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的身上,赫然缠着数条纤细的荆条!
荆条上不少尖刺已经没入李儒的皮肉,扎出不少窟窿。
还有在行走时尖刺在肌肤上摩擦划过的伤口,此时也不断的渗出鲜血,几乎让半个身子都沾上血污……
负荆请罪!
而且还是从很早开始,便将这荆条绑在身上,硬生生从自己家里走到尚书台,又从尚书台走到了天子面前。
可承认着这般非人的疼痛,李儒却始终神色如常,没有让任何人看出端倪,这份心性毫无疑问既令人钦佩,又令人胆寒。
“李儒,你是想要朕饶过你犯下的罪行吗?”
刘协皱着眉头,不知道李儒做这般姿态到底想要求得什么。
饶恕鸩杀天子的罪过?
未免有些太过天真。
而李儒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臣不敢有那样的奢望。”
“臣犯下的罪行,是什么样的惩戒也抵消不了的。”
“此次前来,并未因为昔日弘农王一事,而是之前左将军董旻曾与我诉说有打压天子之意,臣却并未及时禀报陛下的过错,故此向陛下请罪。”
当日,董旻可是痛哭流涕的什么都说了。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去询问李儒策略的事情。
不过……
“朕连董旻都不予追究,更何况是你呢?”
“若仅仅是此事,那你今日这般负荆请罪,却是有些太过了。”
刘协并未因为李儒的惨状便心怀恻隐,反而依旧无动于衷。
盯着李儒已经佝偻的腰背,刘协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目的——
“李儒,你应当明白自己的处境。”
“若是隐姓埋名,从此不露于世人面前,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
“可你今日却大摇大摆的前来见朕。”
“你可知,待你回去之后,就立刻有无数人要取你性命?让你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
“这一次来见朕,无论你所求什么,只怕都已是活不成了。”
现在,无论是刘协还是董卓,显然都不可能去保李儒性命。
但是想要杀李儒的人,却能从长安城直接排到洛阳!
他今日露面,只怕待会离开的路上,就会被人当街刺杀,死于非命。
既然李儒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那他所求之事,就一定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
果然。
李儒说道:“昔日在槐里城,韩遂走投无路,曾言‘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臣最近抄录《汉书》,知道这其实是孝武皇帝时的大臣主父偃曾经说过的话。”
“主父偃曾有四策。”
“一曰推恩令,令诸侯得推恩分封子弟为侯,削弱当时诸侯王的势力。”
“二曰兴陵邑,迁徙天下豪杰富户于茂陵,使关中强干弱枝。”
“三曰军屯田,在朔方边境之地屯田设郡,充实北方边境,使匈奴难以轻易难犯。”
“四曰谏立后,建立孝武皇帝立卫子夫为皇后,自此宫室安定,使卫青、霍去病成为天子外戚,稳定了当时的朝局。”
说到这里,李儒突然笑了起来。
阴冷,但也凄厉,如杜鹃泣血。
“按理说,这样的大才,本该寿终正寝。但陛下知道主父偃最后结局如何吗?”
……
刘协也是看过史书的,当然知晓主父偃最后的结局。
主父偃的推恩令得罪了刘氏诸侯王,兴陵邑得罪了关东豪族,军屯田得罪了边境统军大将,谏立后得罪了陈阿胶以及其背后的宫廷势力……
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久后,当时的赵王刘彭祖就诬陷主父偃受贿,逼杀齐王刘次景,有谋害刘氏诸侯王之嫌……
而冷血的孝武皇帝表面上想要保全主父偃,但当时的心腹,时任御史大夫的公孙弘却上书,说不杀主父偃不足以安定人心。
也就是说,便是主父偃最为依仗的孝武皇帝刘彻,也将主父偃彻底抛弃……
现在李儒突然提起主父偃旧事,也让刘协再次确定了李儒的目的。
“汝宁死?”
“臣宁死。”
李儒背着荆条,再次跪倒,匍匐在地:“臣,不愿如老狗一般,最后病死在无人问津之处!”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臣请求陛下,令臣再效犬马之劳!”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
淡薄名利之人少见。
但像李儒这般,为了名利甚至不惜舍弃自己性命的,同样少见。
不过也难怪。
若不是这样极端的人,如何能做出鸩杀天子这样的事情来?
当时固然有董卓逼迫的缘故,可为何去的人不是别人,而偏偏是他李儒?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相比于韩遂的走投无路,李儒这样的破釜沉舟才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汝做的事情,足以让你青史留名。”
“你未来的名声,未必不会逊色于主父偃。”
“难道这样的名利,还不足以令你停下吗?”
李儒抬头,笑容之间竟是有些腼腆——
“臣还没死呢!”
没死!
言外之意,就是说唯有死亡才能让他李儒停下吗?
刘协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愿意将自己人性中的恶这般赤果果的暴露在他人面前。
便是刘协,此刻也难以有些理解李儒现在的精神状态。
可刘协的判断能力并未受到干扰——
“不准,朕绝不准你出现在朝堂之上!更不准你出现在朕的身边!”
天子,自当光明正大!
朝廷,自当名正言顺!
李儒这样的人,不配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就和汉武帝容不下主父偃一样。
他刘协,同样也不能容忍李儒。
李儒在听到最后对他的审判之时,便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只是不知道,他李儒是会死在刚出宫的那条水渠中,还是会死在邻家家门前那条昏暗的小巷。
不过没关系,至少他李儒争取过。
合上衣服,李儒微微躬身,想要和天子告别。
“朕不能容你,朝廷不能容你,但朕没有说,朕就一定不需要你,朝廷一定就不需要你。”
李儒本以为现在的自己,心中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波动。
但刘协的话,还是在他的心底刮起一层涟漪。
“陛下何意?”
“汝可闻……苏秦佩戴六国相印故事?”
“臣自然知晓。”
“那可知他自燕入齐之后,具体做了什么哪些事情?”
“臣……不知。”
李儒当然不知道。
因为此事过于隐蔽,史书上也是语焉不详。
刘协目光扫过刚才自己翻阅的兵法——
《昌国君兵书》!
昌国君,便是乐毅。
这本兵书在后世早已失传,但现在却一直藏在汉室的石渠阁中,可以任由刘协翻阅。
里面便详细记载了,苏秦入齐,就是为了在齐国当间谍,好为燕国探听消息。(注1)
刘协命宫人将兵书递给李儒。
李儒详细一看其中记载的关于苏秦的事迹,亦是明白了刘协的意图。
“陛下,是想要臣效仿苏秦故事,前往关东,合纵连横?”
“对。”
刘协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
“如今朝廷式微,正如当年的秦国,难与关东诸侯争锋。”
“虽然关东诸侯亦是各怀鬼胎,但如今袁绍另立伪帝,却是有了明面上的大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