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微躬身道:“奴臣遵旨。”
他拿着这些贺表走进殿来,先念的便是兵部尚书卢恩的贺表。
卢恩是三朝老臣,也是最先拥立永晋帝兄终弟及继位的大臣,所以在永晋一朝的地位相对较高。
因此卢恩的贺表就是中规中矩的陈词,既不谄媚也不会过于严肃,就是很正常的一篇贺表。
永晋帝知道卢恩最重自己的名誉,所以也放心用他,像这种极其重视名声的人,极易制衡。
王睿贞的贺表就是极尽华丽之辞藻,堆砌锦绣之下,不断地吹捧我朝盛世,但又有意指立储之事。
所以永晋帝起初还算悦耳,再听完以后就皱起眉头,不大爱听。
贺表就贺表,里面再放点其他东西,那就变味了。
其余人的贺表,也大抵如此,不是极尽可能地讨好永晋帝欢心,就是借助贺表之事,顺势谈一谈立储方面的事情,表态一下立场。
这些人的贺表,永晋帝除了欣赏个别大臣颇具一格的文采外,还是比较好奇,他的那位四儿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四子晋王,会给他写一个什么样的贺表出来。
曹微将这些贺表一个一个念完。
终于是看到了晋王楚世昭所写的贺表。
可是当他念完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份贺表似乎和先前的贺表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大周天子,永晋陛下之四子世昭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在曹微念完第一句话的瞬间,他已经不敢再继续念下去了。
立刻是偷偷打量着坐在龙椅上斜视着他的永晋帝,而还在悠然自得听着贺表赞颂的永晋帝,其脸色也早已发生了变化,看起来远远没有先前的怡乐轻松。
“念啊.怎么不念了?”
永晋帝的声音很平静。
可是就是这样冷静到了极点的语气,反而是让杨方直接是低下了脑袋,不敢再看。
第62章 知不可为,而吾为之;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曹微是挺着压力最大的人。
永晋帝并非常人。
在他继位之初,大周时局是极其混乱的,因为永晋帝的兄长.正光帝这一朝是一直在想办法节制节度使的权力。
正光帝看来,北方那些藩镇除了抵御外地以外,手握着的权力,对整个中央,对整个皇室也是有威胁的。
于是正光帝选择分权制衡,让节度使的权力主要集中在军事指挥上,但是在财政上、行政上,都进行极大的限制,不允许节度使全面掌管地方大权。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正光帝一些削藩的手法过于激进,不太友好,这也使得一些藩镇上的节度使直接原地造反,于是正光帝推出了世家大族和地方上的豪强去平定这些节度使之乱。
李瑾、桓节所代表的宗族,都是这一系列变动下的间接获益者。
后来正光帝的突然病故,又无子嗣,直接赶着永晋帝继位天下。
算是永晋帝一手操办,这才让大周王朝勉勉强强稳住。
而在永晋帝最初接手大周王朝时,他先是稳固了节度使和中央直接的矛盾,又通过赋予士族权力,制衡了节度使,推行了诸多策令来限制外有的权力,在这个过程中,永晋帝同时设立三府军,即北府军,中府军,南府军,继续加强皇权。
长达十余年的时间,朝廷内外基本被永晋帝所控制,节度使、士族、豪强甚至于外戚种种外在的势力都被他掌握,使如今的天下出现了短暂的政治平稳状态。
事实上,大周王朝对于节度使的权力控制一直都很在线,正光帝更多的是排除异己,想要换一批自己所信任的人去当地方上的新任节度使,这才造就了旧有势力的不满。
因此永晋帝在位的时间久了,哪怕他是有所懈怠了,可是永晋帝上位之初的手段,跟着十余年的曹微还是历历在目的。
这位天子可不是泥塑的天子。
“陛下,四皇子大逆不道,这是在妄谈社稷。”曹微立刻露出‘悲怆’之色,光看他的神色,仿佛完全是在痛骂楚世昭不懂政务,在这里高谈阔论,与清流无异。
“朕让你念下去。”永晋帝的声音卡在喉咙间,发出来的声音不怒自威,似乎是在忍让,也似乎即将要涌出怒意。
曹微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念道:“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
“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
曹微几乎是念一句,停一息,一边打量永晋帝的神色,一边又压着心中的骇然继续诵读。
在这奏折之中,楚世昭推出大周王朝的列祖列宗,将那些做得好的天子,拿来与永晋帝做列比。
认为大周王朝的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他们在朝堂上无为而治,是因为国家需要修生养息,这才无为而治,而自己的这位父皇陛下,所谓的无为而治,则是放任群臣甚至是乡野的豪强鱼肉百姓,自己坐享其成却拿着百官压迫百姓所得的血肉,美其名曰——“百姓奉之、敬之、慕之。”
可这是强加在百姓身上的敬畏,百姓们也不是真心实意地愿意供奉、敬畏、仰慕天子。
这所谓的永晋,是一家一户的百姓十室九空的干干净净。
而治理天下,怎么可能只听百官所奉承的话语,就觉得天下已然大治。
父皇应该多听听天下臣民的意见,包括皇室子孙们提出来的意见也该适当地听一听。
这天子,应该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人,方是天子。
所以,父皇办的事情不体面,臣子们也大多不敢说出忠言直谏的话,那天下还能有办正事的人吗?
我所奏之事,就是如此!
那么天下的百官不敢说,百姓的话,你不愿意听,那么身为陛下臣民,又是儿臣的我,就替那些小臣小吏,那些乡野百姓说出他们的心声。
您不该在宫廷里继续大兴土木,也不该修行什么长生之道,天底下就没有长生这一说。
当下之事,更应宽以待民,竭力处置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吏、奸佞。
“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儿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
“儿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永晋帝的神色接连变化,他久违地站起身来,怒目而睁,似乎想不到他这么一个行事低调,为人内敛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看错人了。
也想不到,在他的儿子之中,会有一个这般有骨气的。
“好好好——好一个贺表——”
“传朕的旨意,将这位自诩为栋梁之臣,要进献良言的忠臣,贤子,给朕从他那座王府上请来。”永晋帝伸出手来一把夺过那份楚世昭亲笔所写的贺表,“就就.请到,咱这个乾清宫的大殿上——”
永晋帝所说的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着贺表上端端正正的字迹,看着那清晰可见又满是锋锐劲道的笔锋。
言语中满是不解。
“好好啊——”永晋帝的声音有些沙哑,“朕倒是要看看,是何人指使你干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父之事。”
乾清宫内,很快就响起了一阵阵紧凑有力的脚步声。
而楚世昭所写的这片治安疏,与海瑞所写的直言天下第一疏还是有很多差异的,毕竟身处的环境,历史背景都不太相同,相当于照着海瑞的根子为题,再写了一篇适合‘大周王朝’现状的治安疏。
不过楚世昭的想法和海瑞的想法确实是一致的。
因为经过这么多次的模拟推演后,楚世昭意识到了如果在永晋帝这一朝,也就是最初的本体就开始想办法的话,后续只会更加地轻松。
很多问题就出在永晋帝驾崩的那一个时间段它所爆发出来的权力真空期,永晋帝没办法节制士族,也无法控制节度使,而朝内大臣想要各自拥立各自想要拥立的皇子。
在这个真空期恰好碰到了起义军起事,于是几个因素叠合起来,就成为了大周王朝直接进入乱世之局的契机。
楚世昭当然可以看着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默默做个帝国掘墓人,当个幕后主使者。
可是,那些卷入其中的百姓们怎么办?
争天下的人,从来不是那些百姓,而是那些军阀,是那些站在百姓头上的人。
乱世,就是会死人。
天下大乱,得利的永远是少数人,而多数人则是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枯骨。
不过,楚世昭也不是圣人。
他也是一个很寻常的人,楚世昭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很自私,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他喜欢诸葛亮那样的人,敬佩海瑞这样的人,仰慕于谦这样争万世名的人,而楚世昭也知道自己一定做不了这样的人。
至于这份他倾注心血,按照大周王朝的情况所写出来的治安疏,偏偏也是楚世昭一时的浪漫。
今后的变数到底怎么样,楚世昭不会去想,但是就在当下,他就是要为天下人说上那么一句公道话。
这是数次模拟推演,在记忆之中见证了生生死死,见证了乱世之中人命卑贱下的楚世昭,想要说的一席公道话。
楚世昭忽然想明白了那些历史书上的每一个名垂青史的古人,为什么都会有那么复杂多变的性格。
或许,就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不管是怎么样的人,他都会为自己的浪漫买一次单。
知不可为,而吾为之。
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王府上。
楚世昭正静候在他亲自置办的棺材旁。
在这府邸之外,武德司兵士已经是不断地在迫近着。
第63章 我看谁敢刀剑相向?
诸多武德司前后簇拥着两人。
走在所有人跟前的是淡红色袍子的曹微,他的神色凛然,声音里透露着些许的惋惜。
“你说这四皇子殿下何苦自误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曹微的牙齿轻轻磨着,有时候话是怎么说的,心里却未必是这样想的。
楚世昭这份贺表呈奏上来,他倒是在贺表里面把自己所想的东西,阐述了一个清清楚楚。
可是念完这份贺表的人却是曹微。
当时的曹微,冷汗涔涔,几乎大半个袍子都已经是汗水,他不敢想象永晋帝的内心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完全不敢揣摩。
所以他对楚世昭当真是恨极了。
另一边随行的武德司左司指挥使郭谦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永晋帝的意思.就是命他遣武德司的司众前往晋王府,将楚世昭带到宫里去。
前些日子,郭谦象征性地借了楚世昭一些银子,转眼之间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这心里也是打着嘀咕,想要弄清楚其中的缘由。
当他让武德司的兵士们推开晋王府的时候。
府邸内空无一人,这种架势多半是被晋王所遣散,而楚世昭一人独自坐在庭院中,在他的正后方已然摆好了一幅棺材。
曹微的神色悄然变化。
他入宫侍君已经有多年的时间,在朝堂上,也是左右政局的一员,耳濡目染下,也知道不少隐秘之事。
楚世昭这份贺表,方方正正,浩然正气,言之有物,前后又有论证举例,对朝堂的时局和认知还是有极深的见解。
故此,曹微一开始就不认为这份贺表是楚世昭亲自所写的,在这贺表之后,必定是另有其人。
这种事情想要达成的目的有很多种。
可是,这一幅棺材摆在这里,却让曹微心下一沉。
“殿下,陛下过目了你的贺表,还请殿下跟我走一趟。”曹微的言语之中多了些恭顺。
跟先前直呼四皇子的态度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