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19节

  对杨镐来说,若能保全一路人马回来,再回京师找言官们运作一番,皇上未必会定他死罪。

  眼下陈玉庭他们咄咄逼人,想要以前线兵败,置杨镐于死地,若刘綎能够保全甚至击退建奴,他便可以在辽东立于不败之地。

  杨镐微微点头,心想若刘綎真能挺住,也或能与这武夫和解,以后将其引为外援,共同进退。

  正在心中盘算计划,忽听见内庭女眷嘻嘻笑声。

  杨镐眉头皱紧,想起这次家人受自己连累,很大可能会被充军,女儿怕是要被送去教坊司,不由心中悲凉。

  “爹!可是关内来信了?”

  “不是关内,是东边。

  一个少女从内庭出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齐胸穿着件素白长锦衣,裙摆延伸到腰际,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身段窈窕。

  “青儿,客人还在这里!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少女娇嗔一笑,冲茅元仪行了万福,嘻嘻哈哈喝茶去了。

  这时,家丁头子带人进来。

  一个满脸灰尘的明军士卒出现在几人面前,他步履踉跄,发髻凌乱,脸色惨白,一看便是有伤。

  杨镐瞥见鸳鸯战袄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开口,士卒便跪倒在地,挣扎着从袖中掏出纸条:

  “小的是刘总兵麾下家丁王斌,我家老爷让·····”

  王斌说了两句,便昏死过去。

  茅元仪见这幅模样,连忙朝家丁挥手,让家丁把人带下去。

  “我刚才找了几个刘綎旧部,确认无误,是他家丁不假。”

  杨镐微微点头,颤巍巍打开那张沾着血迹的字条,仔细看了两遍。

  他神情极为认真,就像当年在京师参加殿试,展开大卷(殿试时试卷较乡试更为宽大,故称“大卷)时一样。

  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杨镐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最后轻抚胡须,陷入了沉思。

  “杨经略,纸上写的什么,可是刘綎笔迹?”

  “你自己看吧!”

  茅元仪刚要接过,忽被那少女夺去,杨镐怒道:

  “青儿,没大没小,军国大事,不是儿戏!拿来!小心打断你腿!”

  杨青儿自然不把她爹恐吓放在眼里,将塘报夺来,退后两步,笑盈盈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刘綎!这蛮子在朝鲜坑害过爹爹,这次出兵前还诋毁爹爹,现在打败了才想起求援,不能救他!”

  杨镐四处找棍子。

  “我先看看刘大刀怎么求爹爹的。”

  杨青儿一边退后,一边曼声道:

  “·····辽阳总兵刘綎顿首再拜,末将领东路军于二月二十六过宽甸,三月三至浑江,期于杜松、马林汇于赫图阿拉,扫穴犁庭,报效皇恩,士衔枚,马裹布,星夜兼程。三日清晨,距赫图阿拉仅八十里,幸得麾下义子,千总刘招孙俘奴贼细作数人,知总兵杜松,马林已被奴酋击破,辽兵生死不明。奴酋阿敏设伏,我南兵孤军深入三百里,进退两难,进则恐不能敌,退则军心动摇,为贼所乘。当今之际,唯有待朝鲜合兵,叶赫援持!伏惟经略运筹帷幄,当有完全之策,解救倒悬,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东路军将士泣血顿首再拜!”

  “爹爹,这塘报多半也是假的,东路军粮草才够半月,如何能撑到现在·····”

  杨镐半天没找到棍子,抡起茶杯朝杨青儿脚下砸去。

  杨青儿动若脱兔,轻轻闪过。

  茅元仪知道这刁蛮小姐秉性,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悠闲的喝茶。

  “滚!滚!滚回屋背书去!”

  杨镐脸色铁青,作势又要扔茶壶。

  杨青儿撇了撇嘴,丢下塘报,笑嘻嘻回了厅内。

  待杨青儿银铃般笑声在耳边消失,杨镐对茅元仪尴尬一笑。

  “她娘去的早,这些年老夫戎马倥偬,疏于管教,府中上下都宠着,越发没个样子,刁蛮任性恣意妄为。”

  杨镐忽然想起什么,眼圈微红:

  “去年离开京师时,便听卢公公说圣上龙体欠安,若刘大刀也战败,四路大军,四路皆败,老夫怕是凶多吉少····只愿她嫁个厉害夫君!好好管教管教!”

  茅元仪见经略这般模样,安慰道:

  “经略不必担忧,刘总兵久经战阵,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刘显讨伐九丝蛮,南征缅甸,东征朝鲜,死人堆里拼出来的功名,可不是李如柏那样绣花枕头····”

  杨镐笑笑不说话。

  茅元仪俯身捡起那张塘报,草草看了一遍,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从宽甸至辽阳,六百多里路程,多是崎岖山路,快马至少要三日,从时间上来看,这家丁不像有假。

  杨镐乃是粮官出身,对军中粮草调度,兵马运行,颇有章法。

  他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真的,眼下所忧虑者,乃是对刘綎救还是不救,如果救的话,派谁去救。

  “石民,你看这信是真是假?”

  茅元仪沉思半晌,开口道:“若是奴贼想要赚我,当伏兵于界藩、鸦鹊关,宽甸路途遥远,距离赫图阿拉最近,怕是····不过听闻奴酋钻研兵法,往年去京师朝贡,都要买《三国演义》来读,兵者,诡道也····”

  杨镐挥手打断,若有所思道:

  “刘綎与老夫多有嫌隙,奴酋久在辽东,又岂能不知,奴酋断不会借用刘綎来赚我,单是这一点便不会是假。刘綎平日傲气的很,若非形势危急,不会向老夫求情!不过。”

  杨镐停顿片刻,呆呆望向窗外。

  “不过,他说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可见战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大有可为?”

  茅元仪将信将疑。

  杨镐忽然转身道:“城中南兵还有多少?”

  茅元仪熟悉用兵方略,对沈阳兵力部署了然于心,不假思索,便道:

  “蓟州兵马一万,不过还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都没到!新来的四川白杆兵倒是有一千,还有广西。土司狼兵一千,刚到一天,狼兵便骚扰百姓,听说还和辽兵打斗,巡抚大怒,让他们驻扎城外了。”

  杨镐这两日忙着和陈玉庭斗法,和一群辽东官员扯皮,脑子里想的都是菜市口一刀,没有精力过问这些客兵。

  “哦,广西狼兵?”

  杨镐嘴角抽动,眼神重新汇聚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

  “哎,这广西狼兵,最不宜调动,其扰中原,甚于胡虏,这次狼兵来辽东,不知让多少地方官头疼。”

  茅元仪接过话头,附和道:

  “经略说的是,嘉靖年间,东南倭寇猖獗,朝廷调瓦氏狼兵,沿路扰民,数不胜数,贻害东南百姓最甚!还连累广西巡抚被弹劾。”

  杨镐摆了摆手,懒得扯这些陈年旧事。

  茅元仪知道杨经略要做出决策,于是不再说话,后退了两步。

  朝廷圣旨未到,沈阳城还是杨镐说了算,大家巴不得有人出来背锅。

  杨镐闭上眼睛,如今他对辽兵再无信心,手中也无兵可派,心想着反正都是菜市口一刀,不如临死前,把辽镇彻底搅乱才好。

  “罢了!这些客兵好不容易来了,扰民都扰了,就让他们去宽甸,和建奴见真章吧!”

  茅元仪霍然而起,抱拳赞道:“经略不以私怨废公事,辽东如此艰难,还能拼力救援刘綎,真乃老成谋国,在下佩服,佩服!”

第22章 不动如山

  “奶奶的,前日就说叶赫部要来,今日叶赫部毛都没看见,鞑子都不可信!”

  “也不知那李如柏现在何处,辽镇这群畜牲,老是坑咱们南兵!从朝鲜坑到辽东!”

  “朝廷征发白杆兵、狼兵入辽,当初为何不多等些时日,一起来宽甸,单靠这些浙兵,也不是奴贼对手!”

  “狼兵是广西汉人和当地土人之后,世世代代都在广西从军,悍不畏死,又忠于朝廷,不似这辽兵!若是他们来,或能和鞑子一战!”

  “杨镐到底派不派人救咱?粮饷不给咱发够,火器不给咱发够,还让要独抗建奴,咱南兵就是群后娘养的?!”

  沙尖子大营中军大帐。

  刘綎几位义子急得焦头烂额,围在老总兵身边,语无伦次谩骂。

  派去沈阳求援的家丁,至今没有任何音信,沈阳也没派来一兵一卒增援。

  便是傻子也知道,东路军被辽镇和朝廷给卖了。

  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让人感到深沉的绝望。

  十日前,众将率兵从宽甸出发时,还是抱着埽穴犂庭建功立业的心思,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镶蓝旗即将攻破浙兵大阵,只有金应河率残兵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既然无力回天,只有赶紧商议撤兵之计。

  主帅刘綎安然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气定神闲,闭目养神。

  一众义子家丁吵得不可开交。

  是战是退,还需老总兵拿个主意。

  南兵身在辽镇,远离故土,如今被朝廷抛弃,他们到底为谁而战。

  刘招孙冷冷望向众人,将手按在刀上,顺刀刀口崩坏,他刚从长枪兵战阵回来,亲手斩杀了几个溃退的浙兵,此时满身血迹,满脸杀色。

  几位义子亦是杀气腾腾,前方朝鲜铳手全部崩溃,督阵的义子们在后面疯狂砍人,还是挡不住溃退的朝鲜兵。

  监军康应乾脸色苍白,望着地面喃喃自语,东路军溃败,他想要军功彻底没了,而且斩杀朝鲜将领,以后早晚会追究到自己身上。

  不过现在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如何先保住性命。

  “义父,那狼兵白杆兵何时能到?”

  刘招孙忽然抬头望向义父刘綎,刘总兵眼睛还是闭着。

  去年朝廷招募天下雄兵增援辽东,白杆兵和狼兵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勉强抵达沈阳,便是到了沈阳,这些步兵想要来宽甸,少说也要六七日路程,”

  眼下所有希望都押在这支援军上,不过希望注定会覆灭。

  按照原来历史发展,狼兵和白杆兵抵达辽东时,萨尔浒之战已经结束,两支强军便失去了与建奴搏杀的机会,倒是狼兵在辽东和辽镇冲突不断。

  两支客兵后来都受到打压,陆续被遣回原地,他们在大凌河与浑河战役中也没发挥太大作用。

  刘招孙心灰意冷,他血战数日,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

  所有的努力只是多杀了几千个鞑子,让东路军覆灭的悲剧比原本历史推迟了四日,仅仅四日而已。

  难道东路军灭亡的命运注定无法避免?

  虽然现在还没完全覆灭。

  不过已经很快了。

  和原本历史上一样,随着镶蓝突破战阵,前排战斗意志最薄弱的朝鲜铳手最先崩溃。

  这些朝鲜兵被镶蓝旗真夷冲阵气势吓住,在经过一个时辰射击后,终于支撑不住,纷纷丢下鸟铳往后面逃窜。

  消除火力威胁的后金兵,可以更加从容不迫向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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