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秋不当王 第37节

  顺着李然的目光望去,只见子产居然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且格外俊朗,眉似剑出,眸似墨染,方方正正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给人一种十分亲和的感觉。

  而站在他一旁的祭先,与祭乐样貌有着几分相似,高高鼻梁上一双鹰眼如炬,不怒自威,站在子产身侧,竟比子产还要高上一个脑袋,足有七尺。

  见得李然本人,子产回过头与祭先相视一眼,脸上笑意渐浓,而后对着李然道:

  “早就听闻李子明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呐!”

  “来,赐坐。”

  此次会面乃是李然与子产相约,祭先其实不过是个陪客。因此,即使此时是身在祭氏别院,按理,也应是子产招呼李然。

  祭先并未开腔,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后,便给祭乐是使了个眼神,父女两似乎有话要说,便就一旁去了。

  见得两人离去,子产当即笑道:

  “子明或许是有所不知啊。子嘉兄最是疼爱乐儿,若是乐儿在郑国时亦如此顽劣,只怕他这当老父亲的早将郑国给翻了个遍喽。”

  原来,祭乐先前出游,并未经过祭先允准,乃是私下里跑出来的。祭先知晓后,颇为恼火,曾命人无论如何也要将祭乐找到,绑也要绑回去。

  后来四处打探,这才得知祭乐竟是去了鲁国,祭先闻讯后这才给叔孙豹去了一封手札,恳请叔孙豹能代为好生照料。

  可谁知后来在曲阜城中发生了刺杀一事,祭乐受李然牵连,差点香消玉殒,听到此消息的祭先不由是大发雷霆,一面准备派人去鲁国接祭乐,一面与叔孙豹联系,询问事情始末,这才得知李然与季氏斗法之事。

  而这也就是祭氏为何如此竭力帮助叔孙氏对付季氏的原因。

  祭乐乃是祭先的掌上明珠,如今去了一趟曲阜,反遭了季氏的暗算。祭先身为一家之长,又如何能饶得过季氏?再加上子产的原因,对付季氏更可谓是义不容辞。

  只不过这些李然并不知晓,他还一度以为祭氏出手相助或许全都是子产大夫的功劳了。

  听到子产前后这么一说,李然这才恍然。

  “不过子明啊,侨倒是有一事不明,还望子明赐教。”

  李然闻言,立是直身拱手言道:

  “岂敢,还请大人明言。”

  “侨确是好奇,子明却是为何要一意孤行,如此与季氏为敌呢?”

  子产脸上的笑意仍旧如是,只不过之前乃是谦崇,而现在则稍显神秘。

  祭先对付季氏,乃是因为季氏动了他的宝贝女儿。而且叔孙氏又与他是亲家。

  那么李然呢?

  仅仅是因为季氏意欲刺杀于他?

  他便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子产从叔孙豹处得来的消息并不多,只知道季氏乃是刺杀前太子的凶手,至于其他关于李然的消息,事关鲁国名誉,因此叔孙豹并未过多提及。

  可是李然在下柳河集会上的发言,子产却也早已听闻。

  所以他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李然对付季氏的原因,而是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

  李然闻声当即了然,恭声道:

  “大夫有所不知,在下与鲁太子野乃是至交好友,季氏既是害死了太子野的真凶,在下理应为太子报仇。”

  “哦?仅此而已?”

  子产脸上那一脸神秘的笑容犹在。

  李然愕然道:

  “不知大夫所言,意为何指?”

  他尽管知道子产问的是什么,可是眼下此时他人在绛城内,无论是对于晋国,还是对于郑国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

  若要让他如此轻易的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李然倒也没这份胆量。

  子产帮过他,这一点他知道。

  然而在这个诡谲的时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敌人,任何人都有可能从朋友成为敌人。

  经过曲阜的种种,李然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李然。

  “子明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你是聪明人,当该知晓对付季氏困难几许,‘至交好友’四个字,恐怕还担不起如此的决心。”

  “我此番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于国而言,若说只为参加平丘之会,倒也不错。可此番前来,侨更想知道的是,你这个在曲阜城内搅动风云的李子明究竟是心怀何方,又究竟到底所为几何?”

  子产的话音落下,院子内一时沉静。

  半晌后,李然这才歉然一笑,看着他道:

  “大夫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季氏权倾鲁国,公室势微,太子野之死只是个引子,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一个傀儡,而是君权。然乃前洛邑守藏室史,礼之于在下,便是本职。鲁乃周礼之出也,然又如何能够见得季氏如此胡作非为?若说对付季氏乃是为了大义,莫不如说对付季氏于然而言,便是职责所在。”

  “不过,大夫有一句话,恕然不敢苟同。”

  说着,李然朝着子产微微拱手。

  子产“哦”了一声,继续问道:

  “却是哪一句?”

  只听李然继续回道:

  “在下对付季氏虽为职责所在,但确也是因为然与太子野乃是君子之交。然与先太子志趣相投,不料他却遭了歹人暗算,然若不能为其报仇雪恨,只怕日后亦无颜于九泉之下与他再见。”

  “朋友”二字,就如今的乱世而言,或许真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李然而言,却又显得是犹为的珍贵。

  子产闻声点头,眉间跃起一抹欣慰道:

  “想不到子明也是个性情之人呐!甚好,甚好啊……”

  说到此处,子产忽的话锋一转,嘴角微翘:

  “可足下却仍旧是在回避侨方才所问的问题呐。”

  “足下襄助前太子,叔孙豹,难道果真仅仅是因为一心维护周礼,又或是为了所谓的君子之交?”

  此话一出,饶是李然也不由得再度一怔,心神一紧。

  他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心中忽的多了一丝戒备。

  “大夫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还请明言。”

  李然迷惑不解的看着他。谁知子产却只是笑而不语。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其实仅仅是几个眼神与表情便能说明一切。

  而此时此刻子产的表情,则似乎是在告诉李然:不要装糊涂。

  李然心思转动,脑中忽的闪过一道光亮,当即诧异道:

  “大夫所指,莫非是寡君?”

第四十三章 子产的正义

  子产虽还未得知有关于李然的其他事,可关于新的鲁君乃是叔孙豹与李然暗中扶立的这件事,虽然并不肯定,但也已有耳闻。

  而如今参加了平丘之会后,子产自然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要不然,叔向这种力挺公室复兴之人又岂能与李然走到一起去?

  李然运筹帷幄,重创季氏,在子产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职责所在,更不是为了所谓“君子之交”,而是因为鲁侯。

  如此一来,那么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也就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因为明面上而言,鲁侯乃是季氏的傀儡。可李然如果打击了季氏之后,鲁侯岂不是便成为了他的傀儡?或者说,成为叔孙豹的傀儡?

  换一种说法,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会不会只是想让鲁国的君权另外换一个人掌控,而非让君权回归国君之手呢?

  子产想知道,就是这李然究竟是不是如此做的打算的。

  因为子产也是一名政客,而他从小又经历了太多的政治磨难。也看到了太多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之人。即便这些人一开始看起来,似乎并不是那样的“小人”。

  而那些诸如季孙宿,韩起之流,身为诸侯国实际的首卿,又无一例外,皆是以自己宗族之利益为最终考量。而几乎从不为国家整体的利益着想。

  宗族之利益,与国家利益,此二者虽数百年来都是互为统一的概念。一个强大的国家,必然有一个强大的卿族来辅佐。

  无论是齐桓公的“参其国”,还是晋文公的“三军六卿”,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但对于现在而言,显然二者之间的对立面更多了一些。

  现如今,所有诸侯国都面临着这样的困局:一个强大的卿大夫家族,于国而言并未产生重要的推进作用,反倒是使得各个公室权威每况愈下,以至于民心颠倒,时局不稳。

  齐国的陈氏,晋国的六卿,鲁国的三桓,郑国的七穆。就连卫国的孙氏,宋国的向氏和华氏,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而子产,他虽也是郑国七穆中的一员,但他的理想却并不在此。

  在他执政期间,行丘赋,作田洫,行学入政,择能而使,打击豪强,种种为政措施,皆是为了郑国之整体利益。

  所以他是一个有着高尚情操的人,一个远大志向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与周边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与季孙宿,韩起这样的人为伍,自然也不可能与“一个想要掌控鲁国君权,让鲁侯成为傀儡”的人为伍。

  之前这个人便是季孙宿,那李然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是敌是友,未可知矣。

  子产用带着一丝质疑目光看着李然,虽然此人已得了叔向的首肯,但子产毕竟不是叔向,他比起叔向,更是多了一份警觉。

  “一年前,周太子晋遣人将在下送出洛邑前,曾与在下言道,‘王道不兴,民皆为苦’。在下受太子恩遇,对其嘱托,须臾不敢忘怀。”

  “若说襄助鲁侯全然因君子之交,职责所在,莫不如说在下襄助鲁侯乃是因为在下心向所致。”

  “所以大夫不必担心在下日后亦会成为季孙宿那样的人,在下一来没有这个本事,二来也对此毫无兴致。人生在世,乐得自在,权柄加身,何其锁乎?”

  李然若无其事的说着,脸上波澜不惊,显得十分沉稳。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成为季孙宿那样的人,权倾朝野,呼风唤雨。

  可当他回想起自己在下柳河集会上说的那番话,他又立刻是将这个想法给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在他尚未找到一个理想的制度之前,权力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枷锁,一种束缚他自由探索的禁锢。

  对,就是自由。

  他来到这个世界,并非他自己能决定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自己置身沉重的枷锁之中。既然活着,那便要睁开眼睛看看吧。

  “人生在世……乐得自在……”

  子产喃喃自语,一番玩味咀嚼后这才抬头看向李然。

  “呵呵,此言说得倒也轻巧。可想要视利益为粪土,却又何其困难。而人生在世,诸多逆境,非典章可以言尽。生老病死,耕商忧患,各有各的不自在。故而,这‘自在’一说,恐怕只是虚妄。”

  “不过……”

  话到此处,子产话锋一转,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子明既志不在权柄,那可想过日后将何去何从?”

  “鲁国虽小,却也是个是非之地,季氏遭此重创,必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叔孙豹庇护于你,恐怕也免不了这肘腋之患。”

  毕竟此次出手对付季氏的主谋乃是李然。季氏遭此重创,皆拜李然所赐。既如此,季氏又岂能轻饶了他?

  “大夫大可不必替在下担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下既已如此行事,那便早已预料了一切,又何惧他季氏寻仇?”

  谁都明白,他与季氏一族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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