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上路,行至骊山北麓时,李泰便发现入山游赏的车驾队伍明显比之前行经时多了许多。
想来应该是贺拔家兄弟俩经营的会所已经初见成效,将住在长安的权贵子弟们都吸引过来。李泰在当中虽然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但见到这一幕也颇感喜悦。
他有心想入山查看一番,但想到同行的苏绰显然不会喜欢那种声色犬马、奢靡享乐的场合,为免节外生枝,只能暂时作罢。
他打算过段时间,再同宇文护他们来巡视一下产业,瞧瞧给赵贵挖的这个坑美不美。
周惠达的府邸位于长安城东,入城曲巷里行走不远,便可见到那高大的仪门。
如今的长安城本就显得局促杂乱,周惠达的府邸却仍宽阔气派,显示出此公在西魏朝廷的超然地位。
周惠达这个人既不属于北镇豪强,也非河北名族出身,甚至都不是孝武帝西迁跟随的洛阳高官,但此公履历同样丰富。
早在北魏末年,齐王萧宝夤入关定乱,周惠达便为其幕僚。贺拔岳入关平叛抓获萧宝夤之后,便将周惠达留为幕僚,后来又辗转进入宇文泰府下任事,对于关西势力与当时洛阳朝廷的沟通联络出力不小。
到如今,周惠达官居尚书右仆射,是西魏朝廷排名靠前的高官。经其门下举荐入朝者不乏,甚至就连苏绰也是在周惠达的举荐,才得到宇文泰的重视与重用。
因为访客过多,李泰他们到来的时候,仍有许多来访者从清晨到上午不得入见。但终究苏绰的面子大,名帖递入未久,周惠达的儿子便率亲众家奴出迎,略作清道将他们迎入府中。
“阿耶近日疾病愈重,时醒时昏,醒时尚可简单对话,昏时却连亲近子弟都不能识……”
周惠达的儿子周题一脸憔悴愁容,先将两人请入堂中坐定,自己又亲往病舍查看父亲状况如何。
两人在堂中等了小半个时辰,周题才又匆匆返回,邀请他们入内探视。
房间中药气辛烈,且弥漫着一股香料都不能掩盖的腐败气息,李泰虽然少历疾病生死,但闻到这股味道,也觉得周惠达应该命不久矣。
“文安公,绰来迟了,请你见谅!”
苏绰弯腰行入帷幄,趋行入前小声说道,旋即帐内便响起一连串细语对话。
李泰站在帷外等候片刻,便听到苏绰提高声调说道:“往年公常叹息,关西人物乏甚列观,王事振奋有欠良才。今我为你引见一位名门少贤,风采卓然可观,想能洗清公之视听!”
虽然苏绰没有直呼他的名字,但李泰猜到这话应该是在说他,于是便也俯身钻入帷幄中,抬眼见到一个样貌衰老、耳目迟钝的老人围衾坐在榻上,连忙入前弯腰作揖道:“少愚晚辈李伯山,见过文安公。”
“这、这是谁家儿郎,确是神采醒目、气态可观啊!”
周惠达嘴角抖了一抖,望着李泰说道。
苏绰又小声介绍了一下李泰的家世,周惠达那略显涣散的老眼不免又凝视几分,抬手指着李泰道:“原来是名门的少俊,前日还有你家少郎随亲来访,气态一样可观,但神采英俊却差了许多。我虽衰老,但也喜见少流俊才,怎不孔怀同来?”
“伯山去年才趋义入西,与此间亲党尚未和洽共居,让文安公见笑了。”
李泰对于如今在关西的亲属也有些了解,闻言便猜到周惠达所言应该是一个名叫李礼成的少年,是李冲的后人,但他还没有时间去见面。
“好、好儿郎!”
周惠达似乎没有听清李泰的回答,点头含糊回应一声,又与苏绰小声谈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视线却又回望李泰,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那认真的眼神,让李泰自感有点局促。
又过半晌,周惠达突然招手唤道:“阿郎,伱来!”
“我在、我在,阿耶你说。”
一直侧立榻旁的周题闻言后连忙俯身下去小声答道。
周惠达环住儿子脖颈,小声细语片刻,但他儿子神情却渐渐变得尴尬起来,只是支吾着胡乱应声。
“快去、快去,不要误我女子良缘!”
耳语完毕,周惠达又一脸笑容的对李泰点头,然后便推了儿子几把,见其只是不动,顿时怒形于色,竟然挥臂拍打起来:“不准误事,若不议成,不要回来见我!”
周题一脸的苦涩尴尬,先对苏绰和李泰歉然一笑,才又无奈的说道:“阿耶,阿妹去年夏时已经出嫁济北大王家,不劳你再挂念。”
“胡说,真是胡说!我女子今早还来见我,明明还在阁中。”
周惠达闻言后怒色更盛,拍着儿子斥骂道:“你难道不盼你妹子入幸名门?此子我有见过,俊秀可观,苏令绰也言他才器不浅……我家虽然门故不荣,但当此时也有可夸,他少徒单走,或未人尽赏知,正该纳之在堂,耀我庭门!”
此言一出,在帷几人神情都有些尴尬,苏绰连忙站起身来,示意李泰同他暂且退出,让周题留下安慰暴躁的老父。
“文安公他雅赏少俊,至老不改,并非刻意的失礼,李郎你不要在意。”
来到外堂后,苏绰便对李泰说道。
“能得贤长见赏,伯山亦感荣幸。”
李泰虽然有点尴尬,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美滋滋,谁不喜欢被人欣赏垂涎呢?
又过了一会儿,周题才小步退出内室,又是一脸惭愧的对李泰连连道歉。他父亲刚才突发昏病,说出的那番话的确冒失,又仗着势位逼婚名门的意思,传扬出去难免有伤时声。
李泰自无一般士族门第自防的想法,又是连连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才算把事情给揭过去。
但发生这一插曲,接下来再留堂做客总是有些尴尬。于是两人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周惠达的府邸。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苏绰便领着李泰去他在京中府邸暂住一晚。
李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离开周惠达府邸后,总觉得苏绰望向他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心里不免犯起嘀咕,莫非你也馋我?
好在苏绰没有说什么胡话,入邸登堂简用便餐,并将自家子侄引出相见。武功苏氏也是关中大族,人丁昌盛,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李泰没能见到那还在襁褓中没有断奶的宇文护女婿苏威。
用过晚饭后,苏绰又望着李泰说道:“关西罹乱年久,人文政治固然有逊东州,但对有志奋起的丈夫而言,此乡也是立事建功的沃土。
我本关西事耕一村夫而已,幸在文安公举荐,大行台垂赏、拔任剧要,常感受之有愧,唯勉力行之。也常常自省继我者谁,不敢贪阻进贤之途。
李郎你虽东州新客,但追溯故望,也是乡土中人。观你乡里编制严整,可知治事治众皆有经术方法。我欲举才于道,又恐有扰清志……”
李泰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原来苏绰特意邀请自己同往探访周惠达,是为了进行一场行动思想教育呢。
他连忙起身拱手道:“伯山不敢称艳自傲,既得尚书赏识,唯逞此薄能、捐此微力,证此视听!道之所昌,先行后继,士之所美,抱薪传火,受此火种,燃我身躯,传于后者,身虽不伟,道不孤也!”
苏绰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拍掌喝彩,继而又说道:“李郎才情,前已有见。我私心作祟,欲举你入朝,为文安公执笔做传,成一薪火佳话,请李郎勿辞!”
“伯山义不容辞!”
李泰又连忙说道,给周惠达写一篇传记,也能积累一些人脉交情。且不说周惠达本身在西魏积累的人脉,这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拉着自己就要认女婿的事情,也让他从心里认同对方的眼光。
(本章完)
第96章 霸府参军
2022-08-30
李泰同苏绰往长安看望周惠达之后,便又返回了商原乡里。数日后,便有大行台使者前来传召他前往华州谒见。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又带着几十名随从,浩浩荡荡的回到华州城,来不及返回邸中知会高仲密一声,便进入了大行台府。
如今的大行台府仍未改名同州宫,但建筑规模已经不逊于长安的皇城宫殿。单单供军士驻扎居住的兵城便有两座,内外常年驻扎的将士便有一万多人。
各种官员衙舍错落有致的分布其中,最核心的位置便是大行台办公与一家人居住的场所。彼此之间界限分明,从早到晚都有军士把守巡逻。
李泰走进大行台府,心情也不由得变得有些激动,这里才算是西魏最高的权力中心。瞧着各衙堂行色匆匆、出出入入的官员,或许他们看似不起眼的一个举动,就能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福祉忧祸。
“高平男且先于此稍后,午时之前苏尚书会接见留堂等候的事员。”
使者将李泰引至一座大堂的外廊,这里已经有许多官员排队等候,有彼此认识的正在小声交流,也有的正手捧文籍书卷、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想被接见前巩固一下记忆,登堂奏告时能有更好表现。
李泰在队尾的空席上坐定,左近几个行台属员便向他望来。如今的他虽然还没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但也不再是寂寂无名。
“李郎今日入台是有什么事情?”
李泰循声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名叫柳敏,河东人,之前还入乡拜访过贺拔胜。
他连忙起身笑语道:“行台使者入乡召见,尚未知是因何而召。”
柳敏小声跟旁席一人换了一个位置,落座后便笑道:“台中事程剧要繁忙,不会无端遣劳。郎君才性优秀,时流已经渐知,既然受召入此,像是将要同僚列此了。”
说话间,他又热情的向李泰介绍了一下周围的行台属官们,并将一些在行台做事的规矩和禁忌详细告知。如此亲切关照,除了贺拔胜的缘故之外,也在于他对李泰印象不错。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入此等待接见的官员越来越多,有一些已经排到了廊外,足见行台事务的繁忙。
终于有吏员搬去了摆在厅堂门前的屏风,官员们开始依次入见,柳敏也跟李泰告辞一声,返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立定。
官员们入见的频率极快,三五分钟便见一人,很快就轮到了李泰。
他走入厅堂中略作打量,发现堂中排列着十多个书案,各有一名属员文吏坐在案后,忙碌的翻查抄阅着文籍书卷,将所记录的事务各依剧闲进行排列整理,有的发呈上案,有的则就席归档。
厅堂中间的大案空闲着,上面也堆放着许多的文卷,想来应是大行台入此办公的位置。
苏绰的席位就位于隔邻左方,他抬头看了李泰一眼,态度不像平时那么亲切和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抬手指了指面前一个座位说道:“李郎且坐。”
李泰刚刚坐定,苏绰便就席递来两份诏书并说道:“这两式便是李郎新官告身,如果有什么疑问,既管道来。若无,那就让吏员引你往观堂舍。”
李泰身体微微前倾,两手接过苏绰递来的告身,低头一瞧便见到他新的官职:一个是秘书省著作郎,另一个则是大行台墨曹参军。
著作郎的官职,李泰倒不意外,之前苏绰就跟他说过,希望他能为周惠达撰写传记。
李泰之前便请教过表哥卢柔,得知担任著作郎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必须要在任期之内撰写一份名臣传。文笔好资历深的郎官,还可参修国史并写起居注,是文职官员中第一等的清要职位。
李泰虽然不怎么看重他的出身,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出身陇西李氏,凭他的年纪和资历,是不可能新官上任就直接担任著作郎这种清贵官职。
当然,得此授命也在于苏绰对他的欣赏,他在著作郎职位上,主要的任务就是为周惠达撰写传记。
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无论什么人奋斗大半辈子,也都希望自己留给后世的形象是正面伟岸的。
甚至不乏官员子弟贿赂作者、希望能隐恶扬善的事情发生,一般权贵人家也都不敢随便冒犯得罪这些手握笔杆子的人。
至于那个大行台府墨曹参军的官职,李泰就有些迷茫了。从名字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掌管文墨事务的官职,难道是负责制作掌管办公耗材的?
又或者大行台打算把他家的印刷产业充公,所以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
想到这里,李泰心中的兴奋便略有削减,他乡里事业虽多,但眼下见利最著的就是公文印刷,甚至还超过了纺车织布的印钞机。
他还打算靠着公文印刷尽快完成资本的积累,将自家产业进行一次升级,往军工冶铸方面进行发展,真是不舍得将这产业交公!
他也没有直接询问苏绰,免得对方回答就是这个意思、反而没了应对拒绝的余地,略作沉吟后,只是发问道:“请问苏尚书,卑职是就台府办公,还是要前往长安入朝?”
这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如果有的选,他还是希望能在华州上班,一则可以免于涉入西魏朝廷那些糟心人事,二则华州往来商原路程不远、快马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也能兼顾乡里视野的发展。
“著作之事不必专居衙署,文籍采阅着员访取即可。墨曹事务既繁且要,需要在事台府。”
苏绰随口回答了一句,见李泰没有了别的问题,便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李泰见状便也不再耽误苏绰的时间,连忙起身告辞,而另一名官员已经被引入堂中来、与他擦肩而过,让他更加感受到台府之中务实效率的工作风气。
他这里刚刚退出厅堂,右廊便有一名中年人阔行上前,对着李泰拱手说道:“敢问可是高平男李著作?某名裴汉,今居台府墨曹参军,与李著作同署并案。奉苏尚书使命,于此等候李著作同行归署。”
“裴参军你好,有劳了!”
李泰闻言后连忙作揖行礼,略作沉吟后便又问道:“敢问裴长宽裴将军,共参军是否……”
“正是家兄,李著作也知家兄躁世薄名?”
裴汉听到这话,笑容便亲切许多。
“岂止薄名,如雷贯耳!表兄卢子刚曾作教论,道河东裴氏令孔怀相亲友善,实在是天下诸族子弟表率!”
李泰闻言后又笑着恭维一声,裴汉的兄长裴宽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也的确听贺拔胜与卢柔议论时流,对裴宽评价不低,是河东士人在西朝的代表人物之一。
裴汉听到李泰如此称许其家门风,脸上的笑容也热情几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本裴汉对李泰的感觉并不算好,他年过而立才在台府担任一曹参军,但见李泰这么年轻便因家世背景与他同起同坐,难免是有些吃味的。
但见对方并不嚣张傲慢、气焰凌人,他对李泰便也略有改观,走在前方带路,并向李泰介绍一下他们墨曹的职事范围。
墨曹作为台府下属一曹,的确正如李泰所料,负责管理台府衙署办公的墨料消耗,下辖多个包括书写用墨在内的官造颜料工坊。
但是除了这些杂事之外,墨曹还具有另一项职能,那就是管理大行台在府中创办的官学。
大行台府属员众多,对官员的才能要求也都不低。但凡所征辟选募的官吏,未必人人都能胜任高强度的办公,吏才和知识水平参差不齐。
因此宇文泰便在大行台创办官学,让这些行台属官们白天办公,夜晚进修。也因为还要负责教授台府官员们,墨曹也不同于其他曹属只设参军一人,学官们经常属员并置,各自司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