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司马家,中有士族豪强,下至寒门浊吏,无不想方设法扩大自家的田地,天下但凡富裕一些的郡县,如广陵、东海、会稽等郡,不是司马家的封邑,就是士族高门的领地。
刘道规现在是骠骑将军,兵权在握,按这时代的规矩,应该接掌诸桓的田产僮仆,大肆圈占土地,蓄养家奴。
“天下为公,我要私产何用?”刘道规的兴趣不在这些东西上,而是北伐。
殷仲文心悦诚服,“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将军雄才大略,非为外人道哉。”
这厮一直有意无意在鼓动和暗示。
刘道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到了如今的地位,很多事情已经摆在台面上了,想退也不可能。
“分田之事就交与你,人手你随意挑选,只有一条,绝不可懈怠,坏我大事!”刘道规反手就给他安排了一件难事。
给百姓分田不可避免要与士族豪强冲突。
殷仲文在荆襄为官多年,对这些人知根知底。
这也是刘道规对他的一次考验,也是一个机会,有才干什么都好说,没有才干只能靠边站。
他倒也聪明,立即领会到了刘道规的意图,郑重的拱手,“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当天晚上就送来一份长长的文牒。
认为应该先核实荆襄诸郡的人口、田地,先从襄阳郡试行,培养出一批才干之士,而后推行诸郡,最好与朝廷的土断节奏一致,方便借朝廷声势。
刘道规看完之后,赞叹不已。
高门出身的人,并非没有才干,而是心思都用在钻营上了。
殷仲文的想法比刘道规更细致,稳妥,也非常可行。
刘道规当即升其为骠骑长史,每日与他一同商议各种细节。
说是分田,其实也是一次土断……
建康。
“当初我与阿规商议好,将荆州让给刘毅,安抚北府诸将,先稳住形势。”刘裕目光落在一张丝锦编制而成的舆图上。
刘道规拿下南阳、汝南诸郡后,就与兖豫连成了一片,反过来将江左包在中间。
刘穆之在旁劝谏道:“西府居长江中上,钱粮广盛,人口繁多,若让与外人之手,诚为心腹之患!”
“欲推行土断,须先安抚北府军将。”
土断遇到的阻力非常,士族高门倒也无所谓,但要触及北府诸将,就不得不谨慎。
而现在士族有与北府诸将联合的迹象,形成一个新的利益团体。
刘毅只是他们推出来的台前之人。
司马氏和士族门阀可以忍受再出一个桓温,甚至也能忍受一个桓玄出现。
但刘裕刚执掌权柄,就杀了章武郡王司马秀,囚禁司马遵,推行土断,其野心昭然若揭,其魄力其手段,与桓玄简直天壤之别。
若是土断成功,必然北伐,以兄弟二人的实力,北伐很大几率成功。
到时候就要取司马家而代之了。
这让一部分忠于晋室的北府军将无法接受。
“属下以为,可引蛇出洞!”刘穆之目光一闪。
“哦?”
“今荆襄已平,骠骑将军手握数万雄兵,拔剑四顾,莫敢谁何,不妨废掉大将军,若有人起兵,车骑将军与骠骑将军东西夹击之,反手可灭,若无人敢动,则土断之事,顺势可成。”
刘穆之与刘裕相处大半年,已经跟上了他的节奏。
兄弟二人占据天下七成精锐,剩下的那些人根本不对手。
“废掉作甚?放了他以后还会与我作对,除恶务尽,当以谋反之罪诛之。”刘裕平静的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说出这番话后,脸色一白,剧烈咳嗽起来。
既要土断,又要与各种势力斗法,劳心劳力。
刘裕毕竟重伤在身,有些不堪重负。
刘穆之满眼担忧之色,“将军……”
“不妨事,土断之事你多多费心,司马遵我亲自处置,阿规既然想要西府,那便拿去吧,不过雍州刺史改为檀凭之,毛德祖领司州刺史。”
刘裕斜躺在凭几上,眼睛闭上,脸上疲态尽显。
刘穆之拱手,正准备离去,外面忽然传来几个孩子的争吵声。
“我是兄长,将来要做大将军,你们都要让着我,义真、义隆不能跟我抢!”
“凭什么你做大将军,我不能做?”
“不如今天大兄做,明天二兄,后天小弟。”
“那怎成?天下只有一个大将军!”
接着便是一阵扭打声。
打闹一阵后,又变成了欢笑声。
刘裕眼睛虽然没有睁开,却是满脸的宠溺之色,神色动了动,“荆襄事了之后,我准备调阿规入建康主事,道和以为如何?”
重要的事情往往都会留在最后说。
而刘裕这么说,肯定早就有过这种想法。
刘穆之回答是也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只能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天下之事尽在将军,属下尽心竭力辅佐。”
第349章 乱
“自元帝时,此地便为我曹家所有,朝廷岂能说查就查?”
四五百曹氏宗族的人提着各种兵器,挡住了清查田亩的官吏,站在最前的二十余人,身披铁甲。
土断刚一开始,便在遇到了阻力,而且还是建康西南的湖熟。
江左曹氏亦是北府一支,衣冠南渡,曹参十七世孙曹彥率家眷宗族一千三百余口南下,迁居湖熟,得王导、周顗主荐,为晋元帝辟为翰林中书,入朝授太常札院秘书郎。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曹氏门第早就滑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借几代人的积累,成了一方豪强,在册的田亩就有上万亩,不在册的不知有多少。
还有各种寄居在曹氏名下的荫户,不下三四千户,不用向朝廷上缴田赋,也不服徭役。
军吏上前道:“此乃车骑将军之令,我劝诸位千万莫要糊涂!”
“车骑将军是咱北府的人,我曹家亦是北府,宗族中有七人在军中,我家儿郎有四人阵亡在项城!”
曹靖之令人捧出神位。
这一手让军吏们实在下不了手,他们也是北府军,参加过项城一战,拿下建康后,被提拔为车骑将军府的掾吏。
对着神位一拱手,只能转身离开。
人群一阵欢呼,“车骑将军又如何,还不是咱们扶上去的?”
曹靖之也得意起来,觉得车骑将军府的人不过如此,转身对身后的一人道:“多亏骆将军指点,不然我家基业就要被外人夺去!”
这人一脸横肉,左眼下还有一个箭疤,凶神恶煞,“你们只管放心闹,上面会有人为你们周旋,若是闹的好了,将来还能入朝为官。”
曹靖之一愣,“骆将军不是车骑将军旧部,何以……”
骆将军冷笑一声,“车骑将军旧伤复发,已经卧床不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裕病重卧床,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土断之事交由刘穆之,但刘穆之非北府出身,只是车骑主簿而已,既无实权,亦无威望。
但凡这种变法革新之事,都离不开一个强势的君主。
刘裕病重,各种牛鬼蛇神重新钻出来兴风作浪。
如果刘裕不是病重,给曹靖之十个胆也不触猛虎的霉头,司马秀、王愉、王恺、刁逵皆被夷灭三族,三日之前,连武陵郡王大将军司马遵都被灭了门……
“猛虎成了病猫,哈哈哈……”曹靖之大笑起来。
却不料骆将军一个冰冷眼神投来,笑声戛然而止,“想要活的久一些,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将军放心!”曹靖之冷汗直流,这些车骑将军府出来的人,一个个仿佛煞神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建康。
刘裕一连几日没有上朝,刘穆之独木难支,土断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大。
甚至有很多北府军都有怨言。
刘穆之准备绕过京口和广陵,先在三吴八郡推行土断,却不料激起了吴郡士族虞啸父的反对,上书朝廷,斥其为恶法,请求朝廷减免三吴八郡的田赋,与民休息。
妖贼之乱时,三吴八郡人口凋零,田赋全靠豪族支持。
虞啸父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实则是为了三吴士族豪强的利益。
但如果不同意,就会将这些人推到对立面……
“土断虽利国利民,却要讲究时机,如今桓楚新灭,百姓愁苦,不宜大动干戈。”
孟昶出身东莞安丘,与出身东莞莒县的刘穆之算是半个同乡。
土断之事很多要经过吏部,与身为吏部尚书仆射的孟昶打交道。
刘穆之目光如炬,“骠骑将军剿灭桓楚,车骑将军除掉太原王氏,震慑高门,难道还不是最好时机?”
孟昶微微一笑,“近日我在陛下与琅琊王面前,多次举荐于你,道和有王佐之才,岂能屈居一主簿?这天下毕竟是司马家的,而非刘氏,将来还政于陛下,道和何以自处?”
刘裕旧伤复发带来的影响,远远大于司马遵满门抄斩的震慑力。
孟昶既是在拉拢,也是在威胁。
这天下终究是司马氏的,一旦刘裕倒下,刘穆之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全都休矣。
反之,只要他点头,莒县刘氏一族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换作其他寒门出身的人,被这么一恐吓一拉拢,早就乖乖就范了,但刘穆之却不为所动,“某劝孟尚书莫要作茧自缚,车骑将军只是小伤,休养身体,他日事成,孟尚书何以自处?”
本质上,刘穆之并非刘裕的人,而是刘道规的旧部。
也只有他知晓刘道规的实力,只要兵权还在刘道规手上,这些人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而刘道规非但有北府兵权,还重建了西府军。
手握兖豫徐荆,占据大半个中原,军威胜于往昔。
如果不是刘裕的项城、京口、覆舟山三战太过耀眼,遮住了刘道规,坐在建康之人还不一定是谁。
“道和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也罢,那就拭目以待。”孟昶似笑非笑。
随着刘裕病重消息传出,拥护晋室的势力增强了不少。
让士族高门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刘穆之一挥衣袖,“恕不远送。”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