也不由狠狠一震。
季孙宿,孟孙羯,这两个把持鲁国朝政数十年的“寡头”,居然直接就这样死了?!
那鲁国三桓之中,岂非只剩下叔孙豹这一家了?
可谁知羊舌肸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李然又如中了晴天霹雳一般。
“坏消息是,叔孙豹,也于前几日去世了。”
“什么?!”
李然一跳而起,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是的,短短一个月内,鲁国三桓竟全部离世!
“居然连叔孙大夫也……”
李然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依然还记得当初他在曲阜时,那个以国家大义为先,始终对他所为进行鞭策的叔孙豹,他依然还能记起在他离开曲阜时,叔孙豹那不舍却又无奈的眼神。
甚至他还能记起叔孙豹在鲁侯即位时那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般纯真的笑脸。
他在曲阜,受惠于叔孙豹良多。
“怎么会……叔孙大夫不是……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嘛?”
“唉,生老病死,从不由人呐……”
羊舌肸用极为简练的“八个字”给了李然答案。
是啊,世事就是这般无常,任谁也无法阻止。
李然沉浸在叔孙豹去世的消息之中,一时无法自拔。
他的脑海里尽是当初在曲阜时,与叔孙豹共事时的画面。
若非叔孙豹,他李然又岂能有今日?
若非叔孙豹的保驾护航,今日的鲁侯稠又岂能安坐国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