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马上顶着日头的姜念,则腰背挺直。
车队逶迤来至西城的宁荣街。
宁荣街其实是条宽阔的官制大胡同,地面俱用青石板铺就,并无商铺摊贩,唯有宁国府、荣国府一东一西坐落,两府紧挨着。
此时,宁国府正门大开,东西两角门亦皆敞着。
蒙雄、张若锦领着几个姜家下人,早已在阶下候着。
又有荣国府的林之孝夫妇,带着一众荣国府的下人,在宁国府门前迎迓。原是贾母念及姜家初迁,下人有限,恐忙乱不周,特命荣国府的人过来帮衬,以示亲近之意。
炽热的阳光照着宁荣街,街上忽闻车马辚辚,蹄声杂沓。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东街口转入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当先十二骑,其中包括了姜念、贺赟的两骑高头骏马,鞍辔鲜明,后随数辆马车,再后面是十几辆装行李的大车。
偏生凑巧,对面西街口亦有一顶青绸轿子缓缓而来,前后跟着几个仆人,轿内坐着的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
原来,昨日贾赦遣贾琏去寻尤氏,索要长房家财,然尤氏推脱不允。今日贾赦便亲自登门寻尤氏,又被尤氏婉言回绝。正憋了一肚子火气,此刻坐在轿中,犹自暗恨不已。
轿子行至荣国府东跨院黑油大门前,贾赦掀帘下轿,恰在此时,姜念亦在宁国府大门前勒马而下。两人相隔不过数十步,日光灼灼,照得街面发亮。
姜念侧目一瞥,见是贾赦,心下冷笑,只作未见,连个礼数也不肯周全。
贾赦虽年纪大了,眼力却甚好,隔着数十步距离,竟将姜念面上的轻蔑之色瞧得真切。他今日本就在气头上,见此情状,更是火上浇油,暗骂道:“好个小畜生!仗着几分势头,竟敢如此目中无人!且看你能猖狂几时,早晚有人收拾你!”
忽然看见了林之孝,贾赦便喝道:“林之孝,你过来。”
那边林之孝正要对姜念行礼的,猛地听到贾赦呼喊,略一犹豫,还是小跑到了贾赦跟前。虽说林之孝心里敬畏着姜念,可贾赦毕竟是荣国府的大老爷,且是个性情暴戾之人,林之孝可不会轻易得罪。
贾赦冷冷看着林之孝,拿腔作势地问道:“你在作甚?”
林之孝陪笑道:“回大老爷的话,老太太吩咐,说姜家初迁,怕他们忙不过来,叫我们过来搭把手。”
贾赦听完冷笑道:“你们倒是殷勤,放着自家的事不做,倒去帮衬外人!”又哼了一声道,“老太太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那姜家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荣府的人去伺候?”
林之孝不敢多言,只低头应着。
贾赦见他这般模样,觉得无趣,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烈阳,晃得睁不开老眼,皱了皱眉,骂了句:“这鬼天气,倒似蒸笼一般,叫人好不烦躁。”
他一甩袖子,正要迈进荣国府东跨院的黑油大门。
与此同时,宁国府那边,姜念正在让元春、薛宝钗、景晴乘坐的马车先进角门。
忽听得宁荣街东街口一阵喧嚷,似有马蹄纷乱、人声鼎沸之势。
姜念抬眸望去,见数十名护卫、亲兵、家丁或骑马或步行,簇拥着一人,如潮水般涌入了东街口。
被簇拥之人,腰佩宝刀,胯下一匹优质青骢马,毛色油亮,正是皇三子袁时,眉宇间透着倨傲。
宁荣街自宁国府大门至东街口的近半条街,本已被姜家车马占了。袁时见状,竟不稍停,反喝令属下强行开道。
有属下喝道:“滚开!此乃当今三皇子,尔等敢挡道?”
话音未落,已有属下挥鞭驱赶,更有甚者,竟直接推搡姜家仆役,一时间车马乱作一团。一辆大车被生生推翻,箱笼滚落,绫罗绸缎散了一地。连薛宝钗、景晴乘坐的朱轮华盖车都受到了波及,好在车厢未翻,车内的两人安然。
姜念目睹着这一幕,眉头一蹙,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却按捺未发,只负手而立,静观其变。
荣国府东跨院外,贾赦也目睹了这一幕,心下好奇,非但不回避,反而往宁国府方向走了十来步,踮脚张望。
待看清袁时模样,贾赦先是一怔,继而心头一喜,暗道:“这不是三皇子袁时么?怎的突然来此?”他认出了袁时,既因袁时眼下穿着皇子的服饰,也因他曾见过袁时。
再一瞧姜念神色,贾赦更觉有趣,暗忖:“看这架势,三皇子这天潢贵胄今日莫非是来寻姜念晦气的?果真如此,倒是巧了,方才我还寻思着早晚有人收拾这小畜生的,目下竟就有人来了,来的还是三皇子!”
念及此,贾赦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袁时身着夏日皇子服饰,一袭云锦蟒袍映着日头,明晃晃的刺人眼目。腰间悬着一口锋利的宝刀,胯下优质青骢马昂首嘶鸣,端的是威风凛凛。
他骑马来至姜念跟前,面如傅粉,偏生一双吊梢眼里透着阴鸷,居高临下地睨着姜念。见姜念只穿着二等侍卫的官服,浑身上下连一件皇子的配饰也无,不由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姜念瞧出袁时来者不善,他可不会像袁时一般放纵不谨。
不过,此时宁荣街上聚满了人,包括了姜家阖家上下,其中更有他的妻子元春及薛宝钗、景晴,也包括了一群荣国府的下人,连贾赦也在附近看着。袁时又这般来者不善,姜念可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丢了体面。
当下整了整衣冠,姜念朝马上的袁时拱手一礼:“卑职御前二等侍卫姜念,见过亲公爷。”
袁时却将马鞭一扬,厉声喝道:“跪下!”
姜念缓缓抬头,目光如炬:“不知亲公爷何故令卑职下跪?”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袁时冷笑连连,“凭我是当朝皇子,凭我是亲公爷,令你一个区区二等侍卫下跪,难道还要挑时辰不成?”
姜念神色不改,不卑不亢道:“纵然亲公爷尊贵非常,然按仪制,此刻卑职确无须行跪拜之礼。”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袁时脸色铁青,手中马鞭攥得紧紧,忽又阴森森笑道:“好,好得很!如今连个二等侍卫也敢跟本皇子论礼了!且不说这个——”他猛地一指街面,“你今日在此摆开这般阵仗,连本皇子的仪仗都敢阻拦,这就是你的规矩?单凭这一条,莫说让你下跪,就是当场拿了你问罪,也是该的!”
姜念依然从容,指了指身边的宁国府大门,对袁时略一拱手:“蒙圣上隆恩,赐此宅院。今日卑职正迁居,实不知亲公爷驾到。若早得通传,必当扫径相迎,岂敢有半分怠慢?故而说不上‘失礼’二字。”
袁时闻言,额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好个伶牙俐齿的竖子!”
话音未落,只见他翻身下马,手中攥着金丝马鞭,三步并作两步逼到姜念跟前,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往姜念抽去。
姜念早有防备,且眼疾手快,抬手一把握住了鞭梢。
贾赦在附近看得分明,先是一惊,继而暗喜,心道:“这姜念果然不知死活,竟敢与皇子动手!今日这番冲突,他是要闹出祸事来了!”他可是巴不得姜念今日将袁时得罪狠了,巴不得袁时狠狠整治了姜念。
翠盖珠缨八宝车里,元春透过掀起的窗帘一角看得分明,吓得面色泛白,纤纤玉手紧紧攥着帕子。后面的朱轮华盖车里,薛宝钗与景晴也都看得分明,皆是花容失色。
袁时使力要夺回马鞭,却觉鞭梢在姜念手中攥得紧紧。这番较力,倒叫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愈发恼羞成怒:“反了!反了!你……你竟敢对本皇子动手?”
姜念见状,忽的松手放开马鞭,拱手正色道:“亲公爷明鉴,纵然你贵为皇子,也不该无故鞭打朝廷命官。卑职虽微末,到底是御前二等侍卫,圣上亲封的云骑尉。”
袁时听罢这番言语,怒极反笑,这笑声却比哭还难听三分。他口中冷笑道:“好个御前二等侍卫!好个云骑尉!”
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如毒蛇吐信,竟冷不防又挥鞭袭向了姜念,想趁着姜念不注意,教姜念吃一鞭。
岂料姜念甚是敏捷,身形微侧,再度稳稳接住鞭梢。这回他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似罩了一层寒霜:“卑职实在不解,究竟何处得罪了亲公爷,竟劳动你亲自上门寻衅。”
袁时再次奋力夺鞭,马鞭却在姜念手中如生了根一般,竟气得骂道:“好个野种!仗着几分圣眷,便真不把我这明堂正道的皇子放在眼里了!”
这一声“野种”,不但姜念听得真切,便是站在姜念身边的贺赟、蒙雄也听得一清二楚。坐在香车绣帷中的元春倒是没听清,稍远处站着的贾赦也没听清。
姜念闻得此言,唇边反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贺赟,忽地松开了手中的马鞭。
他心中暗忖,有了袁时这句狂言,今日他便是在袁时跟前稍展锋芒,想来泰顺帝也不会怪罪他了……
姜念整了整衣袖,正色道:“亲公爷今日无故登门寻衅,已是失了体统。还望就此收手,莫要再作纠缠。”
这话又如火上浇油。袁时但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竟“铮”的一声拔出了腰间宝刀。刀出鞘时寒光凛冽,映得他面目愈发狰狞。
其实,他今日过来,原只想欺压一下姜念,逞威风,泄私愤。他虽放纵不谨,倒也没打算今日来宁国府动刀。
偏生姜念这般强硬,倒将他激得失去了本就少得可怜的理智。
此刻他竟情不自禁对姜念拔刀了!
四下里众人纷纷惊愕,一些胆小的甚至躲避了起来。
袁时手中宝刀方出,刀刃映着日头,明晃晃的,刀尖直指姜念心口。他阴测测冷笑道:“你道本皇子不敢杀你不成?”
却不料,他这话刚说完,姜念身形忽动,如游龙般欺身而上。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一麻,那口宝刀竟已易主。待定睛看时,姜念已退回原处,手中稳稳握着寒光凛凛的宝刀。
与此同时,袁时身后两个从四品的护卫忙箭步上前,一个口中喝道“大胆”,另一个则已拔出了腰间佩刀。
贺赟、蒙雄二人见状,忙靠近姜念,一左一右护在姜念身侧,四目如电,蓄势待发。
姜念手握宝刀,刀尖却是朝下指着青石板地,而不是对准袁时——他可不会像袁时这般犯蠢。
他面色沉静如水,声音却如金玉相击:“亲公爷今日无端寻衅已是失仪,如今竟要当街行凶?不知卑职犯了何罪?纵是卑职有罪,岂是亲公爷可以私刑斩杀的?”
这一番话,姜念说得掷地有声。袁时听了,一时间竟似泥塑木雕般呆立当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四下里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连那树上的知了都似屏住了声息。
第245章 自取其辱,静待其变
袁时反应过来,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厉声喝道:“来人哪!”
这一声喝令,似晴空里打了个霹雳。
霎时间,数十名护卫、亲兵、家丁蜂拥而上,将四周围得铁桶相似。
谁知未等袁时再发号令,姜念竟以更高声量喝道:“来人!”
这一声端的是中气十足,似晴空中打了个更响亮的霹雳。
贺赟、蒙雄早已如哼哈二将般,一左一右护在姜念身侧。
而随着姜念这一声号令,十名天子亲兵围了上来,守在了姜念身后。
袁时见状,又一次怒极反笑:“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姜念神色凛然,拱手向天一揖,朗声道:“亲公爷今日无端寻衅,先欲当街鞭笞卑职,更要当街行凶斩杀,此刻又要大动干戈不成?若亲公爷执意如此,卑职只得即刻前往畅春园面圣,请圣上明断。倘圣上以为卑职有罪,卑职甘愿引颈就戮!”
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宁国府外宁荣街上回荡。
袁时听罢,不觉心头一颤。
他岂能不惧?
今日他方被泰顺帝申饬:“逆子!朕的皇位给谁也不会给你!滚回去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出。”
他虽犯蠢,却也知晓今日他与姜念这场风波,原是自己理亏。若真闹到御前,姜念未必获罪,自己却难逃严惩。
况且,眼下姜念身边除了有侍卫贺赟、龙禁尉蒙雄,更有一群泰顺帝特拨的天子亲兵守护着。
念及此,袁时的满腔怒火像是化作了涔涔冷汗,连攥成拳头的手都不由自主微微发颤。
然而,袁时虽心生畏惧,却又不肯失了体面。想他今日来寻姜念,原是要欺压姜念,逞一逞威风,泄一泄私愤。谁承想威风不曾逞得,私愤不曾卸下,反被姜念一番强势的顶撞,倒似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袁时正踌躇间,一名唤作宋岳的护卫,上前对他附耳低声道:“三爷,此事不宜再闹将下去了!”
按大庆相关制度,袁时作为宗室亲公,府上可配置护卫十人,其中包括了六名从四品的二等护卫、四名从五品的三等护卫。
宋岳便是从四品的二等护卫,且是袁时府上护卫亲兵中为首的。事实上,此人乃是泰顺帝安插的眼线。
泰顺帝早对袁时这个皇三子甚是不满,在袁时身边暗布多名眼线,宋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今日泰顺帝便对宋岳下了口谕,说已命袁时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出,密令宋岳严加监视。
此刻见袁时这般胡闹,宋岳心中暗惊,怕泰顺帝迁怒于己,自然不愿见袁时将事情进一步闹大了。
袁时本在犹疑,听得宋岳这般说辞,不觉眉头紧锁,一时间倒又恢复了一点理智。
又犹豫了一会儿,袁时强撑体面,对姜念厉声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说罢他翻身上了那匹优质青骢马,数十名护卫、亲兵、家丁或骑马或步行,随他浩浩荡荡往东街口涌去。
一路上,薛宝钗、景晴乘坐的朱轮华盖车早已避让,姜家下人们亦纷纷退避,倒不曾再生枝节。
……
……
袁时悻悻而去,宁国府外的近半条宁荣街,则是一片凌乱。
姜念默默立在宁国府大门外,仰面望了望天空,日头愈发高了,骄阳愈发似火,直晒得人头皮发烫。
贺赟忽然凑近姜念,附耳低声道:“大爷,今日这事可要禀明圣上,或是报与十三王爷知晓?”
姜念闻言,略一沉吟,摇头道:“不必!”
倒非是他要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