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秋不当王 第354节

  “乃是有人在鲁侯面前,言说季孙意如接他回国之后,定会清算于他。即便是不伤得鲁侯的性命,也定会将他身边之人尽数给害了,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鲁侯不能明辨其真伪,故而受激上当。”

  “哎……只怕此事,其背后还是另有他人从中作祟啊。”

  李然并没有明说,但是其暗指范鞅之意。荀跞倒是也能听得明白。

  “可惜,可惜啊!”

  “确实可惜,此事弄巧成拙,还反让荀下军白跑了一趟,却不知道晋侯那边……”

  荀跞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

  “跞会在寡君面前好言相劝,太史放心便是。”

  李然叹道:

  “如此,便有劳荀下军了。”

  荀跞看着面前的李然,也是不由作得一声苦笑。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要说为何这荀跞,此时居然能与李然这般平心静气的说话?

  而且,在鲁侯归国之事上,起码是明面上做到了“不偏不倚”。

  要知道,荀氏长期作为中行氏的“附庸”,显然是应该与范氏更为亲近一些的。

  而这一切,却还得从那一晚说起。

  ……

  也就是在他们出发前来乾侯的那天夜里,他和李然于帐内对饮时,竟突然是责难起李然来。

  然而,当时的李然并不慌乱,言辞之间犀利而不失道义。

  故而他现在在心中,也是对这个大名鼎鼎的李然,增加了几分敬佩之心。

  当时李然面对荀跞的诘问,言及楚灵王和王子朝之旧事,他一时停杯投箸,随后是不动声色道:

  “呵呵,只因之前李然所辅佐的楚灵王、王子朝,身边并无像荀下军这般的明理之人呐。而此番鲁侯归国,便要一切皆要仰仗荀下军了。李然不过区区一局外之人,于此间可谓是微不足道。却不知荀下军,对这件事可有把握?”

  荀跞被李然这么一说,稍显有些尴尬,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很不自然的笑了笑。

  “呵呵,李太史过谦了,此事既是由先生而起,先生这般奔走,跞见了亦觉先生甚是辛苦。此事若是能成,先生才该是这最大的功臣啊。不过……事若不成……李太史想必也是难辞其咎吧!”

  所谓“听话听声”,荀跞的这一番言辞,李然明白其中不无推脱之意。

  奇怪的是,如今这事还没个一撇,荀跞又何以要在此时便推脱起责任来?

  显然,这荀跞在出发之前,定是受了范鞅之意的。

  而这其中的关窍,李然也不可谓不清楚。

  于是,李然便又淡然言道:

  “敢问荀下军……昔日晋国先君顷公,待下军亦是不薄吧?”

  其实,就如之前所说的,他荀跞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由当年的中行吴所扶持起来的。

  而中行吴在扶立荀氏的同时,其中也不乏是有以同门宗主以代摄荀氏之意。

  所以,在中行吴病逝之后,荀跞业已成年,自然不想再受制于人,故而便转而是积极侍奉起了晋顷公。

  所为的,就是能够让他们荀氏不再受制于中行氏。

  一直是到后来范鞅开始渐渐掌控大权之后,考虑到范氏又与中行氏结为了同盟,而荀氏此时则又开始是左右逢源,积极向范氏靠拢。

  荀跞微微一笑。

  “先君待跞自是很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此事和先君又有何关系?”

  “下军明鉴,想大人荀氏一族,之所以能有今日,乃是因当年中行穆子怜其同门之谊而有意扶之。然则,自从中行穆子离世之后,尤其是自从荀下军是平白得了涂水邑之后,你们荀氏与中行氏的关系……下军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荀跞闻言,不由是微微一怔。

  他知道,李然所言及的“涂水县邑”,乃是他们荀氏又不久前所陷入的另一场六卿纠葛之中。

  而他们的这一场矛盾的焦点,就是在于这涂水县邑上!

  话说当年,祁氏和羊舌氏被灭之后,这两家的封邑,祁氏之田分为七县,羊舌氏之田分为三县。

  而魏舒仗着自己是中军将的身份,故意是耍了心眼。将这十处封邑,只分别分给了韩、赵、魏、荀四家,以及晋顷公身边的近臣六人,却独独就是没有范氏和中行氏的份。

  而范鞅和中行寅,虽然对此是极为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

  只因他们两家的封邑都是集中在晋东,而韩、赵、魏、荀四家则是都在晋西。而被分派的这十个县邑,又全部是在晋西。

  所以,与之相邻的四家各分得一邑,也算得是合情合理。

  而其余的,则皆封给了晋顷公所宠信的近臣——贾辛、司马弥牟、司马督、孟丙、乐霄、僚安,这六人。

  也就是说,晋侯身边的人得六邑,韩、赵、魏、荀各得其一。

  而他们荀家所得的,正是这涂水县邑。

  显然,魏舒之所以要如此分派,其意义有二:

  其一、便是他这种分法,显然是尽可能的保留了公室对于这些私邑的掌控。从而使这一方案,能够得到晋侯的支持。

  毕竟,晋侯身边的人还是分得了大半。这于情于理也都是应该的。

  这其二嘛,其实就不无是有拉拢荀氏之意。

  毕竟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他荀跞而起的,能分得一邑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中行氏和荀氏毕竟是同出一门。而荀氏作为范氏的跟班,更妄论他早年毕竟亦是受了中行氏的恩惠。

  而如今魏舒如此“偏袒”于荀氏,这其中就不免是让范氏和中行氏,隐隐之中是有了被叛之意。

  而荀氏或许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便与他们是渐行渐远了。

  所以,荀跞听得李然此言,却一时面无表情。

第五百一十六章 阳虎围郓邑

  但随即,荀跞却是好似完全不以为意一般的哈哈大笑起来:

  “呵呵,先生所言虽是俱实。然则想我荀氏和中行氏乃同气连枝,和衷共济的。又哪有先生说得这般不堪?”

  “不过,要说鲁侯回归一事,既是授了寡君之意,跞自当尽力而为!”

  李然知道荀跞这已是在故作姿态,内心其实已然发生了偏转。要不然,他也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于是,他也只微微是点头言道:

  “嗯,荀下军若能如此,实乃鲁侯幸甚,天下幸甚!”

  荀跞又是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并是示意回应道:

  “呵呵,跞乃奉命行事,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啊!”

  而李然在那时候,也不怕事大,索性是再给它加上一把火来:

  “哎……我李然早年于周王室求学之时,便听闻尊师苌弘言及,当年下军的先祖荀息,乃是以‘危如累卵’劝住了晋献公放弃了营造九层高台之举,并献策‘假途灭虢’之计,成为晋国的第一相国!想来,彼时之荀氏是何等的尊崇?”

  “其后,骊姬为乱,而里、丕二人又弑其幼主,荀息却不为所动,亦能兑现自己于献公临终之遗愿,最终从幼主而赴死,并留得这千古之英名。此等之气概,又是何等的令人神往!”

  “后来,荀氏分为三氏,荀氏和中行氏均位列六卿,但是荀氏始终却不及中行,同为一个先祖,却命运并不相同。今日李然斗胆妄言一句,难道下军果真没有继承先祖遗志之心意?况且,下军难道是忘了当年程氏之旧事吗?”

  荀氏分为中行氏、程氏,以及荀跞的智氏。而在六卿之中,近百年以来,中行氏和智氏几乎一直是占其二。

  而程氏,当年就在他们荀氏处于青黄不接之时,凭借着晋平公的宠信,险些直接顶替了他们荀氏的六卿座位。

  亏得当时一方面是中行穆子保全了他们荀氏一脉,而另一方面,也幸亏得程氏宗主程郑早死,最后六卿之位又得以复归于荀氏。而程氏后来,也是在中行氏的持续打压之下,最后泯然众人。

  而同样的,荀跞的父亲,包括荀跞自己,又都是以幼童之龄继得宗主之位,故而中行氏得以是长期把持着他们的荀氏一族。

  所以,有了程氏的这一前车之鉴。他们荀氏的这种家族危机感,自然也是有的。

  而李然,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算是让关系本来已经趋于紧张的荀氏和中行氏,再添得一个新的筹码。

  中行氏目前和范氏勾连,又和邯郸赵氏联姻,可谓是如日中天。而荀跞,也早就愈发的觉得在这般下去,恐怕荀氏迟早也会像程氏那般,是要被中行氏所压制。

  就像他荀跞这样,连续两代都差点被踢出六卿行列的人,又怎么不会心思活络起来?

  即便中行氏对他们荀氏名义上可谓有再造之恩的,但是像这样的“再造之恩”,又有几人是能受得住呢?

  “鲁国归国,乃晋侯继位之后,所做得第一件伯主之事,荀下军要是能够妥善办理,让晋侯在诸侯之间,文武公卿面前,出得风头。那荀氏日后又何须再看范氏和中行氏的脸色?还望荀下军可得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啊!”

  荀跞这次的谈话,其实心中存在一定的芥蒂。不然,他也不会开头和李然说得那些话。但是,李然不过是三言两语,却能让他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本来,荀跞也一直表现得十分听话。而范鞅举荐他之后,其实也曾嘱咐过他,让他是务必要便宜行事。

  这些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再明显不过。

  说到底,他荀跞不过就是一个背锅的。

  当年祁盈之案如是,今日鲁侯归国之事亦如是。

  所以荀跞其实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寻思着,该如何把最终失败的责任给一股脑的推给李然。但现在经过李然的这一番提醒,反倒是认为此举对于他们荀氏是有莫大的好处。

  两人由此碰杯,心照不宣的互相一笑。

  “呵呵,先生之意,荀跞已是明白,还请先生放心,对于此事,跞会上心的。”

  ……

  荀跞回想到和李然的这一番谈话,他后来其实也确实是想要竭力促成此事的。毕竟事关他们荀氏一族的利益,但奈何鲁侯稠最终还是受人利用,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他们其实也都心知肚明,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

  没错,正是范鞅。

  而荀跞如今即便是有心相帮,但他最多也只能做到“不坏事”。如果要他直接和范鞅对着干,他毕竟还是没这胆量的。

  更何况此事之后,对于范鞅的下一步行动,所有人也都能料想得到。

  他一定会大肆渲染“是鲁侯自己不愿意回国,这也怨不得季孙意如”种种之类的言辞。

  届时,晋国朝堂之上,恐怕也无人敢再提此事。而晋侯最终又到底会如何抉择,这也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既然是鲁侯自己不争气,那晋侯他又哪里还敢再提及此事?更何况还有范鞅在,他就算想再搞事情,恐怕也是没可能的了。

  荀跞决定还是先行回都城复命。而李然等人也护送鲁侯稠回了郓邑,鲁侯稠心情低落到极点,一路之上皆是沉默不语。

  对于此次归国失败,对鲁侯稠的打击确实很大。但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他自己,他若不是听信了旁人之言,还妄想着晋国一定会替他“主持公道”,清算季孙意如。他如今或许已经在归国的路上了。

  李然也不忍再责备于他,而且此时再责备他,也已经毫无意义。

  而孔丘向来都是替鲁侯稠“隐恶”的,自然也不会选择在此时谏言。

  不过,子家羁却顾不得这些:

  “哎……君上未免也太沉不住气!若是能明辨一二,又何至于此啊?!”

  鲁侯稠闻言,依旧是缄默不语。

  子家羁见状又道:

  “哎……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但君上的这个心性,真的需要好生改一改才是。当年冒然和季氏动手,这次又如此的妄动,当真是不该呀!”

  鲁侯稠听罢,一时羞愧之色是溢于言表。他强忍着悲愤,并是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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