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赶忙道：“我自是信任独孤的，但…”
“我已经说了，只不过是小人羡嫉谗言佞语而已，多半是觉得高熲占了相位太久，哼，他背后还说不定是谁呢。”
独孤，也就是齐国公高熲，他父亲高宾曾是北周大司马独孤信的幕僚，因功被赐姓独孤，从而备受独孤皇后的信赖。
隋立以后，因皇后的保举与信任以及自身的才华，高熲才能坐稳这十几年的宰相，杨坚常在朝上称高颎为独孤公，当成国舅一般仰赖，夫妻俩反而对几个真正姓独孤的小舅子视而不见。
杨坚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但眸子深处却有些压抑不住的火苗在跳动。
伽罗，你有点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朕是皇帝，是御宇近二十载的天子，不是你推到朝前的傀儡。
但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喊一喊，努力的压下了心中的躁意，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对皇后，到底是爱还是敬畏了。
他的父亲北魏十二大将军之一的杨忠，与高熲的父亲一样，同样曾是独孤信的部下。
他少年时在一次偶然间遇见了独孤伽罗后，便爱而不舍，苦求父亲能为他求娶，杨忠并不觉得自己家门能迎纳如此贵女，但拗不过儿子，只好舍脸携子登门去求见。
当时的独孤信已经是太保、大宗伯，晋封卫国公，食邑一万户，几个女儿上为皇后，下为郡王国公妻，杨坚自己其实也觉得没希望。
但没料到。自己竟真得了岳丈独孤信的青睐，得以迎娶他最珍爱的小女儿独孤伽罗，哪怕事后独孤信被宇文护逼迫自尽，独孤家衰落，他也没有在那时候放弃妻子，因为她确实是自己心头所爱。
甚至为了她，一步一步积攒势力，夺走宇文家的江山，杀尽了宇文家与岳丈之事有关的人，让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这到头来，自己这一生好似一直是为妻子而活，当了皇帝年近花甲，却又享受到什么了呢？
独孤皇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异样，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如此。
杨坚起身道：“伽罗，我去看看奏章，伱午寝一会儿。”
独孤皇后点点头，用目光送丈夫离去，但并没有着急午睡，而是躺在榻上托头看起了佛典、史籍，她母亲乃是清河崔氏出身，诗书典籍传家之名门望族。
因而她自小也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几十年来手不释卷，否则怎么可能屡屡插手朝政，而不被大臣指责，就是因为她的政见极少出错。
而离去的隋帝，却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去处理公务，而是站在了一个宫女面前，一个如雪中寒梅般的娇艳少女，一个被他征服的姓氏，尉迟。
拥揽着娇嫩细腻身体，他好像也回到了少年时，心灵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般的自在畅快，皇帝肆意享受着他本该有的生活，而殿内伺候的宦官宫女们已经吓的脸色发白，战战兢兢不知如何。
几十年了，他们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也完全不敢想皇后娘娘知道了会如何，胆小些的已经开始垂泪。
…………
“阿娘。”时隔半个月，李建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窦氏修养了十多天，气色也已经恢复了许多，但还不能出屋见人。
“我儿过来，让娘看看。”窦氏肌肤白皙姿容绝美一头乌发垂于身后其光泽几可见鉴人，她的父亲是北周的神武郡公窦毅，母亲是宇文泰的长女，北周的襄阳长公主。
说来有趣，这个家里，祖母独孤氏，是乐于见到北周被大隋取代，而母亲窦氏，则是深恨杨家夺走了她舅家的天下。
因为窦氏生有神异，出生时胎发就到了脖子，三岁时发与身长，且有过目不忘之能，其舅父周武帝珍爱若宝亲自接到宫中抚养，疼爱有加。
六七岁时便能劝谏舅父平衡后宫，因此深得亲长看中，决议凤巢之女，绝不可轻许人家，待到北周被杨坚所篡时，曾泣声曰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够解救舅家的危难！
李建成走到母亲榻前跪下，窦氏摸了摸儿子的头道：“有些瘦了，餐食要多吃，喜欢吃什么便让下面做，你日日练习弓射，吃的不够可不行。”
母子俩说了会儿体己话，李建成也趁机说出了祖母给他书信的事情，窦氏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这天下终归不是宇文家的天下了，她既然不能帮扶儿子，可也不能拖他后腿，丈夫已经被打压成这样，等皇后娘娘过世之后，还不定是怎么样，趁着皇后还健在，是要多亲近一些的。
但窦氏还是有些不舍的说道：“你年岁这般小，纵是娘娘垂恩，最多也就是如你爹当年那般，当个千牛卫备身，日夜护卫皇帝，往后也难有高升。”
“若你愿意便罢了，若不愿过几年娘再给你想想办法，你舅父颇受皇帝赏识，应有作为，实在不行，安心承爵也好，娘的嫁妆甚厚，将来都是留给你们兄弟俩的，足以富贵。”
“阿娘，儿子日渐长成，总在家中难有长进，不如让儿子去试试吧。”
李建成自然知道像他这种根正苗红的关陇贵子，无论怎么表现，都是不可能被当今圣上提拔任用的，最好的情况也就是给个虚职在京养着，所以他的目的本也不是杨坚。
而是独孤皇后，也借机搭上晋王的船，可惜他岁数太小，杨广大势渐成，雪中送炭是赶不上了，但锦上添花还是要有的。
首先就是要入宫谋个官职，品级不够高参与不到朝堂，那就只能靠离中枢近来弥补了，只要是能影响到皇后娘娘的人，那么便有资格被晋王拉拢。
真正站了队，才能有机会立功，也只有凭从龙之功，才能谋取一个好的起点，或是外放地方经营势力收笼人才，或是进入军中将李家的山头重新立起来。
否则困守在这长安，可就是鸟在笼中鱼困浅池，十几年不得伸腰直身，人生短短数十年，安肯枯度。
若杨广能好好治理天下，那么他便做个辅国之臣，若杨广还是那个杨广，那么不出十年，天下必将大乱，到时隋失其鹿，自当逐之！
…………
第4章 入宫
从窦氏房里出来，李建成走到前院书房内，一个中年管事正等着呢，他唐国公府的二管事，府里现如今一个主人都没有，只能隔几天就得跑来别馆禀报。
原先都是夫人管庶务，最近不能见人要多休养，不得已这些琐事也只能向大郎君汇报了。
李建成请他落座，这是府里的老人，管事谢过后婉拒了，依旧站着将这几日府里的琐事说了个遍，又将往后一段时日要采买的物品名录交给郎君，这是要从公中支出些钱。
大头是要买些衣料布匹，快要过年了，府里别馆加起来两三百个仆从，总得有件新冬衣穿，其余的就是备些年货。
李建成看过后就点头应下，他不太清楚物价，毕竟以他的身份少有要亲自买东西的时候，但他记得去年过年时报上来的钱数，只是差了几贯钱。
现在是开皇年间，全国安宁，编户大增，仓储丰实，物价浮动很小。
琐事处理完后，管事就低声说起郎君特意让他打听的消息：“昨日宫里有消息传出，圣上临幸了一个宫女。”
说完后管事都忍不住道：“这是仆下从齐国公府的三管事处打听来的，应是错不了，可又觉着是假的，帝后恩爱多年，这陛下临近花甲，怎么还…”
等候多时的机会终于出现了，李建成接着问道：“晋王也快回返长安了吧。”
管事应道：“陛下上个月召晋王和汉王回京，算算时日也快了。”
简单安排了下别馆的事物后，李建成亲自去拜见了祖母后，骑上马在十数家将的护卫下，朝着国都驰去。
如今大隋的国都实则叫做大兴城，于十七年前开皇二年始建，就在旧长安城不远，因而大家还是习惯的把国都称为长安。
宽阔平坦的安化城门前，俩俩三三背着行囊的百姓排成一队，拉着大车小车的商贾一队，里面还参杂着不少胡人和西域商人。
他们都在有序的排队等待城卒检验，李建成自然是不用的，甚至不用家将上去打招呼，为首的城将在看到李建成模样的时候，就已经吩咐手下让开道路了。
李建成拱手示意后驱马而入，其余家将则是下马牵绳跟在后面，一个面上有疤的家将将自己的马交给身侧的人，上前牵住了自家郎君的马。
“大郎，我们先回府吗？”
“让其余人先回去吧，赵伯陪我去宫里，我要拜见娘娘。”
“是。”赵大回头吩咐道：“都散了吧。”
后面跟着的家将们应了一声，这些人都是李家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的家将了，他们的父祖都是跟着老柱国或者先唐国公为李家的功业拼死拼杀了一辈子的。
因此他们自小就可以不事生产，只需要专心习武精研弓骑。
若问进了长安最大的感觉是什么，那就是道真宽呀，李建成现在走的这条，比不上朱雀门街一百五十米宽，但也是有五六十米宽了。
往来的人也是很多，偶尔有驾车的达官显贵，也有两波认识的勋贵少年领着家仆，策马背弓准备去城外跑马狩猎，看到李建成后兴奋的过来打招呼，还想拉他一起去。
但都被李建成以有祖母差事在身给婉拒了，改约到下次一起。
等到了皇城含光门前，李建成下马，他的身份地位，也就足够在城里骑马了，想在皇城里骑马或者坐马车进去还差得远呢。
皇城是宗庙和军政机构的所在地，城内主要建筑有太庙、太社和六省、九寺、十八卫等宫署，其中太庙与太社各在东南与西南，以符左祖右社之制。
宫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进来的地方，监察要比城门严格许多，想进来需要有官身或者得召见，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父亲李渊大人，他老人家目前出了名的就两件事。
一个是性格，任性真率，宽仁容众，无贵贱咸得其欢心，也就是为人洒脱，性格开朗，待人宽容，无论贵贱之人都得其欢心。
另一个就是一手神射之术，当年神武郡公和长公主要为爱女择婿，便命人在屏风之上画了两只孔雀，摆在数十步外，给前来的武勋少年两支箭，必须两箭各中孔雀一目，才有资格成为窦家的乘龙快婿。
窦氏可是年幼时便以美貌及聪慧闻名宫内宫外的贵女，多少顶级贵胄为了给自己嫡子求娶贤妻，都快把窦家的门槛踏破了。
神武郡公摆出此招，也是不得已而为了，否则自己选一家，可就要得罪不少老兄弟了。
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连着七八个少年折戟沉沙后，李渊登场抬手两箭稳稳命中孔雀两目，凭此抱得美人归，雀屏中选一时传为美谈。
出身高性格好还有一手过硬的本事，无疑在哪都会受到欢迎，李渊大人在京时，宫外宫内都结交了不少好朋友，今日值守宫门的便是其中一位，李建成也就免去了折腾，得以直接入内。
李建成客气的道谢，人家是有职务在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回头就吩咐赵大回府后挑两坛窖藏的好酒送过去。
到了宫城里面，往来的就都是穿着官袍的官吏了，偶尔也会遇到几个认出李建成的，他都会立刻停下与人问好，很是乖巧的样子。
那几位也是过足了充长辈的瘾，等同僚来问时，就会大声的介绍起李建成的身份，尤其在得知其是要去给皇后娘娘送家信时，更是止不住的夸赞，但也不敢再耽误他了。
一路上行礼问好就耗费了半个时辰，李建成也是对自己阿爹的人缘有了个新认知，等他到皇城前的永安门想要托人去向皇后娘娘通禀请求拜见的时候，娘娘已经得到消息派人来接了。
由此也可知皇后对宫城的掌握程度，李建成谢过前来迎接的女官，然后低头跟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虽说不成也没什么实际损失，但往后十多年，入仕也只能在六七品官上晃荡了。
毕竟没有特殊情况，朝廷一般不会让当儿子的品级越过其老子去，甚至太过接近都不可能。
…………
第5章 千牛卫备身
李建成跟着女官自永兴门入过兴仁门就可见中书省，在远处便是大隋的中枢太极殿了，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俩人一路过穿巷过宫，终于到了永巷前。
这是一条宽阔的横街，乃是分割朝、寝之界，戒备最为森严，莫说李建成，就是那位刚由此出去的女官都被请去隔间由女侍搜身检查。
搜身的过程很细致也很粗暴，显然他们丝毫不在意来人的身份，李建成也很知趣的配合，好似面团般被揪来甩去。
终于检验完毕后，李建成来到了目的地，皇后娘娘的永安宫，手里捧着信站在殿门外恭候传召。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随着周围宦官宫女的行礼问安之声，李建成也敢忙躬身避让，大隋的皇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来了自然有人去通禀，杨勇等候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一旁的李建成问道：“你是谁家的？”
到底是亲戚，这几年其实也是见过两回的，但显然太子殿下并没有太过留意自己这个表侄。
李建成恭敬的应道：“回殿下，小侄李建成，家父蒙皇恩承袭唐国公。”
“啊。”杨勇也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拍了拍李建成的肩膀道：“是建成呀，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好一个英武少年郎，哈哈，伯父近来正巧新得了一张宝弓，明日就打发人送到府上。”
李建成赶忙道：“本该是小侄前往东宫问安才对，本已失礼，岂敢再厚颜贪图殿下赏赐。”
杨勇笑到：“自家人不说这个，你平日无事，也可多到我那坐坐，俨儿裕儿也渐长成，你们兄弟几个素来少见，也该亲近一些。”
“诺。”
“今日过来可是得了母后召见？”
“回殿下，小侄是为祖母送信而来。”
“哦，姨母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托圣上娘娘鸿福蒙庇，祖母身体还算康健。”
“那就好。”
一番家常话行云流水般的讲完，俩人也就沉默了，李建成也借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位智商够但情商略低的太子爷。
身材高壮气度恢宏，毕竟是做了十八年太子的人，很有贵气，只是相貌有些寻常了，方正面孔留着短须。
眼圈发黑气色有些暗沉，显然是没少沉溺酒色，神态里有郁气，不顺心意之事颇多。
没一会儿宫女出来道：“娘娘身体不适，请太子回去吧。”
杨勇语气透出丝丝哀求：“再去通禀一声，孤绝不打扰母后太久。”
宫女无奈只得在此回返禀报，但很快就又出来了，为难的看着太子，杨勇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了。
等太子走远后，那宫女才对李建成道：“李郎君，娘娘召您进去。”
李建成谢过她，然后迈步进殿，走到殿中央位置的时候便低头下拜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孙儿李建成虔请崇安”
独孤皇后坐在香木五重榻上，身前摆满了书册，腰侧有一凭几，正歪着看书，听见李建成问安的声音后才看向他，打量了片刻才道：“大了不少，所来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