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之后,刘堪不以为然道:“前朝之事,朕所知不多,不过这鬼神之事嘛,你知道的,朕向来是不信的。朕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神。”
一众扈从听闻此言,脸色顿变,不敢去看那骑士,纷纷往后退去。
康敬修低声道:“陛下,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长公主能驭使巨蛇,数万人亲眼目睹真武帝飞升,鬼神之事又有什么不能信呢?”
广德帝默然无语。
是啊,朕的姐姐刘雨霏有蟒蛇巨龟,朕贵为大齐天子,为何不能有神力襄助呢?
“李总管,”
李菊英心领神会,硬着头皮,上前指着骑士道:“大胆!见到圣上,为何不取下头盔,揭开头盔,露出你的脸!”
众人齐齐望向女真骑士,眼神充满惊恐与好奇。
那骑士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然站在原地,双脚仿佛已经离开地面,悬在空中。
他那穿着缝合细密的臂甲的右手更紧地揪住马鞍的前穹,而持盾牌的另一只胳臂仿佛因颤栗而抖动。
广德帝陡然提高声调:“十六兵团早已覆灭于北方战场,你,是人是鬼!”
骑士沉默不语,披风下面空洞无物。
康光绪怒道:“陛下和你说话,如何不答!”
李菊英也道:“说你呢!为何不露面给陛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陛下,末将和身后这支军队,早已死去三十年。我们,是不存在的。”
刚才还凑到近前训斥的康光绪、李菊英等人此时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往后退去。
刘堪往前一步,上前拍了拍骑士肩膀,广德帝手指触碰到坚硬的铠甲,一阵冰凉由指尖传遍皇帝全身。
“三十年?”
“陛下,三十年前,沈阳血战,末将与麾下三百骑士,归于布尔杭古指挥,在浑河悉数战死,太上皇在沈阳招魂,我等阴魂不散,留在了此间,听闻湖广有大战,我便率麾下来了。”
“原来如此。”
广德帝眼神不断变换,盯着眼前亡灵骑士喃喃自语:“三十年前,那时朕还没有出生呢!”
“罢了,朕不管你是人是鬼,你今日来此,是来襄助朝廷,还是协助叛军?”
江流儿昂头望向骑士,手指按向刀鞘,旁边中军卫队卫兵也将手指放在火铳扳机上。
铠甲之下传来铿锵之声。
“末将忠于大齐。”
“先皇曾说,战争就是和平,所以须止戈为武,而这正是陛下现在所作的事情,朝廷推行新政,却为一群劣绅胥吏破坏,他们欺上瞒下,无恶不作,而叛军一叶障目,肆意叛乱,危害天下,末将这次来,就是要襄助陛下,荡请寰宇,还大齐一个朗朗乾坤。”
刘堪欣然一笑:“自古此忠应未有,汉心汉语建州身!没想到最能理解朕的,不是人,而是一群亡灵骑士。好,好,好啊!”
“没想还有一位不存在的骑兵队伍哪!请朕让我看一看。”
女真骑士犹豫片刻,然后有一只手沉着而缓慢地揭开他的头盔。
头盔里面空空洞洞。在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
“哈哈哈,果然什么也看不见!”广德帝说,“现在,叛逆手中有一头巨蟒,能够吞噬天地,你凭借什么击败它呢?”
“凭浩然正气,”骑士说,“以及对太上皇大业的忠诚!”
广德帝喟然长叹:“天下都说朕在败坏我父亲的根基,你却看到了朕对太上皇大业的支持,难能可贵,你虽是建州人,身上却流淌着汉人的血脉,难能可贵。”
“陛下,”骑士叶赫阿拉塞薄里纠正道:“末将没有躯体,,也没有血。不过我和我的亡灵骑士们,可以战胜那条巨蛇,让大齐归于和平。”
仿佛预感到了亡灵骑兵的到来,汉江陡然波涛汹涌,巨浪拍打着江岸,伴随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巨蟒玄武从水面一跃升空。
全身披甲的刘雨霏屹立城头,轻轻念动咒语:
“焚烧。”
玄武张开巨口,喷出一道橘红色的火焰,正在攻城的齐军战兵瞬间淹没在火海中,战场化作人间地狱。
巨蟒腾空而起,转身朝齐军中军大帐飞来,刘堪立于大纛之下,相隔数里,与他姐姐刘雨霏怒目对视。
“圣上,赶紧避一避吧!”江流儿拖着广德帝向后退去。
刘堪一把推开扈从,面朝汹涌而来的巨蟒玄武,回头对列阵待发的亡灵骑兵,挥动令旗:
“叶赫阿拉塞薄里,朕命令你,率兵杀死这条蛇,攻破襄阳城!结束这场战争!”
第765章 陨落
“传令各营,不拘死活,有能斩杀生擒叛贼刘雨霏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广德帝手指天空。巨蟒腾空而来,刘雨霏如同一个小黑点,匍匐在玄武巨蟒背后。
一道道橘红色的烈焰在汉江北岸熊熊燃烧,已经渡江攻城的先头部队,瞬间被大火吞噬,推到最前面的楯车云梯,连渡江搭建起来的浮桥一起,被大火点燃。
连绵不绝的木制攻城器械很快引发更大的火灾,此时西北风起,火借风势,肆意烘烤方圆数里的齐军,光秃秃的江滩上只剩几块巨石,幸存的步兵们纷纷聚拢在巨石周围,举枪瞄准头顶上呼啸而过的巨蟒,愤怒的扣动扳机。
成千上万发铅弹射向天空,如一片绚烂的极光,又如乱飞的蜂群,撕裂空中一切活物,守军发出的几支侦查热气球瞬间被撕成碎片。
长公主骑在玄武巨蟒脖颈位置,一手扶着一片吐出的蛇鳞,一手指着俯视星星点点的大地,陡然拉升,蛇身腾空而起,隐没于云层之间。
“轰!”
驶入汉江的舰艇也加入了对巨蟒的轰击,宽阔的江面瞬间被白色烟雾笼罩。
亡灵骑士分出八骑,策马环绕皇帝大纛,将广德帝护在中央。
刘堪见状,不以为然道:“朕贵为天子,上承天命,自有上天庇佑,无须尔等护卫,你们只管渡江去杀敌即可!”
叶赫阿拉·塞薄里沉声道:“陛下贵为天子,然而也是血肉之躯,龙息所至,寸草不生,我等可以用铠甲护卫陛下。”
亡灵骑士头盔中闪动着蓝色火焰,状如鬼火,随着他说话时的情绪起伏,跟着一明一灭。
“你难道没看见,对岸陈列的楯车、铠甲都被烈火焚毁,你们又如何能幸免呢?”
叶赫阿拉·塞薄里语气平静:“圣上,我们是不死之身。”
刘堪这才想起眼前这群亡灵骑士都是死人,死人是不惧怕死亡的。
他默默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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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烧!”
刘雨霏俯视战场,巨蟒掠过火光四起的汉江北岸,长公主眼角出现星星点点跳动的火光,那是还没被烧死的齐军战兵在挣扎逃命。
巨蟒冲出云层,驮着长公主呼啸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地面,四周响起密集的叮当声,铅弹砸在蛇鳞上,溅射出一阵花火。
刘雨霏下意识挥手挡在身前,好像她的纤纤细手能挡住铅弹射击似得。
巨蟒在空中翻了个身,将坚硬的背部留给敌人。
“焚烧!”
长公主话未落音,玄武蛇身开始急剧下坠,几乎贴着汉江江面高速飞行。
眼前很快出现一大片高耸入云的舰船,巨蟒利用舰炮射击的死角,飞速靠近目标。
随着一条巨大的火舌从天而降,地面江面停泊的战舰接连被烈火点燃。甲板上的炮手努力调整舰炮射角,对快速逼近的青色巨蟒进行轰击,数十艘战舰火炮齐发,半空盛开一片密集的黑色弹幕,可惜巨蟒飞行速度太快,只是一道黑影从人们眼前闪过。反倒是因为射界太低,一部分炮弹直接打在了其余舰艇身上。
空中响起玄武怒声咆哮,巨蟒再次掠过江面,出现在两艘战舰中间,它陡然翻身,用背部鳞甲挡住舰炮轰击,扬起粗壮的蛇尾,猛地扫断另一只舰船的桅杆。
碗口粗细的桅杆瞬间被蟒蛇扫落,战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解体,舰体木板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惊慌失措的水手们纷纷尖叫着跳进汉江。
等到其他舰艇反应过来,朝这边射击时,巨蟒已经扶摇直上,再次消失在浓厚的云层中。
待烟雾散去,万籁俱寂,只剩甲板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兵哀嚎声。
众人环顾四周,发现巨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各舰舰长下令暂停进攻的命令,岸上的战兵也打完所有子弹,绝望无助的望向天空。
“省些子弹吧!它逃走了!”军官们大声喊叫,命令战兵打扫战场,收拢弹药,运送伤兵回到南岸。
汉江南岸,中军卫队的卫兵们如临大敌,在目睹攻城部队惨状后,所有人都面如死灰,仅仅是一个照面,便有超过五百名战兵被巨蟒烧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这些人已经没了刚开始的锐气,只想护卫广德帝安全离开战场。
江流儿小心翼翼道:“陛下,这巨蟒刀枪不入,凶残如此,此地不可久留,不如先回南漳,再作计较。”
广德帝怒气冲冲道:“邓长雄在哪里!把他带来见朕!仗打成这样,只见咱们的人死伤,叛军死了几个?”
江流儿举起望远镜,望向惨绝人寰的北岸战场,忧心忡忡道:“陛下,北岸大火不止,成国公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刘堪忿忿道:“让邓长雄来见朕!开战之前,他说什么平定襄阳,不过旬日之间,不费吹灰之力!现在仗打了多少天了!死的都是朕的子民!”
“告诉成国公,他若没死,就给朕立即攻打襄阳城!兵员、装备、朕都给他准备好了,他还要什么!”
“可是,陛下,您····”
广德帝怒不可遏道:“朕有这些亡灵骑士庇佑,你们不必担忧!”
江流儿朝旁边卫兵使了个眼色,那卫兵立即领命而去。
卫兵手持皇令,翻身上马,马蹄踏过,地上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瞬间化作尘土,随风飘散。
卫兵踏上一座刚刚搭建起来的浮桥,瞥见桥两边漂浮着无数具黑色尸体,他被眼前惨烈场面震撼,纵马疾驰,跑出百十步远,忽然,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卫兵脚下浮桥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不等他反应过来,轰隆声响,浮桥拦腰斩断,青色巨蟒从汉江降低一跃而出,小山一样的蛇头正对着桥面断裂处,下一秒,连人代马将卫兵吞入蛇腹。
“开炮!拦住蛇!拦住他!”
驻守南岸前沿的齐军战兵惊恐大喊着,炮兵慌忙将所剩不多的炮弹填入炮膛,不等上官下令,便朝汹涌而来的巨蟒轰击。
“陛下!快走吧!”江流儿不由分说便要上前拉扯刘堪,向后撤退。
八名亡灵骑士立于马上,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巨蟒背上的长公主望着一里之外大纛下的刘堪,一字一句道:“焚烧。”
龙息烈焰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浇灌在江岸齐军大营,火焰所至之处,士兵、战马非死即伤,无数火团在大营中乱窜,人马惨叫声不绝于耳,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腥臭。
“陛下,快走吧!”
江流儿跪下来央求。
广德帝怒视前方,望着逐渐靠近的巨蟒和他的姐姐,直到龙息火焰来到大纛四周。
中军卫队卫兵四散奔逃,只有江流儿和八名亡灵骑士还站在皇帝周围。
“既是天意,朕死而无憾!”
大纛上的丝绸流苏熊熊燃烧,刘堪张开双臂,双手已经能感觉到龙息炽烈的烘烤。
就在这时,一阵彻底的寒意忽然弥漫四周。
睁开眼时,流淌到脚边的龙息火焰竟然停住。
叶赫阿拉·塞薄里缓缓走向烈焰,脚步所至之处,脚下烈火瞬间熄灭。
他举起一把青色锋利长枪,瞄向正在喷火的玄武巨蟒,奋力投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