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宗主不必怀疑,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在下本一介布衣,若非先生提携,只怕仍是曲阜城中的四处流窜的门客,过着茫然无知的生活。”
“先生之于在下,实有再造之恩!”
祭先闻言,又是一声惊叹,不禁摇头言道:
“哎呀哎呀,老夫本以为先生只一叔孙豹手下一门客,却不知竟还有这般识人之能。这般年纪便可聚拢这样的大才,属实难得,难得呀!来,老夫敬先生一盏。”
说罢,祭先便先行举盏来敬,要说敬酒,从来只有下敬上,或者是同级相敬,所以,祭先这般敬酒确是表达了十足的诚意来。
这般的礼遇,李然自是不敢怠慢。起身相迎,待满饮后,方才落座……
如此酒过三巡,各自也便是酒足饭饱,李然也不便再过多打扰,于是起身拱手言道:
“今日然已是叨扰多时了,实过意不去。便就此告辞,改日必再登门拜访。”
“好,那老夫送送先生!”
祭先急忙起身,祭乐正要言语,却不料李然偷偷给了她使了个眼神。
见状,祭乐这才一言不发的跟在祭先身后,目送了李然出门离去。
第五十六章 这个竖牛不对劲
说是离了祭府,但李然最后在郑邑的落脚点,其实依然是在另一处的祭氏别院。
祭先早就说过给李然安排住处,那自然是要安排得当。非但如此,祭先还安排了十几个仆人听凭李然使唤。
待得一切安排妥当,李然这才屏退仆人,叫来孙武道:
“明日你去查一查那祭家的竖牛。”
“是!”
“哦?长卿你也觉察出了?”
李然皱眉问道。
只听孙武道:
“此人面对先生时杀气毕露,武乃习武之人,岂能不识?”
“说来也是奇怪,我们与此人素未谋面,此人何以对先生如此敌视?确是该好生调查一番才是。”
便是孙武也觉出这个竖牛有些不对劲,遑论是李然了。
听得孙武所言,李然当即缓缓点头道:
“今日此人刻意针对于我,若非受人指使,那便是之前我在鲁国所为触及了此人利益,你可调查他与鲁国季氏之间的干系,我猜这两者间多半是有些联系。”
“另外,从今天的谈话来看,叔孙大夫并未将所有事都告知祭氏,所以日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务必要做到心里有数才好。”
李然转念想了一想,今日依照祭先的反应来看。显而易见,他们对鲁国所发生之事,其实仅流于表面。
倘若能让人误以为鲁国公室仍然是受制于权卿,这对于李然,对于鲁国而言,倒也不失为是一桩好事。
“是,孙武谨记!”
应声后,孙武正要行叩首礼,却不料李然一手将之托住了。
“长卿以后大可不必如此。李然虽是秉周礼行事,但也绝知周礼之不足。你我现如今之间已是生死之交,又何须此等的虚礼。”
“承蒙不弃,日后你我便以兄弟相待!”
此番来郑,若非孙武护持,李然只怕早就被大卸八块。故此对他而言,孙武早已不是护卫,而已经成为了他的至交,绝非寻常朋友可比。
可谁知孙武闻声却急急后退了一步,仍是朝着李然躬身一揖:
“先生在上,武岂敢与先生称兄道弟!”
“家叔临终前曾再三叮嘱武,无论如何也要护卫先生周全,武至死不敢忘怀!”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时代,虽有大把权贵卿大夫开始对礼制进行不屑一顾的践踏,可也仍有不少人依旧对“周礼”秉持着最崇高的敬意。而更为奇怪的是,这种人往往并非是周礼的直接受益者。
孙武答应过孙骤,一日是李然的护卫,那一辈子都都是李然的护卫,所以决计不敢与李然称兄道弟,乱了主仆名分。
李然也拗不过他,只得叹道:
“哎,你这又是何必,你我年纪相仿,各有所长,今日将你推举给祭先宗主,便是想着借他之口,让长卿之才能为郑国上卿所知。”
原来,今天李然故意在祭府提及孙武,就是为了通过祭先的嘴巴,将孙武的名字传到子产耳中。
他在前来郑邑的路上其实就已经想过了,子产如今正在进行土地改革,定然已是得罪了不少的权贵。所以,对于子产而言,眼下也正是用人之际。
而孙武虽从未明说,但李然也知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若子产能将孙武收入麾下,岂不是要比跟着自己的出路更好?
孙武志在统兵,长于战事,若只让他当自己的护卫,实在是太过于大材小用了。
“先生恩德,武不敢忘怀。但如今季氏之仇未报,孙武岂能中道相弃?”
孙武也显然早就明白了李然此举的意思,所以才会将击败季氏大军的功劳都推给了李然,让李然之声望更上一层,为的便是能够在李然身边留用。
李然见孙武言辞恳切,心意颇坚,便也不好继续多言,只得一笑置之。
“不过先生,今日祭老宗主的前后变化,是否也太过了些?便是知道先生才是扶立鲁侯之人,他此番骤然转变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此绝非一宗之主所为也。”
孙武急忙转移了话题,脸上一时布满了不解之色。
“呵呵,你可知祭老宗主为何会显得如此吃惊?”
李然对此倒并未觉得诧异,神色平和,像是已经看出了端倪。
孙武闻声摇头。
只听李然道:
“其实祭老宗主真正所惊非鲁侯乃我与叔孙大夫所立,而是我的年龄。”
……
另外一边,祭氏家宅。
祭乐仍旧站立在祭先的身侧,竖牛坐在祭先的左首,其后还坐着几个中年汉子,皆是祭氏族内的族老。
“父亲,李然不过一介黔首,在鲁国亦无具名的官职,我祭氏何须如此客气待他?孩儿已经差人调查过,鲁国新立国君之后,便已是连颁三道政令,限制别国客商入鲁贸易,而今我祭氏与鲁国季氏的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倘若果真如小妹所言,那这其中,定是与那李然脱不了干系!”
竖牛对李然的敌意,似乎是来源于他们与鲁国季氏的生意受阻。
坐在他下首的几个族老闻声则皆是点头称是。
“是啊宗主,此人坏了我们不少的营生,而今却来我族寻求庇护,着实可恶!”
“而且,若不将此人赶出郑国,我担心日后我们郑国的局面也会因为此人而发生巨变!”
“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收留此人,还请宗主下令!”
几位族老的意见出奇的一致,皆是要将李然赶出郑国,毕竟李然此前,好似是严重阻碍了他的利益。
听得众人所言,祭乐站在父亲身后,脸色顿时一变,甚是恼道:
“你们为何要这般针对子明君?他在鲁国所做的一切,你们当真知道内情吗?”
“小主,无论李然在鲁所为之内情几何,那于我祭氏又有何干?”
“是啊小主,各家只管各家的事,他在鲁国的所作所为,于我们又无有半分好处,小主何必是替他人说话?”
“乐儿,你还太过年轻,所见所识终究太浅。可切莫被李然那厮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此人能言善辩,骗你这种小姑娘岂非信手拈来?”
竖牛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对祭乐的不屑。
但这时,祭先却是双眉微微下压,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诸位可知,今日我却是为何感到惊讶?”
祭先看了一眼祭乐,示意她坐下,而后这才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在了竖牛身上。
“父亲……”
竖牛感觉到了祭先眼神里的冷冽,当即微微一怔。
只听祭先继续言道:
“老夫惊讶的,不是他李然与叔孙豹扶立鲁侯之事,而是惊讶与此人如此年纪。”
“诸位今日也见了,此人不过十六七岁,至多十八,大体也不过是弱冠之龄。据叔孙豹所言,此人乃前洛邑守藏室史,是遭了齐王后忌惮,这才被赶出了洛邑,逃难至曲阜的。”
第五十七章 义者,利也!
洛邑守藏室史,并不是一个大官。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闲职。身为洛邑守藏室史的李然,自然也就是一个闲官。
可是一个闲官是如何卷入周王室内斗之中的?又如何能够引得齐王后千里追杀的?这里面难道就没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暂且不提,想那李然,初到曲阜不过一年而已,便将偌大的季氏一族给硬生生给拉下马来。扶立鲁侯,重掌君权,树立君威,更是在平丘之会上联合晋国将季孙宿给活活扣在了晋国!”
“小小年纪,手段之凌厉,诡计之决绝,城府之深邃,真世所罕见呐!”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里顿时沉静。
饶是竖牛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默然不语。
只听祭先接着道:
“诸位不要以为老夫是在故意夸大此人,你们可知今日此人与老夫交谈之时,老夫故意问及此人作何打算,他却为何反要请教于老夫?”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祭氏族老皆是有些莫名。
“难不成此人已经知道宗主乃是受了子产大夫所托之故?”
这件事他们这些族老自然是知道的,毕竟子产与祭氏的来往密切。子产会托宗主如此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谁知祭先闻声摇头,而后面露深沉之色道:
“此人明言不会出仕于郑国,婉拒了子产大夫好意。却反过来询问于老夫,明面上乃是请教于老夫,但实则却是要借老夫这张嘴,搪塞敷衍于子产大夫。”
原来,李然之前在晋国绛内便已经婉拒了子产好意,而今来到子产的地盘,若再次婉拒,只怕有得罪子产之嫌。
所以李然故意将这个难题扔给了祭先,通过祭先对自己的“安排”来达到婉拒子产的效果。
而祭先也正是因为看穿了李然的这一用意,故此才让李然暂时先安顿下来,休息一番,日后再做打算。
意思也很明显:你先别急着搞事情,听上头安排便是。
“此人思虑机敏纯熟,为人机敏。之前老夫也只是听闻,不曾亲见,今日亲眼得见,实是令人惊叹不已。”
祭先话音落下,厅内再度沉静无比。
按照他这话,李然已然可以称之为人精,年纪轻轻,人情世故却已经这般老练,简直令人是匪夷所思。
“宗主看人素来不差,宗主既如此看好此人,那此人看来定是有些能耐,还当真不可小觑了。既如此,我们莫不如结交于他,此人倘若能替我们去往鲁国信札一封,劝谏鲁侯重启贸易,修复我们与季氏的生意往来,对我们而言,又岂非好事一件?”
有族老提出此番建议,倒也是物尽其用之法。
谁知他这话刚一出口,祭先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万万不可!此乃愚人之见!许不闻,‘义者,利之始也。’,季氏受难,乃其咎由自取。平丘之会上,公然冒犯晋侯,这岂不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