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起身,昂起头,便见御榻之上,身着绛黑色冠玄的天子启,正埋首伏案审阅奏疏。
“啧啧啧……”
对于刘荣的心理活动,天子启一无所知;
刘荣毫不见外的举动,似乎也并未让天子启感觉有什么不对。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没办法啊~
做母亲的不知礼数,便只能由做儿子的找补了。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至少吴王必反。”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天子启头也不抬,似是戏谑一语,却只惹得刘荣自嘲一笑;
自顾自走上前,来到皇帝老爹身旁,乖巧地为天子启研起墨来。
拾级而上,不知垮了多少级台阶,刘荣才终于跟着那寺人来到宣室殿外。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不得不说,长乐、未央两宫,确实当得起萧何口中的‘壮丽’二字。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尤其是未央宫宣室前殿,以龙首山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
站在殿外的瞭远台,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自宫门而入,沿宫道望向宣室,更是仿若凡人仰望耸立云端的神殿。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着了……”
熟练的在奏疏上做出批复,将竹简从左到右卷起,顺手放在右侧,又从左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拿起一卷,在面前摊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拜谒之语未尽,略带些沙哑的声线响起,在硕大的殿室内激起三两道回音。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着碍眼,识相告退。
“又没外人在,搞出那套虚礼来,装给谁看?”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着。
“倚老卖老的奸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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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个好母亲……”
第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太祖母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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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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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有吕不韦这么个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