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秋不当王 第289节

  他们实在是不愿意回去给那些勋贵们再当牛做马了。像那般担石不储、饥寒交至的日子他们实在是不想再过下去了。

  所以,他们也很清楚,李然只要一离开了叶邑,那像之前那样的苦难日子,便迟早是会再一次降临到他们头上。

  李然见马车停下,外面皆是吵吵嚷嚷的,只得是步出马车。而当他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眼睛也是有些湿润。

  本也有些动摇的他,但回首透过车帘,看到祭乐怪抱着孩啼的身形,微风拂过,露出她似蹙非蹙的神情,似泣非泣的露目,陡然又觉得自己即便是负了天下人,也不能再负祭乐!

  于是,李然朝众人行了拱手礼,朗声说道:

  “诸位,诸位,请听我李然一言!”

  李然开口说话,现场即刻安静下来,鸦默雀静。

  “我李然受诸位错爱,但这些年来,在下奔波于四海,寝不遑安,操劳不已,这些倒也罢了,却也属实是疏忽了内人。李某自成家以来,内人无一日不忧心忡忡,无一日不愁肠百结,更是不得一日之安宁。”

  “如今内人多有罹难,所以李某也不能再留在此地,余生便只想和内人共度,从此相濡以沫。还望各位父老乡亲们成全!”

  此语一出,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武来到李然的身边,悲愤言道:

  “主公是执意要走吗?”

  李然又看了一眼车帘。

  “嗯,长卿,叶邑和这些百姓们,便都交予你了!”

  李然一副我意已决,别无他念的姿态,让孙武大脑急转,思索着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下他来,就在这时,只听人群之中,一人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大丈夫既立于天地之间,碌碌无为又与草木何异?李然!你可当真是枉费了这一番在外的贤名啊!世人皆称你为‘季世之主’,岂料却是这般的名不副实!看来,也不过是一沽名钓誉,是非不分之徒罢了!”

  李然和孙武都循声望去,却发现说这话的竟是叶戌。

  只见叶戌昂首步出人群,可谓是丝毫没有给予李然任何的面子。

  李然深吸一口气,淡然问道:

  “李某只是欲淡出这天下的纷争罢了,又何来的‘是非不分’了?”

  “哼!见恶不止!为恶十倍!”

  这极为掷地有声的一句,可谓是直击李然的内心深处。

  没错,这话乃是当年孙武曾说过的,当年孙武在李然说起这句话时,李然亦是深深的为孙武的这种“以他国百姓生死为己任,不以国之强盛弱小而产生偏见”的胸怀所打动。

  然而今非昔比,当年李然闻之是感动,而今日却只感到羞愤无比,不由斥道:

  “哼!不过是目光浅短之辈!不值一提!”

  谁知叶戌却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所谓‘妇人之仁,不能忍于爱;匹夫之勇,不能忍于忿,皆能乱大谋!’主公如此贤名,怎会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岂不知这天底下,皆应以公义为最大!小情小爱何以乱大谋?!主公既有经邦济世之能,却又不有所作为,如此一走了之,日后整日便沉于壶中日月,罔顾百姓生死于不顾,这岂非为恶至极?!”

第四百一十一章 以法治民,何如?

  李然张着嘴,一脸的惊愕,一时竟也被驳得是无话可说。

  他没想到,他这素来是以舌辩居长之人,竟然被一小子给批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时,只听祭乐是从车舆内发了声,轻声问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

  祭乐虽然失忆,但是经过李然这段时间的悉心照料,她已经确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曾托付终身的那一个。

  这个是绝对假不了的,就如同她襁褓中的孩子一样,也是毋庸置疑的。

  李然回到马车上,撩开车帘,看到祭乐抱着女儿,只坦然一笑:

  “乐儿放心,无事……”

  祭乐虽然失忆,但是也仅仅是记不得此前发生的很多事而已,并不是真的傻了。她在车舆内,已是将外面的一言一行都是听了。她隐隐也猜出了一些什么,再加上听了之前孙武所描述的,所以她对外头的状况亦是有些了然的。

  “夫君且坐下,乐儿有话要说。”

  李然听她如此说,便是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并是聆听着。

  “想必这些人都是慕名投奔于夫君的,但是夫君却要弃他们于不顾,反而带我母女二人从此归隐山林,是也不是?”

  李然微微点了点头,表示默许。随后,祭乐又透过车窗,是看到了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届时跪在地上请命的百姓。

  这时,祭乐是亲自挑开了车舆前的帷幕,并是看着在车舆前候命的孙武,叶戌等人,并是开腔问道:

  “孙武,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如此仰赖你家先生呢?”

  “回夫人的话,这些都是从郑国逃出来的流民,只因他们的田宅被卿族所占,又受不得严苛的田赋和徭役。是以活不下去了,这才前来投靠叶邑的!”

  祭乐听罢,不由是叹了口气,又是继续问道:

  “那他们为何独独来投奔叶邑?难道就无有其他的去处了?”

  孙武闻言,抱拳作揖,并是继续上前言道:

  “回夫人的话,只因他们听闻了先生身在叶邑,故而来奔。而这世上,若要说还能有人帮得了他们的,放眼天底下,恐怕也唯有先生一人尔!”

  祭乐闻罢,便是回转过身,望向李然:

  “夫君,方才夫君所说的,乐儿也都听得真切,乐儿也是深受感动。然而,大丈夫之志应如长江,东奔大海,又何苦怀恋于温柔之乡?你若是为了乐儿,而置这些人不顾,乐儿即便是跟着夫君,也终究不得心安呐!”

  “乐儿,我们这些年来聚少离多,且为夫也确实对你照料甚少,没能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以致于乐儿今日是吃了这许多苦头。为夫实不忍……让乐儿是再受得分毫的伤害……”

  “但是……夫君现在若执意要走,乐儿若就此落下了坏名声,那又与害乐儿有何异同呢?!”

  祭乐还是一如既往的仁义心肠。

  “夫君既有能力安顿好这一方黎民百姓,便该尽力而为。如此,乐儿才能心安理得的随夫君隐退啊!”

  正所谓“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

  面对祭乐的这一番肺腑之言,李然自觉反而是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他隐退的决心,本就是为了保护祭乐。但现在祭乐却反而劝他应该打消这样的念头,李然自然也就不做他想,只朝祭乐点了点头,随后站在马车之上,朝众人躬身道:

  “李然不才,受诸位如此爱戴,然却不思进取,反萌生退意,实在是卑陬失色,令人汗颜……今得内人良言,思之甚悔,故而我李然在此立誓,必将殚精竭虑与诸位一起共度时艰,不负厚意!”

  李然此话一出,民众顿时是人声鼎沸起来,有连连称谢的,也有泪流满面的,更甚者还有大哭大笑犹如疯癫的,看到如此情形,李然也是感触良多,当即命人回程,重新回到了叶邑的府邸。

  李然先是将祭乐安顿好,然后又找来了孙武和叶戌,叶戌则是跪拜在地,连声忏悔道:

  “戌情急之下,出言不逊,还望主公莫怪!”

  李然上前,一把搀扶起叶戌,并是安慰道:

  “听君一言,犹如醍醐灌顶啊!此前皆是然之过也,怪不得旁人。”

  叶戌顺势站起,并是拱手作揖,列于一旁听命。

  李然坐定正中,便是与众人开始商议:

  “现如今,如此多的流民皆是涌入了叶邑,且人数剧增,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孙武闻言,当即出列,并是抱拳作揖回道:

  “先生,现在从郑邑过来的人数众多,而且其中还掺着一些自楚地逃难至此的民众,当务之急是考虑该如何安顿好他们。这些人鱼龙混杂,极易惹出事端,恐怕是不好管理啊!”

  叶戌亦是跟着说道:

  “叶邑的土地足够,粮种也是充沛,即便是城池郊外更远一些的荒地,其实开耕起来也是极为便利的。这些倒是还都好说,只是……”

  李然微微一笑,鼓励叶戌继续说下去。

  “只是什么?”

  “只是这些流民毕竟数量众多,又无有约束,故而他们之间难免会生出矛盾,且多为鸡皮蒜毛的小事,戌每天都被这些小事是闹的是不得安宁。”

  “同样皆为流民,我等若偶有处置不慎,皆会说我们是厚此薄彼。更勿论当地百姓和流民之间的矛盾了,更是难以处置。就算我等皆以为是一碗水端平了的,也会被那些流民认定他们是被另眼相看了!”

  孙武点了点头,表示叶戌所言的确属实,并补充道:

  “不过先生在这些流民中,还是颇有威望的。所以,先生若是可以亲自出面,或是可以压得一二?”

  李然稍作沉吟。

  “以人望压制,虽是一个法子,但也只能是压得一时。若时间久了,民怨积蓄一旦爆发,便会远甚如今。只怕届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以我之见,唯以法治来应对此局面了!”

  孙武听到这些话,眉头不由的一皱。

  “以法治民?”

  李然思虑了一下,觉得应是没什么问题,便是直接“嗯”了一声,以示肯定。

  顿时,孙武脸上则是浮现出一丝失望之色来。

  “先生,一开始武还对先生报以厚望,认为先生当有两全之策来。但是以法治民,只恐非但有刑民之实,并且有虐民之嫌啊!”

  李然也知道此法在这时代并不算得妥当。

  更何况,对于这些流民而言,他们本就是受够了官家的“条文”压榨。所以,如果今时今日,依旧是用这样或是那样的一套刑名之法将他们给约束起来,那也难免会让这些流民感到出逃与否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而就目前的情势来看,李然依着他作为未来人的思路,制定一套最为公正的法度,又显然是他当下能想到的,也能较为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李然将这些想法一番说出,孙武却是根本不以为意:

  “先生此番恐是谬矣。武听闻,以前的圣主均是以衡量事情轻重缓急来断定罪行的,从不会去制定刑法,就是因为担心时间长了,民众便会起争斗之心。”

  “正所谓‘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定爵禄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即便这样,还恐怕他们不能有所收效,所以圣人还诲之以忠,耸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

  李然听到这些话,是颇为赞许的看着孙武。

  “长卿这些话,真是振聋发聩,发人深思啊!”

  孙武闻言,亦是受到鼓舞,便继续说道:

  “制定了刑法之后,百姓们便只会去酌量这其中关键所在,并想方设法的去饶过刑法,养成无所忌讳的习性!若这样,即便是早期能获得成效,但后期也定然会一溃千里,土崩瓦解的!”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国将亡,必多制

  李然闻言,不由是叹息一声。

  “以法治民固然不妥,但是如果法制足够齐备,或许也是一个办法不是?”

  孙武摇了摇头,断然道:

  “孙武曾闻,历朝历代,但凡季世(末世),皆有极为完备的刑法。譬如,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这三种刑法的兴起,都是处于各自朝代的末世。所以,如今先生若准备用这样的方法来安定流民,恐怕并非是一个好办法啊!”

  “就像此前先生曾教过武的,《诗》中曾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故而为何还要制定出多余的法律呢?百姓们知道了朝何等方向进行争斗,就会丢弃礼仪,反而要把刑书里的一字一句都要去争个明白。若是如此,反倒是触犯法律的案件会愈发的多起来,而且收受贿赂的情况也会变得更加猖獗!”

  孙武所引用的乃是《诗经》的两句话,分别的意思是“效仿文王的道德,日日谋求安四方。”、“效仿文王好榜样,天下万国信服永远。”

  周文王制礼作乐为宗法制度,便是周礼!

  如今礼崩乐坏,孙武坚守此道,言之凿凿,是让李然颇为目瞪口呆。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孙武的这一番话,却让素以恪守周礼的李然都觉得不由汗颜起来。

  孙武也真不愧为一代兵圣,凭着出色的学习能力,其岳镇渊渟的品质可以说已经是一览无遗,且吸收速度之惊人,亦是令李然都惊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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