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往前数许多年去,契丹,或者你,屠杀殆尽也难消解我心头之恨,若是只数这一百年,契丹与汉,你与我,有何区别?一百年呐,好几代人了,这契丹,你还要不要了?但凡还有一点要的可能,有一点希望,你要是不要?”
苏武盯着在问。
耶律大石避开了眼神,沉默起来。
苏武不急,又低头稍稍把马脖颈抚摸几番,乃至,把头上的铁兜鍪也取了下来,夹在腋下,稍稍又去顺了顺缰绳……
耶律大石回头来了,三个字:“你说吧……”
苏武点头:“那我就来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这燕京,就不战了,我进去,你走,军民之中,愿意随你走的,你都带走,去西京,去寻你的那位陛下,你活了……”
耶律大石便道:“我知道我活了,所以我才应邀而来,第二件事呢?”
苏武继续说:“第二件事,你带兵马去西京,哪怕西京守不住,还有广袤之草原,远近各部,这些年得你大辽之仁德恩惠者,不知几何,招兵买马也还不难,你与你的那位陛下,许还有再起的可能,哪怕可能微乎其微,不免也还有一搏,就好比你此番如此相搏……”
耶律大石又道:“是啊,如此,我等与女真继续血战,你便也多几分备战之时间,把这燕云理顺,把与女真之战事往后去拖,乃至也想我等多多消耗女真之力……”
苏武认真点头:“有何不可呢?”
耶律大石不答,只问:“第三件事呢?”
苏武直白一语:“你去西京大同之地,塞外交通之要处,草原近在咫尺,谟葛失人也与你们关系甚笃,我要马!可以你粮草,从太原那边给,若是你们失了大同,我就从永兴军路那边给,只要你还在战,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我粮草永远不断!这是个交易。”
太原与大同,其实不远,乃至,永兴军路,也就是陕西那边,进草原,也并不遥远。
耶律大石问来一语:“你就不怕此事立马败露,那女真调转兵锋,舍了我来打你?”
苏武便道:“那这不正中你意?如此,苟延残喘之契丹,岂不大大喘息一口?”
耶律大石闻言却又叹了一口气去:“我那位陛下,非雄主也!”
苏武点头,却忽然一问:“那你呢?你可是雄主?”
耶律大石当场就愣,稍稍反应过来,便是呵斥:“你怎能说这般悖逆之语?”
苏武却又摆摆手:“说笑,说笑而已,许也真有那一日,契丹无天子,你也是耶律,自也就非你不可了……我看你,气魄雄浑,兴许真能做点大事出来!”
“勿说此言!”耶律大石手一摆头一偏。
苏武其实还想说一句“世事难料”,罢了,不说了,只管再说:“此三事,你我共赢也,总好过大辽最后三万人马,与我这数万大军在此血战而消耗殆尽,今日死伤足够了,我自也舍不得麾下精锐军汉之性命,你也知晓,你我战罢刚才,再战,眼前这一万几千之辽军于旷野,必是要败的,这般再死,可惜了,不若你女真去战,杀女真,算是报仇雪恨,与我厮杀,算个什么呢?”
历史本也如此,辽与女真之战,还有许多,在西京,乃至在草原,还要打来打去,一直打到耶律延禧最后莽一波,才算彻底结束,也是那个时候,耶律大石带着两百人西去。
苏武此时之谋,就是想让这个过程,更长久一点,再多消耗一些女真之力。
却不想耶律大石这么回了一句:“我自也恨你宋人入骨!”
苏武心中其实知道,这话可以让他说,说的不免是心中郁郁之气,是宋背信弃义之怒,只要耶律大石这般坚韧之人说了这发泄之语,那就代表事情也就定妥了。
苏武只管再说:“兄弟之家,虽然分了你我,但也都是祖业而下,若是你守不住家产家业,我怎就不能帮你来守?总好过给了外间强贼不是?难道,祖宗之业,宁予外贼,不予兄弟?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这么一语去,耶律大石唯有再叹,却还是发泄一语:“怕是你也守不住……”
“我这不就在想方设法来守吗?你是已然失了,我却正在来守。”苏武当真与耶律大石在斗嘴。
这斗嘴无妨,斗嘴是说个道理,让耶律大石心中能舒服一些,为来日当真会有的交易或者合作,奠定一个心理上能接受的基础。
耶律大石忽然问一语:“你要多少马?”
苏武答道:“那自是有多少要多少,当然,你怀恨在心,自也不愿多给,你我谈到此处来,你又想给一些,也不愿那女真当真轻易胜了我,不免是你心中杂乱犹豫取舍不得。倒也好说,那就看你缺多少粮草兵刃甲胄之物,咱们做个公平买卖,如此,也不是你有意资敌,皆是局势所迫被逼无奈,皆为大辽求一线生机,你便心中想得通透一些,也好接受了……”
耶律大石便又沉默了去……
苏武知道,这交易,即便站在耶律大石的角度而言,其实也极好。
为大辽留有最后一点有生力量,为大辽再续一点国祚,乃至为大辽再争取一个翻盘的机会,而苏武好似……只需要马。
当然,也还要兵不血刃进这座燕京城大城,乃至接收城内之民。
耶律大石不免也知,还有许多城池,燕云之东,还有檀州、顺州、蓟州、景州、滦州、平州、营州……
南边还有易州蔚州……
还有北边,都是个兵不血刃了……
但转念再去想,燕京一破,这些城池也没有什么抵抗之力。
只是这个交易,总让人觉得不爽不快,不外乎也是一种城下之盟,心中岂能不带一些屈辱?
但苏武所言,又着实是好,这些地方本就守不住,换一个最后的机会……
乃至,还可能让女真人调头来打宋人……
其实,交易之事,没什么值得犹豫的,唯有心理,心思,感情上……
苏武再来开口:“事想来是妥了,林牙,我还有一语……”
“你说……”耶律大石看向苏武。
“若是来日实在坚持不住,契丹若还有人,你就往西去吧,汉唐汉唐,不说汉,就说唐,你自也说承唐而下,也说天朝上国,你也不知读了多少书,也知道西域之广,富庶之地虽小,但也不算是少,容得下你再施展一番。也是我大宋去不得西域,因为那党项西夏拦在路上,此事啊,当年你辽人也不知出了多少力气在其中,当真把我大宋西去之路堵得死死,我暂时去不了,你可以去啊,你如此气魄,若真无路可走,去又何难?”
苏武一番话语,就怕一件事,就怕如今之变,会让耶律大石来日心思拖沓、犹豫不决,不再如历史里那般愤然西去。
这西域,得去,苏武暂时是去不了,耶律大石只管去。
再建西辽也无妨,那西辽之广,远比汉唐之西域不知大了多少,那可不仅仅是西域,那是整个中亚之地,耶律大石你去干。
只待来日,苏武把这一切都理顺了,自也要去,那时候,许是十年二十年后,哪怕三十年呢?
那时候之中原,那时候的兵马之强,兵刃之强,耶律大石把盘子端好了,苏武再来,岂不也是名正言顺?
兴许还要感谢耶律大石置下的统治基础,愿意受西辽统治的人,自也会愿意接受苏武的统治,与西辽有血海深仇的人,岂不感谢苏武为他们报仇雪恨,更愿意接受苏武的统治?
历史而下,都是这个逻辑,从无例外。
耶律大石却在答:“想来那位陛下,不会西去……”
“那是你的事……”苏武答着。
耶律大石摇摇头,便是苏武所言,真让他多想几分,此时摇头便是不想了,而是说道:“燕京城之事,当面还有一位陛下,怕也不愿……”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也去与那位李宰相商议一二,与那领兵的萧干商议商议,我等你回复就是。”苏武说着。
“先行告辞!”耶律大石拱手一礼,准备转身就去。
苏武却道:“且慢,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耶律大石回头来问。
“我心中把林牙高看无数,林牙乃多智之人,当也不是那轻看天下之人?”苏武问着。
耶律大石又是叹气:“唉……也罢,我这回去,自让眼前之军当面安营扎寨。”
“好,此事若成,你带城内愿意与你一并走的人,都到此处来汇合,与这眼前一万几千人同往西去,我定不阻拦。此事若不成,眼前这一万几千人,那就一个也走不了!”
苏武如此说着,耶律大石给了人质,苏武收下人质,这个人质,这一万几千人,是苏武信任耶律大石的基础。
便也是耶律大石不得不给的人质,不给,那只有当场就干了。
回头看看,五千宋骑,似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刚才还是三万人的步阵,此时已然超过四万人,阵势已然也列得差不多了,后续还有再来,辽人这一万五千来人,那是万万没有侥幸。
战也好,跑也罢,战那就是站着死,跑,马蹄之下,那是跪着死。
耶律大石不免也远远回头看了一眼那铁甲一丛丛的宋军步卒,头一次就在雄州悄悄看了几眼,今日再看,心中唯有无奈……
走了!
耶律大石打马回头,快步而去。
一旁有萧斡里剌,走远一些,忍不住问了一语:“林牙怎么又愿往西边去了?头前不是不愿的吗?”
耶律大石来答:“头前,那是逃,宋人岂能不追?又能去得多少人?无有此般情况之下,萧干等人,又岂能在宋人面前不战而走?头前,没有宋人这些话语,没有粮草兵刃甲胄之助,去又如何……”
萧斡里剌点着头,却是疑惑一语:“宋人不该如此善战才是!昔日里,大军屯在边境,宋人就能送钱来,如今怎的这般了?”
这岂能不也是耶律大石头前之疑惑?
却是此时耶律大石来说:“世间之事,天数难言,宋之崛起,只在一人,在那苏武一人!你也见着了,适才也见识了,他说我是气魄雄浑之辈,许只是美言之词,那苏武岂能不是气魄雄浑之辈?谋略之道,几人可比?”
萧斡里剌便道:“嗯,话语不差,但我觉得谋略之道,林牙比他不差……”
“唉……”
“林牙怎的不信呢?他自是占了优势,所以显得他谋略之长,他自好谋略。林牙若是占优在手,岂能比他差了?不外乎也是林牙头前之语,你我,生不逢时!”
萧斡里剌,这一辈子,对大石林牙的崇拜,那是无以复加的!对西辽帝国的贡献,好比卫青霍去病,再加霍光!
耶律大石不多言,只管看那眼前辽军之阵,也看那萧干身在何处。
只管寻得萧干,一通话语来说。
说罢,耶律大石就问:“萧王意下如何?”
萧干皱眉之中,自也尽是悲戚,对面宋军之阵,本就雄厚,便是越来越雄。
只看耶律大石身侧,那四五百残骑,一千来匹马……
只问一语:“怎会败呢?”
问的是耶律大石怎么会骑兵野战对垒,还败在宋军之手?刚才,头前不久,还是大胜,杀得宋人抱头鼠窜,来的时候,也还看到了那战场,场上多是宋卒尸首,看不到几个辽兵。
便也只以为宋人就是祖辈说的那般懦弱不堪一战,便是以为此番,定是大胜连连,以至于刚才行军,萧干自己都要跑吐了,那是紧赶慢赶,只怕来慢。
来到此处一看,心中岂能不惊?
耶律大石无奈来言:“已然打到这般地步了,我两千骑,你七八百骑,战到只剩下四五百人,非我不勇,非将士不勇,非战之罪也……”
萧干难受不已,他岂能不知耶律大石之勇?若是不知,他又岂能如此信任耶律大石?
他只是情绪上悲伤不已……
刚才一度,只以为要成了,还是不成……
萧干想去前后,慢慢来言:“西去,当面刚立的天子,如何以对?”
耶律大石来言:“只要你我心思一样,入城再与那李相公商议一二,李相公若也点头,此事便也不难……”
萧干知道耶律大石所言之意,却是又道:“此天子无罪也,若是同去西边,怕是不免一死!”
“那就让他留在燕京吧……”耶律大石说道。
“那宋人苏武……”
耶律大石来答:“当是不会要他性命的……对苏武而言,如此,不免也有利人心,那苏武,视我契丹,非仇敌也!定是那大度之辈。”
“如此,也好……但那李相公……”萧干都是担忧。
耶律大石也稍稍皱眉,那李相公若是不应,这事还真有点麻烦,麻烦不小。
许多事,要那李相公去做,安抚民心,招揽人手,乃至能带的钱财钱粮,也要那李相公来操持,否则……时间紧迫之下,耶律大石与萧干这些领兵之人,哪里做得来做得好?
这些也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李相公若是不应,那就只能杀人了,朝廷文官系统之下,如今还能留在燕京城的,又有几个不是硬气之辈?
李处温岂能不是这些人此时此刻的象征性人物?
那就要杀不少人,一旦杀人,不免也是人心离散,本是从容西走之局,又成了大军劫掠裹挟一般……
说来说去,也唯有李处温点头了,这件事才会变得顺利起来,利益才能最大化。
耶律大石想得有些心烦意乱,只管一语来:“先入城,你随我同去,先见了李相公再说!”
萧干点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