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见外做什么?朕现在可着实需要你们河北士人辅佐。”
“这几日朕一直在整理河北的府库黄册。”
“河北之富,果然名不虚传。”
“不但粮食堆积如山,还有各类煤矿和铁矿,这些都是好东西!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看的出来,天子对这些资源的发现是真的高兴。
这也让一旁的沮授犯了难。
难不成天子真的是在攻下邺城,杀了袁绍后,性情大变,开始得意忘形了?
沮授只得是试探性的询问:“陛下可还记得,曾经在城门前和臣说过的话?”
“什么话?”
“说是让臣,重头再来。”
沮授紧紧盯着天子,试图看出什么端倪。
“陛下要与臣从头再来,怎么现在倒用出三公九卿之位来拉拢其余士人,这究竟是为何呢?”
刘协听到沮授的质问,明显的心虚了一下。
但他还是强装镇定:“朕也觉得之前过于强硬了,想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怎么?难道伯枢今日前来,其实是想要问朕要一个九卿乃至三公的职位不成?”
“俸禄官职,向来不是我的追求。”
沮授好似发现了什么,突然轻松一笑。
“伯枢笑什么?”
“我之前总是以为陛下无所不能,当真犹如天神一般无情无欲,什么都能做好。”
“但现在看来,陛下还是有一件事做不好。”
“什么事?”
“撒谎!”
沮授好似是抓到了天子的什么小尾巴,越笑越开心。
“天子行事,一向光明正大贯了。即便是要做“营建雒阳”这样掩人耳目的事情,也是强硬的讹诈袁公,直来直去。”
“所以天子说谎的时候,倒是很像个常人一样,眼神飘忽,手足慌乱,鼻翼微耸……”
“看来天子当真是准备在此事上设计埋伏,好好坑害一把河北的士族了。”
听到沮授这话,刘协干脆也不装了。
他郁闷的拍拍脸颊:“真有这么明显?”
“若是在常人身上肯定没那么明显,但天子行诡谲之事,就好像是一张白纸上突然出现了一滴墨渍,如何还不能令人一眼看出呢?”
刘协摇头,怪不得自己有时候胡乱说话蒙骗蔡大家的时候,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起初还以为是蔡大家冰雪聪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的演技太过拙劣。
“伯枢既然起疑,那还来见朕做什么?”
“难不成伯枢以为,是来劝朕改变心意不成?”
沮授:“陛下的决心就好像那高耸的太行山一样,即便臣是愚公,子又生孙,孙又生子,那也不一定能够移开陛下的大志,更何况是现在孤身一人呢?”
“那伯枢为何不去警告那些士人,让他们团结起来,与朕为敌?”
沮授:“臣亦是士人出身,又如何不能知道那些人的心思?”
“只要陛下放出风声,愿意留有余地,便有无数人急着改换门庭,争先恐后的来舔舐陛下放出去的那个甜枣。”
“陛下难道认为,只有我一人发现了此事不对劲吗?”
“可即便是发现了又能怎样?陛下此计,用的是人心……而人心变化莫测,哪里是人力可以干涉的?”
沮授已经可以想到之后的场面。
无非是天子大获全胜,而现在那些沾沾自喜,为了蝇头小利便放弃了团结,被天子诱骗过去的河北士人必然将是一无所有,将来会仍由天子进行宰割。
沮授此刻再次蒙生出了一层绝望。
仅仅用了这么一招简单的计策,便将庞大的河北士族弄得彻底没有抵抗之力。
和这样的天子为敌,哪里来的半分胜算?
而天子也看到了沮授眼中的茫然与伤痛,便放下公文,直视沮授。
“既然伯枢已经看透,那朕也大大方方的问你一件事——”
“你,愿不愿意和朕重头来过?重新给河北一片新天地?”
第376章 卷五 开窗户
沮授没有急于回复天子,而是继续询问天子——
“陛下究竟想要如何待河北百姓?”
“都是大汉子民,朕不会厚此薄彼。”
刘协明白沮授心中的顾虑。
“大概有不少人都担心,担心朕将袁绍的仇恨放到河北百姓身上,会对河北百姓加以防范。”
“你们错了。”
“往大了说,朕虽然没到什么圣君的地步,却也不至于这么小心眼,逼着河北百姓与朕离心离德。”
“往小了说,朕虽然讨厌袁绍,但却绝对没有到恨其入骨的地步。”
“昔日高祖皇帝在斩杀项羽之后,也没有想着屠戮楚地百姓泄愤,反倒是以鲁公的规格安葬项羽于谷城,甚至允许有人前去祭拜项羽……高祖皇帝没有做的事情,朕也不会去做,那没有意义。”
刘协端坐上方,似乎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将话说的再明白一些。
“伯枢,世家之害,朕已不想和你争辩。”
“或许你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比如什么家业都是你们一代代自己积攒下来的,比如什么田地都是你们按照“正当”方法得来的……”
“但你们的理由再多,都不及朕的一个理由重要——”
刘协看向沮授,眼中没有半点对杀戮的愧疚:“那就是,河北的底层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
“越是世家昌盛的地方,当年黄巾之乱爆发的越是凶恶。”
“这样的道理,朕相信你不会不明白。”
“所以,朕得杀人!”
刘协将手中的一张文书交给沮授:“这几家,都是连袁绍都看不下去的几户硕鼠。”
“先从这几家入手,之后的几家,朕会慢慢的料理。”
沮授接过公文,看了眼上面的名字后,便立刻合住。
“臣本以为袁公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事情,没想到一笔一笔的账,他都记得。”
此刻沮授顿时苍老了下去。
那几家中虽没有他沮授的宗族,但河北士族同气连枝,亲近之人总是有些的。
一旦将这几家最为富有的几家给除去,河北士族便会彻底失去反抗的余地。
所以沮授不由发问:“陛下真的打算一上来就对这些人动手?难道陛下就不害怕河北士族聚集起来,与朝廷相争吗?”
刘协自信的摇头。
“伯枢,朕曾经学过一个道理——”
“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衷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朕之前之所以喊着杀死所有士族的口号,便是要拆掉这屋顶。现在朕“退让一步”,将几个三公九卿的位子给他们,他们就愿意让朕开这窗户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道理,朕懂,所以要慢慢来。”
刘协从沮授手中拿过公文,而沮授也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好个开窗户!好个治大国如烹小鲜!”
沮授此刻彻底心服口服。
或者说,沮授知道,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所有人的性命。
哪怕是他沮授,到了眼下这样的绝境,也只能先保住自己了。
“臣……愿意与陛下,重头来过!”
“好,朕送你一本《建安律》,好好去准备这次的科举考试!”
“喏……”
……
三日后。
天子亲发谕旨,愿聘田丰为司徒,崔琰为廷尉,邢颙为大司农,审荣为少府。
田丰、崔琰、邢颙都是河北名士,审荣是审配的侄子。
河北士人闻之,都以为大获全胜,不由欣喜。
唯有崔琰的弟弟崔林前来劝阻哥哥:“如今形势晦暗不明,兄长的才能和名声如何配的上九卿的位置?还请兄长向天子推辞,不要接受九卿的职位啊!”
崔琰却说:“如今天子体恤我,对我有这样丰厚的奖赏,我怎么可以辜负天子呢?”
崔林知道崔琰这是被九卿的份量给迷了心智,回到家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带着自己的家眷前往山林中隐居。
崔林还对旁人说:“兄长为人刚正不阿,这本来应当是一件好事。但如今局势晦暗不明,兄长的性子恐怕非但不会助力于他,反而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啊!”
崔琰听到自己弟弟逃跑,赶紧来到天子面前请罪,害怕天子因为此事怪罪于他,削去他九卿的职务。
但天子只是好声相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为天子在加封四人位列三公九卿后,紧接着便是出示了一份名单,并罗列了其中的罪证,要吕布、刘备带人前去抄家。
被发了阎王帖的几家当即就火上眉梢,赶紧动用以往的人脉,请求对方施以援手。
甚至有人手眼通天,直接便是找到了刚刚跳槽为大汉三公之一的田丰,请求对方为自己说情。
田丰一脸为难:“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向天子说那样的事情呢?”
“况且天子既然证据充足,若是现在还要去忤逆天子,只怕天子会以为我们河北士人有不臣之心,得不偿失啊!”
为了保全自己,无论是田丰还是其他河北士人都异常默契的将这几家的门路堵死,决定献祭掉对方,换来自己家新朝的富贵。
而这样的消息传到被选中的那几家人耳中,都是异常愤慨:“今日舍弃一些,明日再舍弃一些,河北士人的血都被放的干干净净,如何还有力气反抗啊!”
这番话传到那些投靠天子的士族耳中,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害怕天子因为这些人的言论怪罪自己,甚至主动朝着天子上书,请求天子将几家速速处死!
对此……
天子当然是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