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24节

  王子美不认为这有什么,也没听出来宠颜在埋怨圣人,只惊讶于她的嫉妒心、占有欲。

  “不堪入耳。”南宫道愿忍不住鄙夷:“守不住丈夫怪别人?是嫉妒张贼比你美姿容、更有才情吧。”

  “你少说多话!”宠颜余怒未消,直瞪着他。

  “息怒。”王子美开导道:“在朝在藩,为君为臣,多讲究的是利益当先。为此父子可以反目,世仇也可以和解。同样的,圣人做什么,要的是符合朝廷的最大利益,国家得失高于一切。而不是自己的爱憎,臣妾的心情……这就叫王者无私。只要张惠身上有利可图,亲近她就是对的。”

  说到这,他话中带着劝慰:“在政坛,君臣关系在前,其他关系在后。只要君主没对臣本人有负,就不能因为君主对别人怎样而妄念。君主宠过我,现在不宠了,就是变心了,就太无情了。君主做法不如己意就怨之、谤之。这叫跋扈。”

  宠颜追问:“如果某件事君主是错的呢?”

  王子美迟疑了一会,还是坚定的说道:“君王的对错无关臣子。能事事之,不能则弃之离之而已。”

  “所以?”南宫宠颜苦笑:“到底是我臣道不谨,不懂事了。”

  “并不。经历不同,所在立场、视角不同,看法就不同。你和圣人朝夕相处,对圣人情深意笃,故而如是。忠诚毋疑,只是方式欠妥。”王子美闭上双眼,喃喃道:“没人可以随心所欲,即使皇帝,也会身不由己。多多站在他的处境考虑问题,流年特眷也就得到了。”

  南宫宠颜蛾眉微蹙,她沉默片刻,心痛道:“可我心中实在不服难平。我赵氏武家嫡女,百年将门贵族,和破鞋同席列座,大被同眠,共事一夫……真难接受。”

  王子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问道:“这么久以来,圣人有让你不悦?”

  “从未。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是快乐的。”南宫宠颜很肯定的摇头。

  王子美再问:“可让其他妃嫔怨恨过?”

  “不曾。我们只是争风吃醋。”

  “那你在担心些什么呢?”王子美反问,而后开解道:“圣人要走的路道阻且长,要做的事也还多,他是慧眼如炬分得清轻重的伟大天子。家事国事天下事从前能处理好,以后也能。会照顾你们的感受。不要为没发生的事焦虑,患得患失。”

  南宫宠颜没说话,随即展颜一笑,长长的睫毛眨动,眉目洋溢着独特的妩媚、光彩与自信,口吻慢慢变得愉快:“子美一番话令我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我明白了!”

  顿了顿,她问道:“圣人求贤若渴,何不留朝出仕?圣人一定会像桓公对待管仲一样珍惜你!”

  王子美一滞,坦然摇头:“臣只是个粗鄙武夫,未有管仲之材。”

  南宫宠颜没好气道:“太自卑了吧!”

  “不,这是自知。”王子美笑着,从容道:“我志在高山,心向羽流,兴之所至,独爱琵琶。劳形案牍,醉卧沙场,实非所愿。”

  “那你当什么衙将?隐居啊。”

  “有放不下,故暂不远去。”

  “哼!油嘴滑舌。”宠颜怒其不争的数落:“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韩愈为了出仕,三上宰相书。其言如此,其脸厚不知羞至此。你倒好……王武俊家族衰败如斯,泛泛泯然,都是汝辈子孙不上进的缘故!”

  王子美抿了口清茶:“臣曰夫人高见。”

  “子美!”

  “也好。”南宫道愿打断道:“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不是谁都汲汲于功名利禄。”

  南宫宠颜微微叹息:“这么仓促的让子美做决定确实为难人了,我的错。”

  忽闻一声喊:“诏王子美、萧秀!”

  门口,几个魏博将官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表情轻松惬意。看见凉亭有人,都投来目光仔细看了看。

  王子美没显露好恶,萧秀脸色很不好,冷哼一声:“巢乱甫平就连侵郓、河、潞,张归霸、张廷范、源政之辈假汴真魏……左不过一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满地反虏鼠辈,跟人充什么忠臣…………”

  南宫道愿斜了一眼,装作没看见。

  宠颜则怨毒的骂了句:“狗东西!装的倒像个人。”

  “面圣了。”王子美正了正衣冠。

  “走。”南宫宠颜撩了撩碎发,莲步当先,嘴角升起梨涡浅笑。

第245章 奏对

  “臣相信圣唐。”

  “臣忠诚圣唐。”

  “圣唐使我辈发了家。”

  “我辈以国家的制度统治成德。”

  “一道德。同风俗。文仕朝。武防秋。贡赋不绝。行为必依诏书。靖难守节……军人虽然威福自专,但我辈也训以忠孝,教育军人永远不要有辱藩门。”

  “中和四年,克用奏割麟州隶属。许之。又奏以克修为潞帅,又许之。未几,奏罢云蔚防御使隶河东,帝复从之。又,王处存为侄娶朱邪女。由是晋北接幽州,东壤成德,义武为党。”

  “臣等恐其窥伺山东,乃合谋灭处存……不果。其后经年,晋持续东扩,与燕赵鏖战,像对付黄巢般杀人盈野,抄略州县。镇冀深赵生灵涂炭……

  幽静暗室,墙上镶嵌青铜灯,壁上繁复的仕女彩绘有些脱落,但还栩栩如生,古意盎然。一帘帷幕隔开君臣。窗边放着一张巨大的红木罗汉床。床上,皇帝呈仙人卧的姿态。一头中分长发,黑流水一样垂在两肩和床上。两眼明亮。驻颜有术,使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

  王子美跪坐在这边帘后,低声述说:“河北之乱,实非赵过。”

  这就不得不说到唐代央地关系。

  河朔型奉行“比战国故事”的分封观念,长安默认但不放弃大一统,软硬结合拼命打压。这体现在二者、河北内部每次冲突的导火索和战争诉求总是围绕继承权、官吏任免、政策推行、如何惩罚骄藩等等。

  比如魏博之春——郓、蔡、恒游客劝说百般,兴终不听。乃相谋:“田氏变故,当共讨之!”

  王承元入朝,把阻挠的家臣杀了才走得了。李同捷求父死子继,魏貌讨,实则与成德暗中援助。比如田兴被杀后,成德因对朝政策达不成一致政变,继而演化为内战。都是这种表现。

  争夺地方治权,拉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分封自治。这是长安、河北的关系变动的核心驱动力。

  中原型则流行玩寇。

  讨蔡四年,诸将玩寇相视。

  卢从史倚寇为援。

  韩弘虽居统帅,常不欲诸军立功,阴为逗挠。每闻捷报,辄数日不悦,其危国邀功如是。

  崔群虑王智兴难制,密表请召入朝他任。事泄,智兴斩关而入,杀异己者逐群。暴掠盐铁院及汴路进贡,十取七八。复逐濠州刺史。朝廷不能加讨,使持节。

  概括起来:除直接造反、世袭,以一切手段尽可能谋求好处。

  关中西南边疆型和财源型被拿捏死了,不提。

  百年来,主要斗法对象就是这两类。元和以后,整体上,长安与河朔型的关系相对趋于稳定,亲密,甚至还有蜜月期。和中原型则比较紧张,不时被骑脸。

  会昌四年昭义出兵戍代北。五千人出发前集体酗酒,喝醉后反攻潞州。咸通年,昭义节度使沈询的小妾和下人通奸,事发,下人向武夫求援,衙军却屠了沈询全家。

  徐州就不说了——“银刀、雕旗、门枪、挟马诸军常露刃坐于廊檐,小不如意,一夫大呼,众皆和之,节度使辄自后门逃走。犒赐之费日以万计,风雨寒暑复加劳来,犹时鼓噪。”

  拔刀出鞘坐在办公厅外恫吓节度使和百官,经常吓得节度使从后门跑路,把这当乐子。赏赐不停,还动不动就鼓噪,嫌你给少了。

  不胜枚举。同样下克上,区别在于,在河朔型,一般是犯了错、犯了罪引起了众怒才会被民主执行,后者没错也可能被弄死。

  主导历史发展的也是这两类。

  巢乱后,中原型的河东、宣武崛起,前者的扩张对河北造成了安全问题。而王处存有感秩序失控与李克用联姻结盟自保的做法加剧了与两家接壤的燕、赵的紧张。就有了中和年的五藩混战,也就有了看准这点的朱温——“克用终为国患,臣请帅汴、滑、孟与河北三镇共除之。”

  昭宗、张濬讨李的底气也在这。

  朱李有死仇。河北已经与李克用打了好几团。

  现在两河强藩担任主力,加上邠、岐、华、鄜、夏协助,神策军打杂。没有上帝视角,你大概也会觉得,这怎么输?多半又是一次河北、中原联合讨平悍帅。

  开战之后呢?

  赵、魏看到汴人插手,立刻警惕——“汴请假道以伐河东,皆不许。”

  全忠虽遣将攻泽州而身不至,急攻徐、郓。

  行瑜、茂贞不战而走。

  神策军在杨复恭的暗中指示下“自溃”——因为杨复恭家族是李克用在朝中的奥援。他能取代田令孜上位,就是李克用、王重荣的支持。

  思恭兄弟见友军一窝蜂跑路,尝试性野战了一场没赢,也渡河西归。

  这就是战略、人心、格局、算计上的兵法。

  看似稳赢,实则丝毫不具备胜利要素。

  也是朱贼阴险、权术所在。

  战后朝廷威望再堕,内耗加剧,外部李、王之辈目中无人,党项也不敢再听号令……而朱温趁机降服魏博,重创郓、徐。既打击了李克用,又促进了河北、李克用之间的矛盾……赢麻了。

  “河北之乱,罪不在赵,我了然。”圣人沉默片刻,回应道:“你们与外舅的恩怨渊源,不用解释了。”

  都不是纯臣。

  河朔型合纵连横的尿性几乎深入骨髓。一切政策以维护统治为出发点。从他们商议的“易、定,燕、赵之余,灭之共分。”也挺猖狂的。朝廷在河北的钉子,你们说灭就灭?

  外舅对朝廷似乎还有那么几分朴素的忠诚、感情,有中兴之功,但蛮横也是有目共睹。想来想去,和李怀光、仆固怀恩、韩弘、王智兴算一类人。

  现在,圣人谁也追究不了,只能不聊。

  “今后有什么纠纷,诉到我这里来,我为尔辈主持公道。”

  王子美点点头,答道:“臣谨喏。”

  “这里不是大明宫,也不是正衙,只是我起居的别院。放轻松,不要紧张。”圣人拢了拢长发,双脚交叉搭在彼端扶手上。一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女御:“阿苗,给王卿拿把胡床,一盏茶。”

  “臣惶恐。”王子美道了谢,在小马扎上坐下。

  阿苗转身出去,端来两套茶具放在君臣案上,然后侍立一边。

  “喝茶。”圣人指了指案。

  “多谢陛下。”王子美端起茶碗,象征性的浅啄了一口,便又放下,抟手坐着。

  接着就听到圣人仿佛拉家常般:“长庆以来,朝政日益腐败,最终败坏到我这个局面,王卿认为罪在谁也?朝廷失道是事实,关东百姓不满也正常。但巢蔡之辈茹毛饮血,率兽食人,关东百姓被吃了也不造反,还情愿追随效力,这又是为什么?”

  “这里没别人,畅所欲言。”

  王子美抬头看着圣人一眼。

  “百无禁忌,我从来不因为言论治罪臣妾。”圣人右手撑着头,左手梳耍着耷拉在身上面前的头发。

  “陛下圣明,战胜于朝廷。”王子美恭维了一句,思量着从何说起。

  这个话题太大,他一时也捉摸不透圣人的想法,出于谨慎,他说道:“以微臣愚见,天下乱始于庙堂乱,庙堂乱出于宗法乱。宗法乱,则皇帝乱。且自古帝王以御史为鹰犬,为耳目,以宰相为手足,为五脏。有今日,实在是阴阳礼乐失序及长庆七圣、宰相、内竖的罪过。”

  “至于关东庶人、将士与朝廷离心。窃以为,列圣过于仁慈,杀得太少了。此辈小民蠢不可及,分不清好歹。兼且畏威而不怀德,人面兽心,眼里只有利,邻里为了鸡毛蒜皮也能生死相向。想的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且天下姓谁,谁当皇帝不影响他们种地。故而最是容易被蛊惑利用,一有机会就造反。我辈祖宗持节河北,也是要先洗城的。他们不反巢蔡,无非巢蔡当真会屠城吃人。为巢蔡卖命,无非被杀怕了,吃胆寒了,为小利所诱。”

  圣人并不吃惊,指关节轻轻敲着罗汉床:“难道不是因为活不下去?刘允章的八苦九破五去之说,读过么?”

  “当然读过。”王子美点头道:“是有这样的百姓。从古至今,朝廷治下还是河北,江淮,都存在。但这是小部分——”

  “那么。”圣人摆摆手:“内竖已经被我杀光了。宰相昏聩,我也可以随时罢免,处死。也不似父兄荒废耳目鹰犬,反而赋予了御史更大的权力,让他们像绣衣使者一样霸道。那么,王卿认为,今后该怎么中兴?不要宏大叙事,细说。”

  “唯。”王子美早有腹稿:“未来、中兴,建立在国家稳定之上。而以眼下局面,国家的安定系于陛下一人之身。”

  “而以上日理万机,征战四方,兼有寡人之疾,恕臣狂妄,一旦有事,陛下难道认为群臣、诸军会乖乖拥护某王?难道愿意看到军队卷入争位火拼内耗,韩偓、王从训、赵服、王柱、枢密使、宣徽使、淑妃、贤妃……横遭非命?这些是忠臣,是陛下爱人,军队则是朝廷的不周山,因皇位更迭而死,实在是国家的损失,陛下的遗憾。真为陛下感到深深的担忧、痛苦呀!”

  “所以,真心建议陛下考虑太子问题,谋求皇权平稳交接,这样才能谈中兴,谈未来。否则事有不谐,好不容易初平的天下就会重新陷入动乱。”

  圣人皱起眉来,幽幽道:“我已将长子派去凉州从徐彦若学习。”

第246章 主父

  “这……”王子美沉吟:“窃以为不妥。”

  圣人来兴趣了,翻了个身,撑着下巴:“为何?”

  王子美避而不答,反问道:“主父之祸,陛下可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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