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长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似瞧见了那抹纤弱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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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心中记挂林黛玉,哪里耐得住?悄悄唤了心腹小厮茗烟,也不备车马,溜出了荣国府,一径往林宅奔去。
此时林宅院门大开,一众林家人正在搬运箱笼、整理物品。
邱姨娘正立在内院指挥,一叠声吩咐道:“那架屏风仔细着些,是老爷心爱之物!”
忽闻贾宝玉来了,邱姨娘便命人将贾宝玉引进来。
贾宝玉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内院的垂花门,也不与邱姨娘打招呼,目光四下搜寻,口中只唤:“林妹妹!”
正乱着,忽见厢房湘帘一挑,林黛玉缓步而出,后头跟着紫鹃。
林黛玉穿着月白纱衫,系着淡青绫裙,显得清瘦。
见到贾宝玉,林黛玉微微一怔,随即蹙眉道:“这样热的天,你怎么跑来了?”
贾宝玉见她形容憔悴,心中更急,见院中人多,便道:“林妹妹,我有话儿与你说。”
林黛玉上前与邱姨娘说了一声,才引着贾宝玉进了厢房。
刚进房内,贾宝玉便抓住了林黛玉的衣袖,迫不及待道:“好妹妹,我特来接你回去!咱们府上凉快,又有老太太疼你,何苦在这儿受罪?”
林黛玉偏过脸去:“我如今住在自己家里,侍奉父亲,怎叫受罪?”
贾宝玉登时急得眼泪直打转:“可咱们一处长大,一块儿吃,一块儿顽,你这一走,叫我怎么舍得?好妹妹,你就当可怜我,回去吧!”
林黛玉见贾宝玉这般形状,心中难免酸楚,却只叹道:“你且回去罢,我是必要住在自己家里侍奉父亲的。”
贾宝玉见她不为所动,一时情急,竟从颈上扯下通灵宝玉,往地上狠狠一摔:“什么劳什子!连妹妹都留不住,要你何用!”
通灵宝玉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林黛玉唬了一跳,急道:“你这是做什么?越发像个孩子了!”
她忽想起姜念,不过比贾宝玉年长几岁,却已那般稳沉持重、出类拔萃。两相比较,便觉贾宝玉任性妄为,只是素日情分在,又不忍说重话。
紫鹃忙捡起通灵宝玉,仔细瞧了瞧,见未摔坏,心里松了口气。她可是知道,贾母、王夫人都认为这块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若是今日贾宝玉在这里摔坏了通灵宝玉,那可就会闹大了。
紫鹃忍不住道:“宝二爷,不是我说您,如今姑娘已大了,您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怎还这般胡闹?”
正闹得不可开交,邱姨娘闻声赶来,见状连忙劝解贾宝玉:“快别如此,仔细伤着身子。”又对林黛玉道,“姑娘也消消气。”
说着便唤来了两个稳妥的仆妇,吩咐道:“好生送这位哥儿回荣国府,路上仔细照应。”
贾宝玉却不愿走,被众人搀着往外拉扯,仍不住回头:“妹妹当真这般狠心?”
林黛玉眼中泪光浮动,却终是抿着嘴唇没有答话。
第237章 议定归宗,赏赐宁府
金乌当空,照得畅春园内琉璃碧瓦耀目生辉,朱栏画栋灼灼流光。
林如海一路行来,早觉汗透重衫,额角涔涔,却不敢稍有懈怠,恭恭敬敬递了牌子,便在值房内静候。
泰顺帝正在澹宁居召见王公大臣议事,林如海这一等,竟是半个时辰。
值房内,暑气如影随形,丝丝侵骨。
正当林如海神思倦怠之际,忽见一个穿绛色袍子的太监碎步而来,对林如海道:“圣上宣你觐见呢。”
林如海忙整肃衣冠,敛容正色,随那太监穿回廊,绕曲径,往澹宁居行去。
来至澹宁居殿外,但见侍卫森列,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连针落地的声响也听得真切。
及至殿内暖阁,顿觉凉意袭人,如入清秋。
鎏金狻猊炉中龙涎香袅袅,冰鉴寒气微微。
泰顺帝戴一副眼镜,坐在案前,身着天青缂丝袍,神色淡淡。
林如海不敢直视,疾趋数步,伏地行了大礼,恭声道:“臣林海,恭请圣安!”
泰顺帝略一抬手,道:“起来罢。”
林如海谢恩起身,垂手侍立。
泰顺帝先问及皇四子袁历在扬州遇刺之事,林如海战战兢兢,细述原委,不敢有半分疏漏。
泰顺帝又问及姜念整顿盐政之事,林如海细述情况,条理分明。
末了,泰顺帝淡淡道:“你方进京,且好生将息。待太上皇回銮,再议你的职司。”
林如海复又叩首,恭声道:“臣谨遵圣谕,必当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泰顺帝前番降旨,教林如海进京听候简任,“简任”非比“即授”,其中存了进退周旋的余地。
林如海乃太上皇景宁帝的亲信旧臣,他的人事安排,泰顺帝少不得还要与景宁帝从容计议。
其实,泰顺帝心中已有成算。
虽则因姜念上疏陈情,林如海功过相抵,然在泰顺帝眼中,此等官员终非“实心任事”的干才。
林如海原是以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巡盐两淮,如今返京,泰顺帝意欲将他平调为从四平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品级虽同,却是清贵有余而权柄不足的闲职。
这里头还另有一层计较。
若景宁帝果真要让姜念认祖归宗,立为堂堂正正的皇子,暗地里考过举人且早已为朝廷效力的姜念,不会入上书房读书。到时,少不得要择一博学鸿儒专司教导,担任姜念的师傅。
林如海本是科举探花出身,曾在翰林院经筵讲史,为官经验也丰富,且与姜念沾亲带故,正是适合的人选。
……
……
林如海回京不过两日,正值五月初六,榴花初绽,赤焰灼灼。
这一日,任辟疆、戴士蛟二人押解着姜念在扬州所获财物进京了。
姜念在扬州取得了价值近五百万两银子的财物,比前两次担任钦差取得的财物都要多。
泰顺帝闻报,竟离了畅春园,御驾亲临城内查验。
入得库中,但见朱漆箱笼堆积,鎏金锁钥生辉,珊瑚翡翠、明珠美玉,陈列其间,光华璀璨,耀人眼目。这般豪富气象,便是见惯了珍宝的泰顺帝,亦不由心内惊奇,微微颔首。
任辟疆奏道:“姜侍卫此行,执法严明,清正廉洁。”
泰顺帝闻言,又亲自翻阅账册,见条目分明,丝毫不乱,心下愈发满意,暗忖道:“易儿此番差遣,竟比前两次还要得力,真乃朕之佳儿也。”
因而愈发觉得姜念可心。
当即传旨:任辟疆前番已记功一次,今特晋为正三品一等侍卫,以示嘉奖。戴士蛟记功一次。
任辟疆、戴士蛟连忙叩首谢恩。
……
……
太上皇景宁帝第七次南巡,去时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端的是一派闲适;回程却加快了速度,有时甚至昼夜兼程。
至五月初八这日,赤日当空,铄石流金,龙舟已抵潞河驿。
景宁帝竟不歇息,即刻回京。
袁历的灵柩却暂留驿中——若随驾同行,未免招人议论,更冲撞了回銮的威仪。
姜念身着二等侍卫服色,腰佩宝刀,跨一匹好马,紧随御辇,一派英武气象。
御驾行至朝阳门外三里处,忽见前方旌旗猎猎,华盖连云,原来是泰顺帝得了消息,亲率诸王公大臣前来迎驾。当先一柄明黄曲柄九龙伞,伞下泰顺帝身着石青缂丝云龙袍,腰系金镶玉朝带,颇显威仪。
两代帝王遥遥相望,泰顺帝当即下了御辇,趋步上前,行至景宁帝驾前,整衣行礼道:“儿臣恭迎父皇回銮,愿父皇万寿无疆。”
景宁帝含笑亲手扶起,父子二人执手相看。
姜念在一旁瞧得真切,心里暗道:“且不论景宁帝与泰顺帝这对父子此时的真心,至少这眼前的画面看上去显得一派天伦和乐。”
泰顺帝目光扫过姜念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随即又转向景宁帝嘘寒问暖。
不多时,两代帝王各自登辇,但见仪仗如龙,旌旗蔽日,浩浩荡荡进了朝阳门,沿途百姓跪伏道旁。
……
……
景宁帝銮驾回京,却未入皇宫,而是与泰顺帝同至西郊畅春园。
园内,叠石为山,引水作池,奇花异草,郁郁葱葱,比皇宫禁苑添几分清凉幽静。
九经三事殿的暖阁内陈设精雅,紫檀案几上设着汝窑美人觚,内插数枝新摘的花枝,暗香浮动。
此时暖阁内仅有景宁帝、泰顺帝这大庆的两代天子,四下宫人已屏退。
泰顺帝眉宇间隐有思虑之色,沉吟片刻,方缓缓道:“父皇,儿臣即将召见袁易,未知父皇意下如何封赏他?”
景宁帝闻言,眸光微动,手中捧着的定窑白釉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清响。他长叹一声,道:“此事朕思之已久,如今……是时候让他认祖归宗,列入玉牒了。”
此言一出,泰顺帝虽早有揣测,仍不免心头一震,面上却只显出三分讶异,七分恭谨。心中则如惊涛拍岸,暗叹:“朕这流落民间的骨血,终要正位皇子,名载‘袁易’了!”
暖阁内一时寂然,唯闻铜漏滴答,声声入耳。
景宁帝目光悠远,透过雕花窗棂,似在追忆第七次南巡之事。
泰顺帝则垂眸凝视盏中茶汤,碧波微漾,浮沫轻旋,恰似他此刻的心绪,起伏难平。
……
……
姜念、齐剑羽、邹见渊、蒙雄四人奉旨入澹宁居觐见。
暖阁内,金猊炉内沉水香霭,紫檀案上奏折叠陈。
泰顺帝鼻梁上架着眼镜,盘膝坐在案前。
御前一等侍卫任辟疆侍立帝侧,身材魁梧,气度沉凝。
姜念四人整衣肃容,行罢大礼。
泰顺帝先问姜念在扬州整顿盐政之事,姜念不慌不忙,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泰顺帝听罢,当即降旨:齐剑羽、邹见渊俱晋二等侍卫,蒙雄由六品龙禁尉擢升五品龙禁尉。
三人谢恩后退出。
暖阁内唯余泰顺帝、姜念并任辟疆三人。
泰顺帝虽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手指轻叩案上奏折,对姜念缓缓道:“皇四子在扬州遇刺,太上皇在江宁遭险。其中曲折,你细细奏来。”
姜念便将自己所知情况一一禀明。
泰顺帝听罢,沉吟片刻,故意问道:“你在扬州整顿盐政,肃清积弊,已是功在社稷;又在江宁护驾擒贼,更是忠勇可嘉。太上皇与朕皆欲重赏于你,你……可有何所求?”
姜念略一思忖,便恭敬叩首道:“臣斗胆,乞赐内城宅院一所。”
泰顺帝眉梢微挑,龙目微凝,似有诧异,缓声道:“哦?此话怎讲?”
姜念神色恭谨而坦然,道:“臣此番南下,整顿盐务,雷厉风行,难免触怒权贵,结怨甚多。而江宁擒贼一事,亦恐招致幕后之人忌恨。臣现居东郊,防卫不比内城,为臣之安危,更为家眷安危,若得内城宅院,护卫周全,臣方能安心为圣上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