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江山 第269节

  上至司马家,中有士族豪强,下至寒门浊吏,无不想方设法扩大自家的田地,天下但凡富裕一些的郡县,如广陵、东海、会稽等郡,不是司马家的封邑,就是士族高门的领地。

  刘道规现在是骠骑将军,兵权在握,按这时代的规矩,应该接掌诸桓的田产僮仆,大肆圈占土地,蓄养家奴。

  “天下为公,我要私产何用?”刘道规的兴趣不在这些东西上,而是北伐。

  殷仲文心悦诚服,“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将军雄才大略,非为外人道哉。”

  这厮一直有意无意在鼓动和暗示。

  刘道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到了如今的地位,很多事情已经摆在台面上了,想退也不可能。

  “分田之事就交与你,人手你随意挑选,只有一条,绝不可懈怠,坏我大事!”刘道规反手就给他安排了一件难事。

  给百姓分田不可避免要与士族豪强冲突。

  殷仲文在荆襄为官多年,对这些人知根知底。

  这也是刘道规对他的一次考验,也是一个机会,有才干什么都好说,没有才干只能靠边站。

  他倒也聪明,立即领会到了刘道规的意图,郑重的拱手,“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当天晚上就送来一份长长的文牒。

  认为应该先核实荆襄诸郡的人口、田地,先从襄阳郡试行,培养出一批才干之士,而后推行诸郡,最好与朝廷的土断节奏一致,方便借朝廷声势。

  刘道规看完之后,赞叹不已。

  高门出身的人,并非没有才干,而是心思都用在钻营上了。

  殷仲文的想法比刘道规更细致,稳妥,也非常可行。

  刘道规当即升其为骠骑长史,每日与他一同商议各种细节。

  说是分田,其实也是一次土断……

  建康。

  “当初我与阿规商议好,将荆州让给刘毅,安抚北府诸将,先稳住形势。”刘裕目光落在一张丝锦编制而成的舆图上。

  刘道规拿下南阳、汝南诸郡后,就与兖豫连成了一片,反过来将江左包在中间。

  刘穆之在旁劝谏道:“西府居长江中上,钱粮广盛,人口繁多,若让与外人之手,诚为心腹之患!”

  “欲推行土断,须先安抚北府军将。”

  土断遇到的阻力非常,士族高门倒也无所谓,但要触及北府诸将,就不得不谨慎。

  而现在士族有与北府诸将联合的迹象,形成一个新的利益团体。

  刘毅只是他们推出来的台前之人。

  司马氏和士族门阀可以忍受再出一个桓温,甚至也能忍受一个桓玄出现。

  但刘裕刚执掌权柄,就杀了章武郡王司马秀,囚禁司马遵,推行土断,其野心昭然若揭,其魄力其手段,与桓玄简直天壤之别。

  若是土断成功,必然北伐,以兄弟二人的实力,北伐很大几率成功。

  到时候就要取司马家而代之了。

  这让一部分忠于晋室的北府军将无法接受。

  “属下以为,可引蛇出洞!”刘穆之目光一闪。

  “哦?”

  “今荆襄已平,骠骑将军手握数万雄兵,拔剑四顾,莫敢谁何,不妨废掉大将军,若有人起兵,车骑将军与骠骑将军东西夹击之,反手可灭,若无人敢动,则土断之事,顺势可成。”

  刘穆之与刘裕相处大半年,已经跟上了他的节奏。

  兄弟二人占据天下七成精锐,剩下的那些人根本不对手。

  “废掉作甚?放了他以后还会与我作对,除恶务尽,当以谋反之罪诛之。”刘裕平静的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说出这番话后,脸色一白,剧烈咳嗽起来。

  既要土断,又要与各种势力斗法,劳心劳力。

  刘裕毕竟重伤在身,有些不堪重负。

  刘穆之满眼担忧之色,“将军……”

  “不妨事,土断之事你多多费心,司马遵我亲自处置,阿规既然想要西府,那便拿去吧,不过雍州刺史改为檀凭之,毛德祖领司州刺史。”

  刘裕斜躺在凭几上,眼睛闭上,脸上疲态尽显。

  刘穆之拱手,正准备离去,外面忽然传来几个孩子的争吵声。

  “我是兄长,将来要做大将军,你们都要让着我,义真、义隆不能跟我抢!”

  “凭什么你做大将军,我不能做?”

  “不如今天大兄做,明天二兄,后天小弟。”

  “那怎成?天下只有一个大将军!”

  接着便是一阵扭打声。

  打闹一阵后,又变成了欢笑声。

  刘裕眼睛虽然没有睁开,却是满脸的宠溺之色,神色动了动,“荆襄事了之后,我准备调阿规入建康主事,道和以为如何?”

  重要的事情往往都会留在最后说。

  而刘裕这么说,肯定早就有过这种想法。

  刘穆之回答是也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只能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天下之事尽在将军,属下尽心竭力辅佐。”

第349章 乱

  “自元帝时,此地便为我曹家所有,朝廷岂能说查就查?”

  四五百曹氏宗族的人提着各种兵器,挡住了清查田亩的官吏,站在最前的二十余人,身披铁甲。

  土断刚一开始,便在遇到了阻力,而且还是建康西南的湖熟。

  江左曹氏亦是北府一支,衣冠南渡,曹参十七世孙曹彥率家眷宗族一千三百余口南下,迁居湖熟,得王导、周顗主荐,为晋元帝辟为翰林中书,入朝授太常札院秘书郎。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曹氏门第早就滑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借几代人的积累,成了一方豪强,在册的田亩就有上万亩,不在册的不知有多少。

  还有各种寄居在曹氏名下的荫户,不下三四千户,不用向朝廷上缴田赋,也不服徭役。

  军吏上前道:“此乃车骑将军之令,我劝诸位千万莫要糊涂!”

  “车骑将军是咱北府的人,我曹家亦是北府,宗族中有七人在军中,我家儿郎有四人阵亡在项城!”

  曹靖之令人捧出神位。

  这一手让军吏们实在下不了手,他们也是北府军,参加过项城一战,拿下建康后,被提拔为车骑将军府的掾吏。

  对着神位一拱手,只能转身离开。

  人群一阵欢呼,“车骑将军又如何,还不是咱们扶上去的?”

  曹靖之也得意起来,觉得车骑将军府的人不过如此,转身对身后的一人道:“多亏骆将军指点,不然我家基业就要被外人夺去!”

  这人一脸横肉,左眼下还有一个箭疤,凶神恶煞,“你们只管放心闹,上面会有人为你们周旋,若是闹的好了,将来还能入朝为官。”

  曹靖之一愣,“骆将军不是车骑将军旧部,何以……”

  骆将军冷笑一声,“车骑将军旧伤复发,已经卧床不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裕病重卧床,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土断之事交由刘穆之,但刘穆之非北府出身,只是车骑主簿而已,既无实权,亦无威望。

  但凡这种变法革新之事,都离不开一个强势的君主。

  刘裕病重,各种牛鬼蛇神重新钻出来兴风作浪。

  如果刘裕不是病重,给曹靖之十个胆也不触猛虎的霉头,司马秀、王愉、王恺、刁逵皆被夷灭三族,三日之前,连武陵郡王大将军司马遵都被灭了门……

  “猛虎成了病猫,哈哈哈……”曹靖之大笑起来。

  却不料骆将军一个冰冷眼神投来,笑声戛然而止,“想要活的久一些,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将军放心!”曹靖之冷汗直流,这些车骑将军府出来的人,一个个仿佛煞神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建康。

  刘裕一连几日没有上朝,刘穆之独木难支,土断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大。

  甚至有很多北府军都有怨言。

  刘穆之准备绕过京口和广陵,先在三吴八郡推行土断,却不料激起了吴郡士族虞啸父的反对,上书朝廷,斥其为恶法,请求朝廷减免三吴八郡的田赋,与民休息。

  妖贼之乱时,三吴八郡人口凋零,田赋全靠豪族支持。

  虞啸父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实则是为了三吴士族豪强的利益。

  但如果不同意,就会将这些人推到对立面……

  “土断虽利国利民,却要讲究时机,如今桓楚新灭,百姓愁苦,不宜大动干戈。”

  孟昶出身东莞安丘,与出身东莞莒县的刘穆之算是半个同乡。

  土断之事很多要经过吏部,与身为吏部尚书仆射的孟昶打交道。

  刘穆之目光如炬,“骠骑将军剿灭桓楚,车骑将军除掉太原王氏,震慑高门,难道还不是最好时机?”

  孟昶微微一笑,“近日我在陛下与琅琊王面前,多次举荐于你,道和有王佐之才,岂能屈居一主簿?这天下毕竟是司马家的,而非刘氏,将来还政于陛下,道和何以自处?”

  刘裕旧伤复发带来的影响,远远大于司马遵满门抄斩的震慑力。

  孟昶既是在拉拢,也是在威胁。

  这天下终究是司马氏的,一旦刘裕倒下,刘穆之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全都休矣。

  反之,只要他点头,莒县刘氏一族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换作其他寒门出身的人,被这么一恐吓一拉拢,早就乖乖就范了,但刘穆之却不为所动,“某劝孟尚书莫要作茧自缚,车骑将军只是小伤,休养身体,他日事成,孟尚书何以自处?”

  本质上,刘穆之并非刘裕的人,而是刘道规的旧部。

  也只有他知晓刘道规的实力,只要兵权还在刘道规手上,这些人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而刘道规非但有北府兵权,还重建了西府军。

  手握兖豫徐荆,占据大半个中原,军威胜于往昔。

  如果不是刘裕的项城、京口、覆舟山三战太过耀眼,遮住了刘道规,坐在建康之人还不一定是谁。

  “道和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也罢,那就拭目以待。”孟昶似笑非笑。

  随着刘裕病重消息传出,拥护晋室的势力增强了不少。

  让士族高门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刘穆之一挥衣袖,“恕不远送。”

  “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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