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望在这一战里,什么都舍得了,他心中有一念,此番若是杀不得苏武,来日只怕更难……
苏武远远看着……
完颜宗望也不看城墙,转头来,远远也去看苏武。
两人相隔五六里地,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到黑压压一片,但似乎互相又真看得清面庞,看得清楚各自面庞上的诸多表情。
文德,不算大城,城池之内,被军汉与健马挤得满满当当,那女真人射进来的大小流矢,甚至能轻易误伤城内之人与马。
城内的建筑,几乎被鲁达拆卸一空,全部被铺上了军汉们简易的营帐,建筑材料几乎皆被屯在城墙上下,还有一些用来生火造饭。
便是鲁达来的时候也受了苏武叮嘱,说那女真,十有八九要从他这里回去,重中之重,所以鲁达来守。
此时战起,城内连简易的营帐也都拆卸,便是为了避免火起连营。
军汉们穿着甲胄,席地而坐在等,大小军将有的闭目养神在等,有的来去在奔。
那传令的快马,不断来回,时不时呼喊大作:“耀州兵,耀州兵,往西城下去集结!”
“环州兵,往东城下去集结,快!”
城池之内,诸军自是有条不紊听候指挥,却是令兵依旧催促。
“莫要拖沓,快走快走!”
“不要躲避流矢,快走快走!”
……
城头之上,鲁达坐镇南城城楼,吴玠吴璘兄弟分在东西。
却是鲁达满眼血红,何也?宋人正在杀宋人,女真驱赶俘虏向前,城头上的军汉大声呼喊不止:“不准爬城墙,不准爬!”
却是城下的宋人,也在哭喊乞求:“我是宋人,让我上去吧,救我命啊!”
“救我上去啊!我等皆是宋人!”
“行行好……”
这些宋人在女真的刀枪之下,也在求生的意志里,还是要往用长梯往城墙上爬。
若是少数,倒也无碍,却是眼前宋人太多太多,真让他们源源不断爬上来,这小小城墙上下,只怕堵得是水泄不通,哪里来得及从容去引导秩序?城墙上下的宋军部署岂不大乱?
只待女真随着也爬上来了,这些宋人只管是要逃要躲到处乱奔,更是难以控制秩序,岂不更是乱上加乱,一旦不能及时把女真赶下去,女真人当真站稳脚跟在城头,城破就不远了。
所以,城墙上的宋军,怎么可能会让这么多宋人爬上来?
城楼内的鲁达,咬牙切齿之中,自也是那军令如山:“不论谁人,若要上城,皆杀之!”
惨烈一幕自就发生,宋人当真在杀宋人,不忍目睹,却也箭矢在放,擂木滚石在砸,要把城下的宋人再赶回去……
城下的宋人,岂不更是哭喊不止?女真人要杀他们,面前宋人也不救他们,也还要杀他们……
许多人,自也不能理解。
乃至,许也是女真人有意如此……不外乎也是人心,好似也是训练奴隶效忠之法……
女真能到如今之势,岂能没点真正的手段?
果不其然,众多奴隶往后退去的时候,女真人还当真手下留情了,放过一批去,却又再赶一批来,赶的时候,那自是谁脚步一慢,便是刀枪加身……
这般之手段,女真人当真信手拈来。
连城头上的宋军,不少人都有些杀得手软。
战争之残忍,在这一刻,已然无以复加。
驱赶奴隶的女真人,已然就在城下几十步,城头上的军汉,许多不忍杀同胞,自是引弓去射。
却是有那军将来喊:“不要射远,就射城下!”
这军令又是何等严苛?
“砸,往下砸!把他们都打退去!”军将不断高呼,便是万万不能让这些城下的宋人蜂拥而上。
这些宋人,岂不也是可以用来浪费守军之箭矢檑木滚石?
远处,将台之上,完颜宗望在看南边,喃喃自语:“还不来吗?”
完颜希尹也回头看了一眼:“莫不苏武是不敢来?我等后军不过三千骑,他何以还不敢来?”
苏武敢来吗?
陡然,地面上传来了一种震动,天空上也起了轰鸣,远方,烟尘大作。,
苏武来了!
完颜宗望大喜:“来了来了!”
说着,完颜宗望脚步也动,往将台而下,自是要去翻身上马。
完颜希尹也跟随在旁,他是读书人,但他更是悍勇之将。
却是完颜宗望刚刚上马,正要左右招呼,打马去迎,却是往南一看,动作就止,苏武在动,但他没来!
他并没有引兵往北来冲,而是远远往西而去。
完颜宗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转头来看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也是稍稍愕然,苏武莫不是要逃了?
苏武不会逃!
完颜希尹脑袋里不断去想:“他他……他往西去作甚?”
只待稍稍看得片刻,只见苏武往东去,是往西北去!
完颜宗望不好的预感更多,他甚至猜到了,但还是来问:“他这是要去何处?”
完颜希尹给了答案:“他莫不是要北过燕山?”
完颜宗望心中的答案也是这个!
千算万算,好似算差了这一步。
苏武身后,不是一万余骑了,是两万余骑,其中万余,多是步卒骑的马,昨日还没有,今日成了两万余,至少两万四五千,马匹七八万。
这个军情,完颜宗望其实刚刚知道,他自以为苏武是为搏命而战做的准备。
此时来看,显然不是。
苏武要过燕山去,他不在这里了,他要去哪里?
过燕山,去兴化六百里,这般快马轮换去奔,一路毫无阻碍,许就两三日,去大定府,千里地,也是毫无阻碍,许就四五日。
换,苏武又一次来换。
只问关外,此时此刻,有几个人马?宋人如此在死,自就去杀金人来偿。
至于要问苏武到时候怎么回来,苏武也不知道,苏武也在犯险,要是女真弃了城池来追,苏武自是危险非常。
但眼前对于苏武而言,不能再憋屈下去了,要给女真一点颜色瞧瞧了。
不能总是不战,不能真让女真以为苏武是个怯战之辈,要让女真知道,苏武是他们这辈子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
苏武在走,往西北去,在绕城池,目标就是张家口方向,往那里出塞上!
目标真就是大定府,此时此刻谁在大定府?
完颜阿骨打当就在大定府,完颜吴乞买当在大定府,完颜斜也,也当在大定府!
整个大金的朝廷,所有女真的家眷,当都在大定府。
倒也不知完颜阿骨打还是不是活着……
苏武去了,烟尘漫天。
完颜宗望在马背之上,一时陷入了纠结之中,一边在看远去的烟尘,一边又看那奋战的城池。
这里,不是河北燕云平旷之地。
这里,坝上是高原,坝下的盆地,两侧皆是山岭相夹,只有取舍,快马独走?还是继续攻城。
这里不得不取舍了,是快马去追苏武,还是带着臃肿走不动路?
完颜希尹还来一语:“他当真要去!”
完颜希尹岂不也是急切非常?
且不说百多年之宋,不知几百年来,中原之兵,早已不出塞上去。
几百年来第一次,中原之兵,当真出塞上!
完颜宗望一语去:“先鸣金收兵!”
叮叮叮之声大作,完颜宗翰更是打马回得最快,近前就问:“兄长,苏武怎么往西北去了?”
完颜宗望直白一语:“他是要出塞往大定府去!”
“什么?”完颜宗翰两眼一直。
“正等来你议!”完颜宗望连忙说道。
“那还想什么,咱们赶紧去追啊!”完颜宗翰,许多时候就是比完颜宗望果决,便是又来一语:“只要在关外截杀苏武,自也正好!”
完颜宗望头一点:“你自击鼓,聚骑聚马,我先走一步去追!”
说着,完颜宗望聚骑就走,随在苏武身后去追。
完颜宗翰更是不再多想,管他什么财货奴隶,只管数万之骑,赶紧击鼓来聚,绑扎一些吃食之物,赶紧去也!
一时间,变化太快,文德城外,顿时乱作一团,那金军步卒,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能带什么就带什么,赶紧也走,车驾之类是走不了了,装点金银细软,背上粮食,驴骡牲畜,骑着赶着,赶紧绕城往北。
若是敌军来追,自往山林里去翻越,若是敌军不追,那就沿路快跑。
城楼之上,鲁达反应也快,岂能不追?
打马的打马,步行的步行,鲁达一马当先,往北去追。
城外还有不知多少俘虏奴隶车驾等物,城内自也还有吴玠吴璘兄弟带兵出来收拢。
却是一时之间,还是乱得无以复加……
百姓又如何?身旁陡然无人管束,大多也不知怎么回事,胆小的依旧战战兢兢不敢乱动,胆大的拔腿飞奔就走,还有胆子更大的,往那车架箱子里抓起一把金银之物再跑……
城内马步出来无数,也是到处去堵截。
许多人却也不想想,已然到得这里了,没有粮食在身,乃至孤身一人组织,如何走得出远地?更也别想还能归家……
却就是这么乱。
北边,苏武自是狂奔,直奔张家口去,那里此时并没有城池,但有山间之路,其实也不好走。
若是要想好走,当还往西去,皆是坦途,过怀安,从阳高往北,便是过天成、长青二城往北。
苏武快马去,便是往天成与长青方向去,这一路,不免也可直到大同。
当然,此时此刻,苏武便是连张家口都还没到,只管一路往北狂蹦,说到这里,不免已然是苏武用计而已。
他真要出塞上吗?
是,也不是。
女真若不果断追来,他自当真往北了,要逼着女真放弃盆满钵满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