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脸灰尘的军卒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步履踉跄,发髻凌乱。
杨镐见他战袄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开口,士卒便从袖中掏出份信:
“小的是齐千总亲兵张潮,三月初三日,刘綎不顾齐千总劝阻,执意撤兵,留下齐千总与我等殿后,齐千总夜袭镶蓝旗,斩杀旗主阿敏,听闻刘綎叛变,星夜疾驰,前来沈阳增援,这是齐千总的亲笔信·····”
杨镐微微点头,幕僚连忙上前,低声道:“我找人问了,确是刘綎的兵,只是这个齐千总,都没听过。”
杨镐颤巍巍接过,仔细看了两遍,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轻抚胡须,陷入沉思。
“带他下去,吃些酒饭。”
家丁上前便要带张潮退下,张潮又道:“杨经略,齐千总不日便到沈阳,还请经略早做准备。”
“老夫知道了。”
待“齐千总的亲兵”离去,茅元仪连忙问:“经略,写得什么,这齐千总是何方神圣?”
杨镐将信递过去,茅元仪刚要去接,却听见内庭传来嘻嘻笑声。
“爹!谁写的信?可是刘綎降了?”
两人抬头看时,却是个少女从内庭出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齐胸穿着件素白长锦衣,裙摆延伸到腰际,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身段窈窕。
“青儿,客人还在这里!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少女娇嗔一笑,冲茅元仪行了万福,茅元仪正要还礼,岂料手中信件被那少女劈手夺去。
杨镐见状,怒道:“军国大事,不是儿戏!拿来!仔细打断你腿!”
杨青儿自然不把这恐吓放在眼里,劈手将塘报夺来,退后两步,一边翻看,一边笑盈盈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刘綎的义子啊!想来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救援沈阳?我看他和刘綎是一伙的,想赚开城池!”
“这厮还改了名字!叫齐····”
“把信拿来!”
杨镐气喘吁吁,指着女儿大骂,一边四处找棍子。
“爹爹,你老糊涂了,当年刘綎那厮在朝鲜坑害爹爹和粤军,差点害死陈璘将军,这次出兵辽东,四处诋毁爹爹,有其父必有其子!”
杨青儿一边和父亲周旋,一边继续道:
“····末将随东路军于二月二十六过宽甸,三月三日至浑江,辰时初刻,末将率先锋距赫图阿拉仅五十里,总兵官刘綎听闻杜松、马林部惨败,畏敌不前,命末将殿后,率大军向西逃窜,末将一心为国杀敌,拒不从命,遂割袍断义,绝父子之情,改名齐孟。孟飘零半生,颠沛流离,只恨未逢明主,竟认贼作父!可叹!监军康应乾亦痛斥刘綎欺君叛国·····”
杨镐夺过塘报,抡起茶杯朝杨青儿砸去。
女儿动若脱兔,轻轻闪过。
茅元仪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在旁悠闲喝茶。
“滚!滚!滚回屋背书去!”
杨镐作势又要扔茶壶。
杨青儿撇了撇嘴,丢下塘报,笑嘻嘻回了厅内。
杨镐对茅元仪尴尬一笑。
“当年在朝鲜,陈龙崖(陈璘)曾有恩于我,我这女儿是知恩图报的人,只是她娘去的早,戎马倥偬,疏于管教,府中上下都宠着,越发没个样子,刁蛮任性恣意妄为。”
“辽东糜烂,这次老夫怕是要凶多吉少····只愿她嫁个好夫君!!
茅元仪一边展开塘报,一边安慰道:“经略不必过于担忧,刘招孙都知弃暗投明,可见刘綎不得人心,只要我们能守住沈阳城,不消数日,叛军必乱!多行不义必自毙,刘綎老迈昏聩,竟会想出造反这昏着,也是该死了,他是来给经略送军功的。”
杨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指着塘报。
“既割袍断义,以后便不要再提什么刘招孙了,这齐千总认得几个字,秉承忠义,不错,你继续读。”
茅元仪朗声读道:“恰逢镶蓝旗前锋哨探,刘綎望风而逃····当时也,兵凶战危,幸得康监军慷慨大义砥砺士气,末将率死士夜袭镶蓝旗,斩杀奴酋阿敏,然贼势浩大,孤军深入,恐为贼所乘。听闻刘綎已于沈阳哗变,末将既不能扫穴犁庭,只得率残兵西归,伏惟经略运筹帷幄,当有完全之策,解救倒悬,保全辽事,末将自当大义灭亲,诛灭刘贼,为圣天子分忧!齐孟率东路军义士泣血顿首再拜!”
杨镐拍案而起,大笑道:
“好啊!好一个为圣天子分忧!夜袭建奴,百万军中取奴酋首级,先不说这首级是真是假,当此之时,有此大胜,足可鼓舞士气·····”
茅元仪放下塘报,附和道:“经略所言甚是,若能将齐千总收做心腹,便有得文章做了。”
杨镐抚掌大笑,皱紧的眉头顿时舒展,回望闺中的女儿,狡黠的表情开始不断变化。
注:
1、此时朝中见在之人,内阁止一人,尚书止四人,侍郎止四人,科臣止七人,台臣领差在京者亦止十人,总之则不满三十人也——《筹辽硕画》卷四戊午闰夏用人安攘疏
2、见《宣祖实录》
第77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镶蓝旗大营火光四起,炸营的包衣哭爹喊娘,像受惊的老鼠四处乱窜。
女真主子们忙着穿戴铠甲,一些刚睡醒的甲兵,呆呆坐在地上,茫然若失的望着周围混乱世界。
齐孟提着口马刀,操着生硬的女真语,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大声嚷嚷“追击尼堪细作”,与众人合力杀死拦在路上的所有活物。
章东事先摸清了镶蓝旗大营布局,此时撤退才会有条不紊。
即便没有章麻子哨探,齐孟对董鄂路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
眼前一切,熟悉到无以复加,毕竟在此之前,齐孟已彩排过无数次。
小到白甲兵重箭飞来的角度,大到镶蓝旗追击时摆出的阵型,他都谙熟于心,他总能提前数秒觉察到即将发生的威胁。
穿越者预判了对手的预判,或者说他可以将时间静止数秒。
这样的开挂,在东部世界,当然是无敌的。
“章麻子,低头!”
话刚落音,一支冷箭贴着章东头顶两寸飞过。
“老裴,当心左边。”
齐孟猛地推开家丁,一柄飞斧贴着裴大虎左边肋骨飞向黑夜。
家丁头子惊出冷汗:“唉呀妈呀,千总爷莫不是黄大仙转世!”
类似这样的操作不胜枚举,以至于跟随齐孟夜袭的武夫们,都把千总看成是神明,接地气点儿的说法是,“黄大仙转世”。
齐孟松开缰绳,挥刀砍向一个拦在营门口的包衣兵,包衣兵脑袋高高飞起,不等落地,齐孟又大声喝令道:
“不得乱言鬼神,有再说那啥黄大仙的,军法处置!”
如果完全复刻刘招孙的故事,不出意外的话,又要出现一个大齐。所以一切怪力乱神都要扼杀在萌芽状态。
三更过后,众人冲出镶蓝旗大营,夜袭进行的很顺利,毕竟有穿越者预判加持,一千人马折损不到一百。
趁着建奴混乱,齐孟带着剩下的九百人退往沈阳方向,他们不顾疲惫,星夜前行。
董鄂路位于赫图阿拉以西五十里,距离沈阳约莫三百里路程,舍弃辎重粮草,急行军三日便可返回。
齐孟知道刘綎铁了心要造反。
是的,即便没有任何规划,这位穿越者也要造反。
以齐孟对这些后世键盘侠的了解,这群人只要进入东部世界,哪怕是穿越到李菊英或魏忠贤身上,哪怕没有卵蛋,他们也要立即造反。
造反失败,大不了退出游戏,好歹能过一把皇帝瘾,至于死多少人,这些人是从不在意的。
必须尽快赶往沈阳,与辽东经略杨镐取得联系,只要能搭上这条线,粮草物资便不用担心了,如此,才有可能存活下来。
沿途零星又有一些明军加入。
黎明时分,距离沈阳还有三百里路程时,齐千总麾下兵马不减反增,已经超过一千人。
监军康应乾在沈炼“护卫”下,来到齐孟身前。
“齐···齐千总,不知是本官老眼昏花还是怎得,总感觉与你似曾相似。”
似曾相似?那就对了。
齐孟进入东部世界已有三百多次,康应乾当然觉得熟悉。
“康监军客气了。末将一介武夫,哪能与监军大人似曾相似。”
虽然知道康应乾这是在有意拉拢自己,壮大自己实力,不过齐孟还是表现得低调谦卑,表现出符合这个时代武人在文官面前的卑微态度。
“齐千总夜袭建奴,击杀奴酋,挽大军狂澜于既倒,少年英雄,锐不可当,此战之后,论功授勋,不在话下,以后必然简在帝心,不知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齐孟恭恭敬敬向康应乾行礼。
“还请康监军指点一二。”
康应乾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抚须笑:
“眼下辽东糜烂,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不过这辽左非久留之地,前几任巡抚,皆不得善终。此战之后,杨经略怕凶多吉少。料想日后建奴势大,占据辽东,登莱旅顺之间,须再设一副将总兵,老夫在朝中认识几位阁臣,若齐千总有意·····”
康应乾点到即止,不再多说,齐孟早已心领神会。
走毛文龙的老路,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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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日,正午时分,齐孟与金虞姬第三百零一次在萨尔浒战场相见。
朝鲜都元帅姜弘立勾结李永芳,已被逮拿关押在囚车中,八千余朝鲜兵乱成一团。
正当裴大虎张潮等人杀气腾腾,准备再砍杀几个朝鲜军官出气时,他们拥护的齐千总,却在忙着和朝鲜美姬调情。
“齐千总,你真杀了阿敏?”
“这还有假?几千人都能作证。”
淡淡清香迎面扑来,不由心动神摇,齐孟伸去撩开马车幕帘。
一把匕首搭在齐孟手上。
“你敢起誓吗?”
“如何不敢!阿敏确实被我杀了,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刘招孙被核弹炸死的画面浮现眼前。
马车幕帘打开,金虞姬走了下来。
但见秀丽绝伦,身材婀娜,顾盼之间,非同寻常。
齐孟假装问道:“姑娘为何要来辽东?”
“我须杀一人。”
“杀谁?他吗?”
齐孟挥刀指向姜弘立。
姜弘立强装镇定,却已尿了裤子。
金虞姬咬牙切齿道:“后金汗,十年前,他杀了我父母。”
齐孟诧异道:“杀谁?”
“努尔哈赤!”
“啊呀,你我仇家竟一样,我也要杀老奴,那一年,我也八岁·····”
“不过,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