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娘娘，祖母有家书一封，让孙儿送至娘娘御前，因而来此打扰娘娘清净，还望娘娘恕罪。”
李建成将信举过头顶，宫人上前取走奉送到了皇后书案上，独孤伽罗并没有着急看，而是突然问了李建成一句：“可见到太子了。”
“见到了，太子殿下还赏赐了孙儿一张宝弓。”
独孤伽罗还想接着问些，她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断，想多问一些人的看法，可转念又笑自己，问谁也不该一介小辈，可真是有些昏头了。
伸手将四姐的信拆开，里面的内容先是问好，中间是追忆往昔，后面说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恐时日无多，希望她能多照顾儿孙一些…
独孤伽罗叹了一口气，当年除了大姐外，就属四姐独孤菩提嫁的最好，在她面前也曾趾高气扬，就是后来自己当了皇后，她儿子李渊仕途不顺，也不曾见她低头服软。
临了临了，还是把这口傲气吐了出来了，独孤伽罗并未感觉有什么得意的，反而是回念起当年父亲被逼自尽，独孤家风雨飘摇时，是四姐东奔西跑联合姻亲保全了家族，不至被宇文护赶尽杀绝。
“建成，过来坐吧。”
自然不可能与皇后同榻而坐，宦官搬来一个圆墩凳，放在榻前下侧，李建成谢恩后落座，这才能清楚看清彼此。
独孤伽罗还沉浸在往昔岁月之中，看着姐姐的孙子都已经长成个少年郎，也不禁有些恍惚，原来我们都已经是这般年岁了。
“伱的眉眼与你曾外祖父有些相似。”
独孤伽罗说完神色有些黯然：“他戎马一生，为前朝打下了数十座州县，抚慰三荆镇守陇右十余年间，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邻国，可惜…”
“可惜被奸贼所害！”李建成愤然道：“宇文护怀兹虿毒，逞彼狼心，任情诛暴，肆行威福，朋党相扇，幸苍天有眼，使其终食恶果，身首横分，妻孥为戮！”
“而今天命轮转，圣上娘娘重建社稷，曾外祖父之冤屈已然平复，如今哀荣极尽子孙繁衍，想来他老人家亦可含笑与九泉之下了。”
独孤伽罗满意的点头夸赞道：“好孩子，看来你祖母也没少为你讲当年之事，你读书如何，弓射可有你父当年的本事？”
李建成坦然的回答了，他自问与同辈相比，无论是经学还是弓骑上不敢说盖压同辈，但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皇后垂目想了想，到底是自家人，而且姐姐难得开口，但打压武勋贵族的计划也不能变，那就只剩一个既体面又没什么紧要的职位了。
“建成，你可愿担任陛下的千牛卫备身？”
果不出所料，李建成起身装作一脸欣然的应道：“孙儿自然愿意，谢过娘娘恩典。”
千牛卫备身听着不怎么样，但其实并不是无品级的宫廷小侍卫，而是正经的正六品武官，负责掌执千牛刀贴身保护皇帝。
……………
第6章 宴请
所谓千牛，出自《庄子·养生主》，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杀解数千头牛后，刀刃依旧如新，可见其锋锐，因此皇帝防身之佩刀便被称为千牛刀。
但皇帝自然不可能天天佩刀，而且也没什么必要，因此就出现了千牛备身一职，共十二人，必是出身显赫的英武少年郎。
职责也简单，就是轮番替皇帝执掌御刀，并跟随在身侧护卫。
荣耀体面，就是没有一点实权，手底下半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皇帝的活体装饰品而已，用来衬托其威仪。
李建成都不用想，若真是安心当这个千牛卫备身，那往后的仕途必然是平顺无比，从拿御刀跟随皇帝，到年岁大些持刀守护宫禁，再到领兵看守城门，只要一日不袭爵，这个正六品的起点多半就是终点。
好在他也没指望凭这个加官晋爵，趁着皇后娘娘心情尚可，对他还有几分慈爱之心，便又说了会儿家常话。
等时候差不多了，李建成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独孤伽罗问了几句也没问出来，心中就有些不满了，这孩子说点话怎么还不痛快。
终于熬到皇帝驾到，李建成松了一口气，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迎驾，按着规矩行礼拜见。
等杨坚落座后，独孤伽罗说了李建成的事，补一个千牛卫备身而已，皇帝自然一口应下，顺便还勉励了李建成几句，赏赐了一匹东突厥进献的宝马。
李建成得了赏赐便识相的告退了，依旧是那个女官送他，等临近宫门的时候李建成低声道：“近几日宫外流传着关于陛下与一宫女之事，不知宫内可有此流言蜚语，若无便罢，若有，尚宫身为娘娘亲信，难道要装聋作哑吗？”
那女官宛如未闻，李建成继续道：“我自明日起便会跟随在陛下身边护卫，定要查清此事，再禀报给娘娘！”
言毕就大步出宫而去，留下那女官站在原地凝眉，这件事她们这些在宫内有头有脸的女官自然知道，可谁又敢去同娘娘说呢？
报喜鸟人人愿为，报丧鸟人人厌弃，没人会喜欢一个带来坏消息的人，哪怕那个人出于好意或者忠诚。
而当人产生坏情绪时，很容易会把自己的坏情绪向比自己等级低或者弱势的个体转移，李建成还需要得到皇后的信任，不能被迁怒。
等出了宫城后，李建成回首望去，这层窗户纸马上就会被捅破了，经过他把事情掀开这么一说，女官肯定是不敢落于他后的，否则就不是报告了坏消息得到厌弃，而是知情不报的不忠了。
一个刚入宫担任侍卫的少年郎都能探听到的消息，代表着皇后管理后宫的女官们却一点不知晓，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被厌弃，最多是调离永安宫，可不忠，就只有死路一条，孰轻孰重利弊得失，她们自会算清。
迎上来的赵大疑惑的问到：“大郎似是在笑？”
“哦，蒙皇后娘娘恩典，任我为千牛卫备身。”
赵大闻言喜不自胜：“这可真是大喜事！”
他的身家性命包括以后儿孙的，都系在李家，再没有比自家郎君得了前途更好的事了。
“是啊，大喜事。”李建成翻身上马：“先回府吧。”
赵大应了一声，不远处又走来三个家将，护着自家郎君回府，自含光门向南走，过一个太平坊便到了唐国公府，划分在通义坊内，大约占了四分之一的面积。
长安各坊都很大，成荫树木下是有二米厚三米高的黄土墙围着，走至通义坊西南，只见土墙中间立着二柱一额，带门扇的木门，上书李府。
大管事已经领人等候了，见礼后簇拥着李建成进了土墙木门内，在看数十步外，赫然立着一座飞檐重楼华丽气派白墙红门大黑匾的宅邸，上书唐国公府。
正门左侧立着阍室，是门卫值夜时所居的，旁边则有马厩，方便客人歇马入府，正门前则立着八对戟架，戟架由上下梁和三根立柱组成，梁上钻孔，插戟一十六杆，戟头双刃，戟颈饰虎头纹彩幡，迎风飒飒作响。
十几个头裹黑色幞头，着团领直襟窄袖衫，腰挎窄直长刀的精悍家丁护在府门前，宣告着这座国公府，是以武勋而立。
进府入眼便是正堂，树木葱茏，回廊亭台，黑瓦屋顶、朱红柱子、砖砌台基。
前院其余房舍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一进套一进的，样式都差不多。
也没有客人要见，李建成直接绕过正堂进了后宅，迎面又是一堂，是自己阿娘接待女客的地方。
一层如前院正堂，只是稍小一些，但有二层，二层如亭四面无墙，以竹卷帘及屏风作为遮挡，是夏季迎风纳凉饮茶赏景的好地方。
旁有一湖，湖心有亭，放眼而去尽是亭台楼阁，繁花锦簇游鱼争食。
李建成的宅院就在不远处，也是独立的一个院套，假山奇石青竹立交，内有数十个固定的仆从和健妇伺候。
舒适的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后，见天色还早，便命人去给元家窦家独孤家杨家送信，今夜他要在灿霞楼请几位兄长喝酒，这几家都与李家有亲，小时也常在一起玩耍，且有嫡出子弟在宫中任千牛卫备身。
千牛卫备身，年岁不能超过二十，而且最起码也得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弟，甚至多是公侯之家的贵子，也只有这样年纪尚小家大业大且世受皇恩享尽富贵的子弟，才不会昏头朝着皇帝来上一刀。
李建成派人去灿霞楼定下最好酒席，然后又去雀屏堂练习了一会儿弓射，此堂在先唐国公还在世时叫做演武堂，但自李渊大人雀屏中选后，就改名了，可见其有多得意。
千牛卫备身毕竟只是装饰物，皇帝陛下只要不打算出后宫了，那么就会打发他们下衙回府，留下几个宿卫永巷宫门意思意思。
差不多申时的时候各家就都回了信儿，会按时赴约，李建成换了一身高领宽缘的直裰腰系红鞓带足登乌皮六合靴出府。
…………
第7章 灿霞楼
现如今的宵禁极严，昏而闭，五更而启，六街鼓声行人绝，街上四处都有武侯铺巡夜，抓到敢犯法夜禁者，无论官民，笞二十。
李建成怎么也是李家嫡长，就算犯夜禁也不至于被打，但肯定要是要被劝送回府的，不听劝便是押送了，如若是起了冲突最后定是各打三十大板。
趁着夜鼓未响，李建成领着家仆赶往东市（都会市），这时候可不允许沿街叫卖，所以的买卖都集中在东西两市。
偶尔也会有些小商小贩，偷偷摸摸在偏远一些的坊内卖些便宜的小玩意，还要当心被抓住责罚，并不成规模。
东市更靠近大明宫，周围里坊也多为皇室贵戚所居，因而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所经营多上等奢侈。
就如现在所要去的灿霞楼，便是朝中四贵之一的广平郡王杨雄的产业，便是靠景美价贵而闻名，贵到什么程度呢，一顿酒足饭饱下来，快够给半个国公府的仆从换身新冬衣了。
东市也是如坊一般，被黄土高墙围住，大概占了两坊之地，以一步一米而计，南北约千步多，东西九百余，东西南北各开两门，往来商贩车水马龙。
入其内，便见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行人擦肩磨袖，颇为挥汗如雨之势。
同类货物的商铺，集中设立在同一区，称做行，堆放商货的货栈，叫做邸，放眼市内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
一路走过铁行、笔行、肉行、见善卜者、卖胡琴者、赁驴人、琵琶名手、货锦绣彩帛者，终至酒肆行前。
为首第一家，便是灿霞楼，李建成甚少出门，可在店前迎客的厮波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声招呼一声后，掌柜便领人迎了出来。
“小人拜见李郎君，上等酒席已经备好，就在最顶层，特请郎君抬步登楼。”
李建成看了看日头道：“今夜就都歇在这里，卧房提前暖好。”
“是，郎君放心，小的自会安排妥帖，绝不敢怠慢郎君贵客。”
今日运气不错，没有其他王公贵戚来此宴饮，否则还真抢不过他们，设宴顶楼。
灿霞楼由东、西、南、北、四座楼宇组成，三层相高，四楼相向，中有空庭，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李建成凭栏望去，天边晚霞如梦，俯首望下，桃花绽放，灿若云霞，一时难分天地之别。
没一会儿窦诞与元世斌就到了，李建成迎上前，这俩人一个是陈国公窦抗之子，一个是平原郡公元成寿之子。
窦抗是当今皇帝的外甥，也是李建成母亲的族兄，元成寿出生更为高贵，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六世孙。
李建成年龄最小，躬身先拜口称兄长，他们这些人若起论辈分，那就乱了，私下里只要年岁差的不大，便以同辈相交。
窦诞拉住李建成道：“这便好，我还想着，你也到该做事的岁数，生怕唐国公久在外治理地方，给疏忽了呢。”
“就算唐国公疏忽了，老夫人也不会疏忽。”元世斌笑道：“建成，明日上衙你就跟着我，千牛卫备身的差事简单，就是乏味了些，好在品级不算低，熬几年咱们出宫外放，也就算登堂入室了。”
李建成谢过后请他们先进去落座，俩人也不客气，窦诞落在后面小声提醒道：“积善性子傲些，越公近来又有捷报，好生招待。”
“谢兄长提醒，小弟知道了。”
没一会儿杨积善和独孤开远到了，杨积善是杨素的幼子，素来娇宠有加，年岁于李建成相同，见李建成迎上来也只是微微扬起了下巴。
独孤开远是赵国公独孤罗的长子，也就是皇后和李建成祖母的亲侄子。
至于为何他年岁比李建成大不了多少，主要是因为其父早年凄惨，从尚在襁褓时便被东魏高欢囚养了二十多年，独孤信死后才被放出，但出来后，寄居在中山，孤苦伶仃、生活贫苦，根本娶不起妻子。
一直到隋朝建立独孤罗才被接回来，得以袭承独孤信赵国公的爵位，安享富贵。
独孤开远虎背熊腰但格外的能体谅人，见到李建成就道：“我们自家兄弟相聚，何必来这等奢靡地方，随便找处安静酒肆好好喝一顿就是了。”
杨积善道：“行了开远，俗话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知道你心疼建成，但他还能差了这一顿酒钱不成。”
李建成朗声笑道：“自是不差的，这半年小弟陪母亲居在城外别馆，今日才得以回京，与兄长们多时未能相聚了，今日设宴定是不会小气。”
伸手拉住独孤开远：“兄长爱饮，灿霞楼有郢州富水、乌程若下、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旁的酒肆可未必这般齐全。”
三人把臂入内，另俩人也起坐见礼，乐呵呵的打趣了几声，然后一起落座，一个长方桌子，上面还绘有群仙祝寿的图样。
李建成坐在上手主座，另外四人相对而坐，他们的家仆都守在门口，没一会儿酒菜便如流水般上来了。
寻常的鸡鸭鱼虾不必多提，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牵着一头半大羊羔，走到堂前数十步阶下，向少年贵戚们行礼，然后翻手甩出一柄窄尖刀，以极为流畅优美的手法杀羊放血剥皮斫肉。
等拆解好后，那人将刀子留在羊肉上，然后退开侍立在一旁，李建成对吃了几口开味菜品的兄长们邀请道：“我们各取所好吧。”
几人饶有兴致的走下堂，以年长为先轮番从羊身上亲手割下自认为好吃的肉块，肥瘦比例也是己定，一旁托着银盘的婢女上前，用颜色不同的彩锦，将贵人选好的羊肉包扎好，送去后厨烹饪。
又各自在盆中净手后回到座位上，一道炙烤的完美的烤鹿肉已经端上来了，还配有一小碟杏酱。
如今时兴会食制，除了像饼或汤、粥等食物是采用合食的方式，其他的饭菜都由烹厨或仆人按人数分配好，即同桌不共餐。
大家都没急着谈事，都是惬意的品尝着美食啜饮着美酒，马上就到宵禁了，穿街回府是不可能了，必是要住在东市内，就有一整夜的时间谈天说地。
…………
第8章 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