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吃了小半盘子炙鹿肉后,李建成亲手斟酒,呈琥珀色的酒水倾入玉碗,然后大家相视一笑:“干白!”
干白也就是干杯的意思,同意的还有彩、万年无期、杜举、举白等,时下文士聚会则更愿意用央或千岁。
酒水入口温润,不仅不辣还有些甜,这就是现在的酒了,而且是好酒。
若是寻常酒肆的酒,便是呈浅绿色,不但浑浊不清,而且上面还浮着一层细白的像蚂蚁似的漂浮物,称为绿蚁酒也叫做浊酒。
酒杯放下便是信号,十数位衣着清凉的小娘子便现身堂前,屏风后鼓乐胡弦响起,一位梳九骑仙髻,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的美人怀抱琵琶现身屈膝一礼。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玉手纤纤抚琴弦,眼波似水嫣然纵送,檀口微开便是洋洋盈耳。
身后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有酒有乐有歌有舞。
一曲终了,李建成等起身拍手,那美人展颜施礼,按现在的习惯,对满意的歌舞是要有额外赏赐的。
李建成招手,一个仆从由锦盒中取出一件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送到了那领舞身前,另外几人也是同样赏了些物件,或是银器或是绢帛,但都很有分寸的没有盖过李建成,这是为客的礼仪。
赏赐之物被一个小娘子带下去,领舞美人则是上堂亲手斟酒谢过,对饮几杯后就起身坐到堂侧画着高山流水的屏风后面,一曲《胡笳十八拍》奏响。
又饮了几杯后,那亲手挑选的羊肉也上来了,盘侧还有胡椒调味,尝一尝果然鲜美无比。
后面还有兔肉、野猪肉、熊肉,蛇肉、果子狸肉,但烹调方式都如出一辙,到没怎么尝出美味来。
但好在还配有蒜汁蒜泥,将喜欢吃的肉搅碎浇上蒜汁蒜泥稍加点酱,用撒着芝麻的金黄胡饼卷裹起来,咬上一大口甚是畅快。
酒足饭饱后又观赏了一会儿胡姬舞,能在这个时代瞧见金发碧眼的胡姬跳舞,也是难的一桩美事了。
几人松了松腰间带扣,离了堂内到飞桥栏槛赏景,几十个婢女则是赶忙撤桌开窗,将餐桌搬走,换上一个紫檀高圆榻,那领舞美人由婢女为其脱鞋搀扶上榻,开始素手煮茶,等几位贵戚回来继续高坐论道。
凭栏望下,倒也看到不少熟人正在吟诗作赋,兴致盎然的看了会儿热闹。
等差不多了一起回堂脱鞋上榻,由于没有外人,加上又是同辈,便都松散的坐着,或是盘腿或是在榻边垂足而坐。
李建成对着那美人道:“劳烦了,请下去歇息吧。”
“妾祝郎君千岁常欢。”那美人本就在跽坐在李建成对面,俯首下拜时领口春光乍泻。
另外几人含笑看着李建成,没想到其神色自若,眉头都没挑一下。
人已去,留浮香存室内,元世斌疑惑道:“大郎,你偷偷去过平康坊了?还是唐国公夫人给你赐下通房妾室了?”
“建成你不老实,说说,有没有寻胡姬作乐?”杨积善凑起热闹。
李建成摇头道:“当然没有,这是君子之道,目不斜视,非礼勿看。”
元世斌笑道:“目不斜视是看出来了,但伱有没有非礼勿看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若是寻常,他们自是愿意留下几个美人一起谈天说地,但李建成补上了千牛卫,今日必是会说起点宫里的话题,这就不好让外人听见了。
窦诞倚着凭几道:“建成还小,婚事都没定下,可不能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你们出去也别乱说。”
几人说笑后略微正色一点,杨积善低声道:“你这差事求的可不是时候,我们想出去躲段时日都不行呢。”
另外几人面色也不好看,独孤开远尤甚,他粗声道:“陛下也是,若有这意思,早些年便纳嫔妃就是了,如今都这般年岁,何苦来哉。”
窦诞对李建成道:“不知你在宫外有没有听说?”
李建成点头道:“略有耳闻,只是不知真假。”
元世斌叹道:“是真的,我们虽然平时不能随陛下入后宫,但毕竟常伴左右,他老人家确实是临幸了一个宫女,而且还是罪将尉迟迴的女儿。”
几人一阵沉默,这件事对他们也说不好有什么影响,但大家都不喜欢突然有这样大的变数,实在是皇后娘娘的权力太大,帝后若是正面相争,朝局都要起波涛。
元世斌饮了一口茶摇头道:“要我说,最好是别掺合,开远你也是,娘娘又非那寻常妇人,定会让陛下回心转意的。”
独孤开远黯然道:“娘娘与我不甚亲近,我想掺合也掺合不了,我自知娘娘非凡,天大的事也难动其心志,可唯有此事,恐怕在娘娘心中,是比天还大的。”
窦诞挑开话题:“建成,你入宫后不必往东宫去拜见,太子殿下如今状况不好,别被牵扯进是非当中。”
杨积善兴致勃勃道:“哎,那你们觉得这位置最后会是谁的呢?”
“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元世斌看着杨积善道:“如今朝堂上除了齐国公外,就数越国公最大,这种事陛下必然会跟令尊商量的吧。”
杨积善道:“这事太大,我父亲就是要与家中商量,也是跟叔父和大兄,我是听不着的,若是有消息,怎么可能不提点你们呢。”
“你呀你,不实在,今夜算是白喝了。”元世斌点了点杨积善:“建成,往后喝酒不必请他了,我下次叫高睿来,人家可是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独孤开远也是不满道:“就我们几个在,你还不愿意说实话。”
杨积善一看惹了众怒,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跽坐高举双手:“好好好,是我错了,晋王,我家私下里看好晋王坐储位,不过可还没联系过,毕竟这种事不能轻易掺合。”
“哼,下次你摆酒。”
“没问题。”
独孤开远道:“晋王聪明多智礼贤下士素有贤名,娘娘也是更属意于他的。”
窦诞道:“晋王贤德简朴,但陛下好似更爱汉王,娘娘也有些犹豫吧,毕竟汉王是幼子。”
独孤开远点点头:“汉王在朝野名声不如晋王,但性情更似陛下少年时,帝后都宠爱有加,至于蜀王,希望不太大。”
他们这些人虽然年岁品级都不大,但出门就是跟随皇帝左右,回家所见父兄也是朝廷大员,听得多见的多,自然也就懂得多。
…………
第9章 风起
“建成,你觉得呢,家里可有什么消息?”
李建成端着茶杯皱眉喝了一小口,咸的,正在煎煮的茶壶里可见葱、姜、花椒、大枣、桂皮、橘皮、薄荷,如一锅杂粥。
还是不习惯,李建成勉强咽下后道:“我家如今什么样你们也知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几位殿下我也不甚了解。”
窦诞安慰道:“我们这等家世,起起伏伏很正常,爵位保住,静待时机就是了。”
这也是他们愿意来赴宴的原因,李家是落寞了些许,可李建成毕竟还是国公府的嫡长,未来的唐国公,谁知道将来新帝登基,会不会提拔重用李家。
这朝局,左不过是打压强盛的,扶持弱衰的,以维系平衡。
“是极,当年陛下都被宇文护压了八年,如今还不是御极尊位威盖天下。”
元世斌垂目道:“这些话犯忌讳,不要说了。”
杨家天下得的也不算光正,因而颇为不喜朝臣谈论此事。
几人谈笑到子时,便各自回房歇息了,虽然明日也没什么紧要差事,可作为装饰品,还是要注意点形象,当值时睡眼惺忪的被陛下嫌弃了可不好。
卧房整洁舒适,墙侧有空心火墙正散着热气,一个婢女还小声告诉道:“这床铺是大娘子亲自给郎君铺的呢。”
李建成笑而不语,能来灿霞楼设宴的,非富即贵,恐怕大娘子除了歌舞琴曲外,也没少迭被铺床。
当然,灿霞楼的娘子不是平康坊的风尘女,卖的是风情万种温柔小意,而非区区鱼水之欢,且有广平郡王撑腰,谁也不好太过。
灿霞楼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每日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说的都是朝局要事,一个能陪酒侍宴的解语花,可比一个玩物要有用的多。
回顾了今日自己的言行后,李建成躺下歇息,两三个时辰后就要起身入宫。
………
永安宫内,独孤伽罗脸色灰白,而在她面前跪着的两个女官则是咬牙道:“娘娘,奴婢们绝不敢丝毫欺瞒。”
哗啦一声,皇后身前的器皿书册都被扫落,所有宫人都埋首于地,再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独孤伽罗自言自语道:“不可能,那罗延不会这么对我,我们一起携手克艰走到如今,他不会这么对我,不会!”
“一定是你们,竟敢以此离间我们夫妻,来人!”
没有人动,也是一种答案,这让独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也让她的理智重新回来,愣愣的看着不远处,宫灯内微微颤动的烛火,她眼前有些发黑。
伸手扶住凭几,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入手不是往昔的弹嫩而是几处浅浅的皱纹,她从来都不丑,可已经老了。
“去抓住她,暂先押入掖庭!”
群声应诺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只留下皇后形单影只。
独孤伽罗慢慢爬下了木榻,她双腿发软,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了,好似就在刚才一瞬,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老妇人了。
我这一辈子引以为豪的到最后剩下什么了呢?
长子不孝,好美色而疏远自己亲自为他挑选的太子妃,三子骄奢无度,已经被废去官职圈养在府,四子有勇无谋,还偏偏野心勃勃,恐将来为兄弟所诛。
长女是前朝皇后,深恨自己夺了她丈夫的江山,其他几个女儿惧怕自己严厉,也素来不与亲近,而自己的依靠,忠贞不渝的丈夫,竟然在她年老色衰后宠幸了别的女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
早朝也不是日日都有的,但当侍卫的还是得早早过去,一行人梳洗过后匆匆用了碗黍臛,就是加了黄米的肉羹粥。
出东市绕过崇仁坊自景风门入宫,一进来就感觉不对劲,就是处处都太严肃了,一丝不苟。
独孤开远和杨积善先后去寻熟识打听,没一会儿就都沉着脸回来了,元世斌用手指了指天,杨积善点头。
大家也都不说话了,先领着李建成去领了一身千牛卫备身的华丽盔甲和腰刀,然后快速赶到永巷宫门前,与另外几个武勋子弟交接了班次。
可以明显看出他们松了一口气,只是匆匆与新来的李建成打了声招呼,约了隔几天一起喝酒后就慌慌张张的逃出宫去了。
杨积善低声骂了一句:“不应该啊,娘娘要知道早就该知道了,就按着宫里那帮奴婢的德性,怎么也还得拖些时日,祈祷陛下回心转意自己处理了那宫人,或是到根本瞒不住了再去禀报才对。“
“我正打算今天值班后就请病疾,避几天的,这下好了,正撞上。“
李建成则是好奇的从独孤开远手中接过了千牛刀,是柄短刀,刀鞘上面镶嵌各类宝石,一拔出刀刃,只见寒光耀目,其上纹路如同龙纹。
瞧见李建成看的入神,若是平常时候,杨积善说不定还会调笑几句,毕竟他们刚入职时,也对皇帝的御刀很好奇。
“就是一柄锋利的装饰刀,没什么好看的,建成,我要是伱,就趁着陛下还没瞧见你呢,赶紧溜回府,估计这时候也没人能想起你来。”
杨积善是好意,李建成也明白,将刀还回去笑道:“陛下昨日见过我,还赏赐一匹突厥良驹,怕是不好溜走了。”
窦诞道:“还是不要耍小聪明的好,这时候想不起来,将来想起来也够建成受的了,这事也未必能牵扯到我们身上。”
“哎。”
几人一起到值房坐下,他们好歹是正六品的武官,看城门也就是意思意思,没人的时候自是在班房内歇息。
其他几人是怕牵扯进去,而李建成则是在忐忑,今日能不能有表现的机会,若是没有,就得想办法主动去创造了,只是那样就显得有些动机不纯,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筹码。
好在没有让他们担心多久,皇帝身边的宦官闯进来叫到:“陛下命郎君们领人去掖庭狱将尉迟娘子带到陛下面前。”
窦诞沉着脸回道:“掖庭隶属后宫,我等身为外臣不好入内,按制,应是内监或女官行走办差。”
元世斌一拍桌子喝斥道:“好大的狗胆!是不是你假传旨意,将自己的差事推到我们身上,区区阉狗,也敢欺我等贵戚!”
…………
第10章 出走
那宦官吓得赶忙弯腰拱手:“就是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辱诸位郎君,更别说假传旨意了,陛下是先命奴婢们去的,可那边有娘娘的女官看守,就是有陛下的旨意也不肯放人,陛下这才命几位郎君领人去救尉迟娘子。”
也由不得这宦官不害怕,这几位小爷都是什么身份,就是将他打个半死不活了,又能如何,陛下还能为了他个奴婢,将几位郡王国公的嫡子都杀了不成。
见他们还是一动不动,那宦官急道:“听说娘娘已经降旨,要杖毙尉迟娘子,迟了可就来不及了,几位郎君快些动身吧。”
既然是皇帝的旨意,那就不是他们能违抗的了,拖延了也容易被迁怒,只好点了二十个侍卫,一齐入宫往掖庭而去。
掖庭主要是宫女所居,因而也不必太过忌讳,但他们走的也不是很快,李建成和独孤开远都有意的在压慢速度,其余几人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倒是也想讨好陛下,可实在是娘娘也不好惹啊,尤其是这事儿弄到最后,八成还是陛下服软。
那宦官着急的催了几句,然后就被杨积善暗戳戳的威胁了,他敢去陛下面前乱说,那就别想以后有什么好下场。
直到又有一个宦官来禀报,说是娘娘已经亲自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