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但对李密这等聪明人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怪不得李建成小小年纪就敢夸口,李家原来是已经压宝,是了,素闻皇后极亲善此人,视作至亲破格授予官职不吝金银赏赐,想来也必会为其引荐晋王。
李密心中是有些羡慕的,他自然也想压宝,谋个从龙之功,可惜无门无路,晋王风头正盛,谁不想去效犬马之劳,没人引荐,自荐上门徒为人笑。
如此李密的态度也亲善了许多,两人把臂而谈以茶代酒好不热闹。
直到杨玄感又领进来一帮贵戚才止住,用眼神依依惜别后,各自去与交好的友人打招呼。
临近日仄时,等候了多时的酒宴终于开始了,众人簇拥着杨玄感往正堂走去,越近就越是能闻到一股异香扑鼻,走至正堂前才晓得,原来是用香料和涂料,把正堂的外墙抹成了大红色。
真真鲜艳炫目,越国公府豪富啊。
踏着青石台基扶栏入正堂,里面甚是宽阔但显然是比外面昏暗些,好在正堂没有南墙,只有个极高大的屏风遮挡,仆从挪走后,光线射入,正堂这才明亮了起来。
若是四面有墙,那这屋子就算点满灯烛也是差上一些,何况夜里还会缺了赏月观星之美。
听闻齐国公府上的正堂,更是四面无墙,宛如个大大的亭台一般,坦荡磊落至极。
左右这正堂也只是用来设宴待客之用,也没人会住,倒也不怕没墙遮挡。
李建成随众入内,身旁是匆匆换了衣袍的杨积善还有刚来的窦诞元世斌等人,谈笑着进堂,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宣城红毯,尚不及感叹,就见堂上正中靠北的放着一扇紫檀装框的屏风。
屏风内的锦面绣着一条大江,江面上大小战船铺满,簇拥着中间一座高大无比的五牙战舰(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
近看时,大小战船上依稀可见旌旗盔甲鲜艳耀眼,而五牙战舰之上,有一披甲将军傲然立于船头,容貌体魄雄健魁伟气派俨然。
屏风前放着大大的一个紫檀木榻,越国公杨素赫然端坐在上,捋须笑看着他们进来。
屏风所绣人物赫然就是杨素本人,乃是其南下灭陈的事迹,这也是他生平最得意之战,据传陈国人见杨素渡江而来的威仪,望而生畏都传言“清河公就是长江之神啊“。
杨素无疑是个美男子,美须髯,有英杰之表,乍看之下,不似将军武夫,反而更像是江南的名士一般,但他背后的屏风却在告诉众人,他的赫赫武功。
杨素坐榻前,两边各放着一排小坐床,也各配茵褥几案,显然是给贵客准备的,然后才是位于东西两边的数排长桌坐榻。
…………
第22章 大宴
今日来的不是其门生故旧便是亲友子侄,杨素坦然的坐在榻上等着众人轮番上前拜见,身为大隋的上柱国尚书右仆射越国公他的地位也足够如此作威作福了。
李建成随着窦诞元世斌等上前,拱手弯腰便算见过,正要退下入席时却被杨素叫住:“李家小郎君,暂且留步。”
李建成闻言停步,原本还比较喧闹的堂内瞬间安静了片刻,只感觉身前背后有无数目光射来。
大多数人是认得他的,这两个月,李建成也算京中不少人的谈资,只是多为戏谑取乐,直到他敢当面直言齐国公高熲唯欠一死后,才有些许赞言传出。
当然,也并不是为了真心实意夸李建成,只是为了借他之口,贬低高熲而已,齐国公主政多年,不仅是挡了别人上升的路,同样也是贬黜打压了不少人。
他们没胆子当面去对付高熲,但借着旁人的口占几句便宜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听闻此事传来传去,都已经被曲传为李建成在帝后面前骂得高熲羞愧不已跪地请罪了。
也有高熲的门生骂李建成乳臭未干的小儿,与国无寸功,只是仗着出身和皇后娘娘的庇佑就敢对当朝宰相无礼,实应罢黜官职贬回家闭门读书学礼才对。
同样,这些人也不敢到李建成面前责骂他,不说李家虎瘦尚能食人,军中故旧姻亲世族都还有着一些,就说皇后还在,李家老夫人还在,那便不是官员能招惹的了。
这等贵戚,真纨绔起来,当街把他们打了,再追到家里把他们连老子带儿子一起打了,又能如何?
没看前些日子皇帝气急,也不过稍作惩戒,若换成他们,恐怕早被陛下亲手当庭锤杀了。
武川贵戚,根系缠于社稷,可以慢慢打压,但不是那么好断的。
很快喧闹再起,只是众人的余光都注意着这边,李建成转身迎着杨素的目光拱手道:“不知越国公有何吩咐。”
杨素看了他片刻道:“郎君既言齐国公唯欠一死,那今日看老夫如何呢?”
在场众人都有些惊讶,还以为越国公是要趁机抬一抬小辈呢,贬损一下齐国公,没想到是有些刁难的意味。
李建成也有些不解但并不妨碍他回话:“晚辈言齐国公唯欠一死,乃是因左仆射已经功高卓绝位极人臣富贵满盈封妻荫子,男儿平生之志尽皆圆满,皇后娘娘垂问该当何赏,不敢避辞因而作答。
“建成区区小辈,与国无寸功与社稷无益助,出口浅陋拙见,已是悔之晚矣,焉敢再妄言二三,还请越国公莫要让晚辈难堪了。”
杨素又问了几句,但李建成低着头就是自贬,绝不肯张口再说什么,让竖起耳朵的众人不免有些失望。
都听说李家大郎,是敢明着违背皇命当面劝齐国公该去死了的人物,最得皇后喜爱,是个骄纵跋扈之人,没想到今日却是很老实,甚至看起来有些怯弱。
片刻后杨素也不好再为一人耽误宴会,只能是放李建成下去落座入席。
李建成面上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口中却是在微微磨牙,他已经看明白,杨素无非是在矫情,他既想拉下高熲,但又不愿看到压了自己十多年的对手被一个小儿辈点评。
这么直白的问当然是想要当众给他点难堪,李建成怎么回答都是错的,这里是杨素的府邸,上面也没有皇后娘娘盯着,自不需向高熲一样克制。
自贬自谦,总好过被人当众踩下去。
但片刻后李建成就调整好了心态,杨坚尚且能容高熲十余年,而即位后杨广能容杨素多久呢?
他此来本是要送杨素一份大大的从龙之功,要替晋王许诺他位极人臣的左仆射之位,要将本就显赫的杨家领入烈火烹油的境地。
如今只是被为难一点,不算什么。
杨广贵为皇子尚且能隐忍敛性,李建成自然也能,大家都是为了那个位置,怎么都不寒碜。
等众人都落座后,本来还空旷的堂内不知何时出现了近百名满头珠翠光艳照人的舞女,每个桌案后也多了两名青衣侍女侑酒。
南墙外出现了数十名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筚篥还有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铜钹的乐使。
轻缓的舞乐中,种种美酒佳肴一一端上,等众人举杯时,舞乐也就开始变化,《天竺乐》是献给佛菩萨看的优美的舞蹈,旋律舞姿令人印象深刻。
而传自西域《龟兹乐》则是令人感到兴奋,舞女们在胡女的引领下开始轻盈的舞步,弹指击节、移颈动头的传神动作,急转如风的旋转技巧。
后面还有《高丽伎》《文康伎》《安国伎》等外域传来的舞乐,除了皇宫内,恐怕也只有越国公府才有这么齐全的乐团舞妓了。
在这时候杨素也与坐床上的贵客们交谈完毕,分配好了各家的利益,然后便走下那木榻,来到宾客桌前举杯饮酒共赏舞乐。
等舞女退下后,杨素对内史侍郎薛道衡道:“君可满饮此杯,再为老夫歌一曲否?”
薛道衡年近六旬却依然满头乌发,洒然起身道:”主人劝酒,郎君不辞,但请主人先歌?”
杨素满饮杯中酒唱到:“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日落山之幽,临风望羽客。”
一曲歌毕了,众皆拍掌喝彩,薛道衡赞叹后赶忙敬酒,杨素一手饮酒一手抓住他的手臂笑道:”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薛道衡当即高声唱道:“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一曲完毕对饮美酒,杨素如此拉人对唱饮酒,若有不擅长歌词者,倒也无惧,只需满饮五杯,再将身上配饰珠玉解下赠给侍酒婢女,即可让她代唱。
歌声此起彼伏,跟堂上堂下的奏乐交融在一起,热闹非凡,气氛欢快无比。
……………
第23章 杨约
唱毕舞起,李建成也欣赏到了大隋公侯将相们的豪迈舞姿,堪称群魔乱舞,七八位侍郎御史大夫还有杨玄感在杨素的带领下,袍袖甩动、旋转腾踏、招手遥送…
眼看杨素越转越近,这是以舞相属,主人会在酒席上先起舞,舞到客人身边,请客人起身,跟主人一起左转右转、手舞足蹈一番,再去邀请下一个客人起身来舞。
既然赴宴,这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不欢而散都是最轻的,丢官贬职属寻常,被怀恨在心惨遭灭族也是有的。
转到小辈们桌案前,李建成窦诞元世斌等自觉起身,然后开始热烈的跳起来,边跳边拍胳膊拍胸口拍腰背,这就是最流行的拍张舞了。
跳着跳着就发现有几位文士边脱衣服边满堂乱跑了,显然是服了五石散,但这时候毕竟不是魏晋了,自有仆从将那几位拖到侧堂裸奔。
若是尚在魏晋,那大家可是要一起好好欣赏的,只是最好站起来,若非要坐着,那也一定用手挡住嘴,此乃前人所流传下来的经验之谈。
当然,另有雅好者自可不必。
热闹了好一通,就开始分圈子聊天了,年少的聊弓马鹰犬,年长的聊还精补脑的房中术。
正所谓却走马以补脑,还阴丹以朱肠,采玉液于金池,引三五于华梁,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
而核心就在于弱入强出之法……
早早出来的李建成坐在一处别院内,杨积善已经去请杨约过来,这是早就说好的。
没一会儿杨约就到了,他身有残缺,并不喜欢参与酒宴,杨约面容白净颇为俊秀只是眼角眉梢透着一股子阴狠,神色也极为冷淡。
坐下后杨约就直接开口道:“李郎君见我是有何事?”
李建成道:“是有人托小侄有江南厚礼送与杨公,只是不知您是否会喜欢。”
杨约神色不变,只是摆手道:“不谈俗物,你与积善素来亲厚,既是能劳动郎君请托,那便是自家人,无非是想升官挪职,好说,将名姓职位留下,我自会尽力而为。”
李建成道:“寿州总管上柱国褒国公宇文述。”
杨约愣了一下皱眉看着他道:“郎君莫不是在说笑,与其寻我郎君还不如去求皇后。”
李建成笑笑并不说话,杨约很快也就反应了过来,宇文述早早押宝晋王,跟在其身侧鞍前马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那这份礼物,令尊也收了?”
“远比不得给尊府的贵重,但也真是份厚礼啊。”
“那娘娘可知道?”
“建成今日一早才去拜见过娘娘。”
杨约不再说话,只是皱眉沉思,李建成道:“那礼物还在来的路上,过些时日,请杨少卿赴宴,然后详谈不迟。”
谁都知道,太子储位不稳,而当今也非年富力强了,从龙之功,加官晋爵,都馋的。
李建成说罢就要离去,但杨约却是下榻拉住了他的手臂道:“建成还要往哪里去?”
“奉母命,要去神武公府拜见亲长,顺便接几位妹妹回府。”
“哦,隔几日或许还要去几位伯父叔父舅父们的府上拜访,姻亲故旧还是多走动为上。”
杨约已经决定上船,只是还要与兄长商议,于是对李建成柔和的笑道:“建成,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不若先等我见完远来的贵客,再设宴广邀贵宾一同论道。”
这是怕上船太晚,能占据的分量小了。
李建成笑道:“杨公说笑了,能为贵人奔走效劳,如何敢懈怠。”
“那明日我想拜见皇后娘娘,就是不知娘娘可有空暇。”
李建成又不说话了,片刻后才看了眼外面道:“天色不早,恕建成要告辞了。”
若是以前想见皇后倒也不难,只是如今皇后已经不再接见朝臣了,唯有这小子能常来常往。
杨约没有松手:“方才宴中之事我也听闻了,建成莫要误会,实是兄长爱才,因而想要祝你扬名。”
李建成面上没有什么喜怒,只是平淡的应话:“原来如此,是建成辜负越国公一片苦心了。”
杨约一时也是颇为为难,李建成并得什么小门小户的寒门子弟,不可能用银钱来收买,他的官职现在有皇后以后靠晋王,爵位更不必多提,按部就班便可袭承唐国公了。
俩人对视片刻,李建成叹了口气道:“娘娘明日应有空暇。”
杨约脸上扬起笑脸亲自送李建成出府,守在门口的杨积善看的目瞪口呆,他都有好几年没见叔父这般笑过了,建成莫不是有骨肉复生之术?
除了杨府后,李建成打马往崇德坊而去,他今日确实是要去舅舅家接回几个妹妹的。
窦氏奉独孤氏回别馆安养的时候,本是要将儿女一并都带走的,但兄长神武郡公窦招贤心疼妹妹,便让夫人将外甥女们一并接到府上。
原本窦氏回京便去神武公府接过一回儿,岂料姐妹几个闹着要留下给窦家妹妹过完生日才回家,窦招贤夫妇也是一再挽留,只好无功而返。
昨日过完了生日,今日便打发李建成去接,顺便拜见舅父舅母。
李建成目前有五个妹妹,三妹是一母同胞,其余四个是窦氏的两个陪房丫头所出,这两人是襄阳公主当年亲自给女儿调教的,规矩安分。
因而窦氏对庶女们并无丝毫苛待,姐妹几个倒也亲近,否则哪里敢闹着不回家,李建成对她们也很好,当然对亲妹妹更偏宠一些。
等到了神武郡公府前,李建成的几个表兄正百般聊赖靠在府门前,看样子是等了好一会儿了,见他终于到了,都冷笑着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