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小南在里间收拾之际,姜念踱步走出桃花泉轩,观赏着桃花泉边开得正盛的几株桃树,或深红或浅粉的花瓣随风飘舞,落在泉边青石板上,恍若铺了层锦绣。
忽闻芙蓉馆方向传来一缕琴音,恰是《烟雨唱扬州》的调子。
姜念循声而去,来至芙蓉馆,进了明间,见里间湘帘半卷,透出里头人影。
林黛玉正坐在窗下抚琴,纤指轻拨,奏的正是《烟雨唱扬州》。
紫鹃在一旁焚香,袅袅青烟中,琴音如清泉泻玉,煞是动听。
小丫鬟雪雁则坐在一旁发呆。
主仆三人一时间都未发觉站在帘外的姜念。
姜念驻足听了一会儿,方才轻叩门扉。
里头琴声戛然而止,紫鹃转头一看,笑道:“姜大人来了!”
林黛玉起身相迎,未语先红了脸,轻轻福了一礼,也不则声。
“林妹妹弹的,不是我作的《烟雨唱扬州》么?”姜念指着琴案,故意笑道,“几时学会的?”
林黛玉低头摆弄衣带,耳根都羞红了。
紫鹃插嘴道:“姑娘早就会了,练了……”
话未说完,又被林黛玉习惯性地瞪了一眼,紫鹃抿嘴一笑。
姜念见状,故意叹道:“可惜方才只听了一半,如闻仙乐耳暂明……”
“叫你取笑了。”林黛玉背过身去,显露半截雪白的颈子。
“妹妹再弹一遍如何?”姜念走近琴案,“让我好生领教领教。”
林黛玉摇头:“胡乱学的,不入耳。”
姜念忽正色道:“莫非是嫌我作的这首曲子粗陋?”
“谁嫌了!我弹便是了!”林黛玉急得转身,见姜念眼中含笑,才知中了激将法,心中习惯性地骂了一声“臭姐夫”。
紫鹃在旁抿嘴偷笑,被林黛玉瞥见,羞得要去拧她。
闹了一阵,林黛玉终是重新坐回琴案前,轻舒玉腕,拨动琴弦。
这一次,她弹得格外用心。
十指纤纤,在七弦上翻飞如蝶,似是注入了十二分精神,荡气回肠。
姜念听得入神,也看得入神,待琴声止歇,他犹自沉浸其中。
“弹得不好。”林黛玉轻声道。
姜念笑道:“勉强入耳,比起我弹的要差远了。”
“你……哼!”林黛玉明知他在故意逗她,还是不由郁闷。
姜念忽命紫鹃、雪雁两个丫鬟退下,道是有正事与林黛玉相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抿嘴笑着退出,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林黛玉虽心下疑惑,却也只当姜念确要与他商议什么正事,便端坐琴案前,静候姜念开口。
不料姜念莞尔一笑道:“林妹妹可知,这《烟雨唱扬州》,我是特意为谁而作的?”
这一问,让林黛玉顿觉耳根发热,手中罗帕绞了起来。
自打她听了《相思》一曲,便暗自期盼能得姜念专为她谱一曲。后来闻得《烟雨唱扬州》,曲调缠绵处,似诉尽扬州烟雨中的情思,叫她心头鹿撞,欲问此曲是否为她而作,却不好意思,又怕是自作多情,反惹笑话。紫鹃则认为此曲是姜念为她作的,她虽嘴上嗔怪,心底却似饮了蜜般甜。
眼下姜念这般问,岂不分明意味着《烟雨唱扬州》这首曲子真是特意为她而作的了?
林黛玉羞得抬不起头,只盯着琴弦。
姜念柔声道:“这曲子,是我特意为你而作的!”
“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林黛玉强自镇定,声音却细如蚊呐。她故意板起脸,眼角却瞥见姜念嘴角含笑,更觉心慌意乱。
姜念起身道:“不过是想让妹妹知晓此事罢了。我还有正事与姑丈商议,且告退了。”
说罢竟真转身欲走。
“等一下!”林黛玉脱口唤住,话一出口便悔了,羞得几乎要将脸埋进衣袖里。
姜念在帘前回眸,唇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林黛玉鼓足勇气,站起身来,看着姜念,却是声若游丝:“你……除了元春姐姐,你还给谁送过自作的曲子?”
“迄今为止么……”姜念略作思索,“只赠过三人。一是妻子,一是个妾室,再就是林妹妹你了。”
迄今为止,他除《相思》赠元春外,只作过《声声慢》予景晴,然后便是为林黛玉而作的《烟雨唱扬州》。
其实他早打算今年春天将《春庭雪》作出来给薛宝钗,不料今年这个春天他待在了扬州,又错过了与薛宝钗同看梨花飘落春庭雪的时机。
说罢,姜念含笑离去,独留林黛玉怔在当场。
“一个妻子,一个妾室,再就是我……而《烟雨唱扬州》此曲似暗藏了缠绵情意……”
一念及此,林黛玉两颊滚烫,《烟雨唱扬州》有了别样的韵味……
她忙抓起绣枕掩面。枕上绣着的并蒂莲,此刻倒像是活了过来,灼灼地烧着她的脸。
忽又挪开绣枕,轻“哼”一声,低声道:“这没脸没皮的……”
话未说完,自己先咬住了唇。
恰在此时,紫鹃探头进来,见林黛玉双颊飞红,抱着绣枕发怔,好奇道:“姑娘,方才姜大人与你说什么正经事了?竟这般出神?”
林黛玉唬了一跳,绣枕脱手飞出,正砸在紫鹃肩上。
“要你多嘴!”林黛玉佯怒,背过身去,耳根子则红得似玛瑙一般。
紫鹃先是一怔,继而抿嘴笑道:“莫不是姜大人又欺负姑娘了?真真可恶!关押了这些时日,今儿才放出来,就又来招惹姑娘。姑娘且等着,我这就去寻他理论!纵是朝廷命官,也没有这般欺负人的理儿!”
“死丫头!”林黛玉起身要拧紫鹃的嘴,“越发胡说了!”
紫鹃灵巧一闪,主仆二人笑闹作一团。
林黛玉追了一番,奈何身子娇弱,怎么也追不上紫鹃。
见雪雁进来了,林黛玉便抓住了雪雁,在雪雁嘴上拧了一把。
雪雁纳闷:“好端端的,姑娘为何拧我的嘴?”
林黛玉道:“原要拧紫鹃的嘴,偏生追不着她,你便替她受了罢!”
紫鹃噗嗤一笑。
雪雁:“……”
第226章 圣驾移跸,家住海边
展眼又过了几日,已是三月尽、残红落之时。
刺杀袁历的幕后主使并内应之人,依旧影影绰绰,查无实据。
袁历遇刺身亡,之所以让景宁帝悲痛,细究其故,却有三端:
其一,袁历乃景宁帝与泰顺帝密立的储君,关乎国本,非同小可;
其二,景宁帝心下明镜也似,此事必是宗室之中有人觊觎大宝,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思及当年“九子夺嫡”之惨烈,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如今竟又重演,怎不教他痛心疾首?
至于其三,方是祖孙之情。
事实上,景宁帝虽喜爱袁历这个皇孙,二人的祖孙之情却并不深厚。也就是近二三年,因泰顺帝登基,袁历才常与景宁帝接触。
相比之下,景宁帝与皇长孙袁晳的祖孙之情要深厚多了。袁晳是自幼养在景宁帝膝下,景宁帝对其亲自调教,耳提面命。
而景宁帝一生,龙子凤孙甚多:皇子三十余,女儿二十,至于孙辈,更逾百数。其中许多儿女孙辈已亡故,景宁帝一生,历尽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此番若非袁历身负储位之重,景宁帝不至如此悲痛。
近十日,经苏天士的精心调治,景宁帝非但龙体渐愈,连郁结于心头的块垒,竟也消解了几分。
景宁帝在扬州驻跸已大半个月了,因彻查袁历遇刺一案,兴师动众,闹得扬州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风声不胫而走,传至江南诸省,亦直达神京朝堂,惹得物议沸腾。
景宁帝自知不宜久留扬州。
虽说此番南巡,原为赏览江南风物,奈何遭此变故,游兴已阑珊。然若径直由扬州返京,反倒坐实了袁历遇刺之事,徒增猜疑。
景宁帝遂密谕泰顺帝,将袁历之死宣称为“扬州病逝”,以掩人耳目。
另外,四月初一,景宁帝便要移驾江宁。原拟巡幸苏州、杭州等地的行程,一概作罢。
江宁,遂成此番景宁帝第七次南巡的最后一站。
……
……
三月的最后一日。
扬州城又笼上一层烟雨,濛濛如雾。
盐院内宅,邱姨娘房中。
邱姨娘斜倚湘妃榻,手捧一盏香茶,袅袅茶烟里,一双凤眼微微含笑,瞧着跟前侍立的丫鬟小南。
邱姨娘轻啜一口茶,慢悠悠问道:“你伺候姜大人已二三个月了,觉得如何?”
小南顿时飞红了脸,只低声道:“姜大人……极好的。”
邱姨娘见她这般情状,玩味一笑:“明儿姜大人便要侍奉太上皇去江宁了,你可舍得?”
小南愈发羞赧,绞着手中帕子不则声。
“怎么不说话了?”邱姨娘故意追问。
小南低着头,半晌方轻声道:“倒是……舍不得的……”
声音细如蚊蚋,却字字真切。
邱姨娘放下茶盏笑道:“既如此,我将你送给姜大人,你可愿意?”
小南先是一怔,随即跪下道:“我……我愿意。只是姨奶奶待我恩重如山,本该好生服侍您。若……若跟了姜大人,便不能在跟前尽心了。不过纵是到了那边,我也必当时时想着报答姨奶奶的恩情。”
邱姨娘听罢,甚是满意。
当初她特意将小南送到姜念身边,正是看中小南标致可人,又是自己亲手调理的。想着若能用小南笼络住姜念,林如海若有不测,也好有个倚仗,或能保住体己。
如今虽则林如海病体渐愈,邱姨娘仍决意将小南送给姜念。
一来依旧存着笼络姜念之意,二来姜念对林如海有大恩,于她邱姨娘也算恩人,三来这二三个月的旁观,她见姜念确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小南又分明已动了情思,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既全了主仆之义,又成就一段姻缘。
邱姨娘执起小南的手,款款道:“这二三个月来,我瞧着,姜大人年纪虽轻,却是难得的才俊人物,你也已对他存了心思,我岂能不成全?一则全了咱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二则也为你谋个好归宿,终身有靠。”
这话明里是为小南打算,暗里却自有盘算。邱姨娘深知,这般说辞最能动人心肠,小南必定感恩戴德,日后更念她的好处。
果然,小南听了这话,登时感动泪下,跪倒在地,哽咽道:“姨奶奶这般疼我,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邱姨娘忙搀小南起身,笑道:“快别如此。待今儿姜大人回盐院,我便亲自去与他说这事。”忽又话锋一转,踌躇道:“只是……不知他肯不肯要你。若他不应,你可不许怨我。”
小南粉面飞红,低声道:“他……他是愿意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