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来,若是他主动上奏,素来刻薄多疑的泰顺帝,很可能要疑心他故意与袁时作对,也很可能会猜度他有了夺嫡之心。想他一个尚未认祖归宗的“野种”,尚且连玉牒都未列入,岂能在这时节就招泰顺帝疑他有夺嫡野心?
再者,他心知肚明,袁时身边必有泰顺帝的眼线,自己身边何尝没有?今日这场风波,即便他不主动上奏,那些眼线也必会禀告泰顺帝。
与其自己主动上奏惹泰顺帝猜疑,不若让泰顺帝从眼线处得知,反倒显得他坦荡无私。
这,才是他眼下应该选择的明智之举。
袁时犯蠢,而他明智。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那便走着瞧好了,我自静待其变!
姜念计议已定,便将方才那场风波暂且搁下。
他举目四望,见宁国府外近半条宁荣街上凌乱不堪,现场依然聚着姜家上下众人、荣国府一众下人并贾赦。元春坐在翠盖珠缨八宝车内,正自掀起帘栊,一双秋水含愁,脉脉凝望着他。薛宝钗与景晴同乘的朱轮华盖车中,亦透出两道忧心忡忡的目光。
姜念见此情景,却不动声色,只对贺赟、蒙雄二人吩咐道:“莫要耽搁,咱们继续搬迁要紧。”
一声令下,元春乘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率先由东角门进了宁国府,紧随其后的是薛宝钗、景晴乘坐的朱轮华盖车,然后是一众丫鬟仆妇乘坐的数辆马车,再后便是那十几辆装载箱笼的大车。
一时间,车马排成长龙,鱼贯而入。
虽经方才那场惊变,众人心中犹自忐忑,然在姜念亲自督率下,这一行车马倒也有条不紊起来。
正当姜家车马井然有序进入宁国府之际,站在宁国府外的林之孝夫妇却踌躇不定。
这对荣国府的大总管夫妇,今日本是奉了贾母之命,领着荣国府一众下人前来帮衬姜家搬迁,以示亲近之意。谁料三皇子袁时突然闹出这场风波,倒叫这对大总管夫妇进退维谷了。
林之孝家的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不承望姜姑爷今儿竟得罪了当今皇子,咱们目下可如何是好?是帮着姜家搬迁?还是即刻回禀老太太,由老太太新下吩咐?”
林之孝愁眉不展,正自为难。
忽见一个贾赦的下人匆匆走来,对林之孝道:“林大爷,大老爷请你过去说话。”
林之孝抬眼望去,见贾赦站在荣国府东跨院的黑油大门外,面色阴沉。他忙携了妻子赶上前去,还未及行礼,就听贾赦沉声道:“你们还杵在东府作甚?那姜念今日将三皇子得罪得狠了,你们还不赶紧回来,免得给咱们府上惹来祸事!”
林之孝陪着小心道:“大老爷明鉴,原是老太太吩咐的差事,小的不敢擅自做主。不如容小的去回禀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定夺?”
贾赦拉下脸来,冷笑道:“好个刁奴!如今连我的话也当耳旁风了?”
慌得林之孝连连作揖:“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贾赦一甩袖子,冷哼道:“罢了,横竖我也要去见老太太,你且随我一同前往。”
说罢,径自往荣国府大门走去。
林之孝夫妇只得紧随其后,心中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
……
骄阳如火,晒得荣国府贾母院的树叶都卷了边儿。
荣庆堂内却是一片荫凉,贾母斜倚在上首的榻上,王夫人陪坐在侧,李纨并迎春、探春、惜春姊妹也在。
贾母正与王夫人叹道:“大老爷与大太太,生生把元春与咱们的情分给搅淡了。想来念哥儿也知道了头里发生的事儿,回京后竟连个照面都不来打。”说着,手中捻着的佛珠紧了几分。
王夫人道:“老太太且宽心。元春到底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又是媳妇亲生的,纵有些生分,也不过是一时之气。她从小在老太太跟前长大,老太太亲自教养了她,是个知礼明义的,断不会长久记恨。”
贾母微微颔首,却又叹道:“元春那孩子我倒不担心,只是那念哥儿……”说着摇了摇头,“那哥儿生就一副冷心肠,是个会记仇的。”
王夫人又道:“念哥儿虽是冷心,终究是元春的夫婿。两家既是姻亲,哪有永远不来往的道理?今儿老太太特意吩咐林之孝两口子带着下人去东府帮忙搬迁,这份心意他们岂能不知?待他们摆乔迁宴时,咱们再送上厚礼,往后比邻而居,走动起来自然就又亲近了。”
贾母听了这话,眉头渐展,笑道:“这话很是!”
王夫人见贾母开怀,也跟着笑了起来。
堂外蝉鸣声声,堂内冰盆里的冰块化开,发出细微的脆响。
正当贾母与王夫人叙话之际,忽见一个小丫鬟掀帘进来禀道:“老太太,大老爷来了。”
贾母斑白的眉头不由微微一蹙。近来她对贾赦可不待见,饶是如此,贾赦终究是她的长子,是荣国府的袭爵人和大老爷,倒也不便过分冷落。
只见贾赦掀帘而入,身后还跟着林之孝夫妇。
贾赦上前给贾母请了安,贾母却先不理会他,只盯着林之孝夫妇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们带着人去东府帮衬姜家搬迁么?”
林之孝忙躬身道:“回老太太的话,适才东府那边出了大事。”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贾赦。
贾母见状,斑白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心中暗忖:“莫不是大老爷这糊涂种子又与姜念生事了?”这般想着,看向贾赦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凌厉。
贾赦自顾自地坐了,忽地冷笑道:“老太太,那姜念今日可闯下大祸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李纨与迎春、探春、惜春姊妹面面相觑。
贾母定了定神,急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赦遂将姜念顶撞三皇子袁时之事细细道来,且添油加醋,随后道:“老太太您想,那三皇子何等尊贵?今日受此大辱,岂能善罢甘休?姜念那小畜生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一席话又说得满堂皆惊。
探春心中暗忖:“大姐夫虽年轻,却素来稳重,怎会如此莽撞?”
贾母将信将疑,转向林之孝夫妇:“大老爷所言可是实情?”
林之孝夫妇不敢当面得罪贾赦,都点头称是。
贾赦忽然正色道:“还请老太太屏退左右。”
贾母会意,挥手令三春姊妹并丫鬟仆妇们退下。
待堂内只剩贾母、贾赦、王夫人、李纨等几人,贾赦方压低声音道:“老太太明鉴,自当今四皇子薨后,圣上膝下仅余三皇子、五皇子并一个幼子。那三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如今姜念竟将他得罪至此,咱们若不赶紧与姜家撇清干系,只怕此大祸会牵连到咱们府上,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未落,贾母已是面色大变,手中佛珠又紧了几分。
略一沉吟,贾母唤了林之孝夫妇进来,沉声问道:“咱们府上可还有人留在东府?”
林之孝躬身道:“回老太太,尚有二十余人留在那边。”
贾母当机立断:“快将人都叫回来!咱们府上不必……”说到此处,忽想起元春,喉头一哽,终是狠心道,“不必帮衬姜家搬迁了!”
……
……
骄阳毒辣,晒得宁国府正院里的青砖地面泛着白光。
姜念立在大门处,仍亲自督看着搬迁事宜。
他转身看了看门口,那里人影攒动,原是荣国府的一众下人聚在那里。
正观望间,却见林之孝夫妇匆匆赶来,对着那群荣国府下人低声说了几句。登时,那些荣国府下人竟都作鸟兽散,纷纷离去。
姜念眉头一皱,对身旁的蒙雄吩咐了两句。
蒙雄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大门,高声唤住林之孝:“林管家且住!”
林之孝似做贼心虚,却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蒙雄跟前。
蒙雄问道:“今日你不是奉了荣府老太太之命,特带着一众荣府下人来帮衬我家搬迁么?怎的忽然都撤了?”
林之孝闻言,甚是为难,支吾道:“这个……原是老太太新下的吩咐。”
简单回了一句,他竟不敢再与蒙雄对视,匆匆一拱手,便逃也似地往荣府方向去了。
蒙雄回至院中,禀明了姜念。
姜念听罢,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好个荣国府,倒似六月天的脸——说变就变。
前脚还殷勤示好,后脚就又急着撇清干系了?
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
第246章 袁时圈禁,姜念归宗
姜念所料不差,泰顺帝果然通过眼线知晓了今日他与袁时的风波。
这日下午,赤日当空,金乌耀目。
姜念正在宁国府内整理书房,忽见蒙雄急匆匆进来,说圣上遣人传召。
来人是御前一等侍卫路进,领着一群侍卫亲兵,其中包括了御前二等侍卫齐剑羽。
姜念与路进相识,但不亲近,与齐剑羽自然是亲近的。
当即,姜念、贺赟一同接旨。
齐剑羽与姜念目光一触,嘴角划出一抹微笑。
路进则面色沉肃,声音冷硬如金石相击:“奉圣上口谕,宣侍卫姜念、贺赟,即刻往畅春园觐见,不得延误!”
姜念心下雪亮,推测是因今日袁时找他寻衅之事。
他与贺赟齐声道:“臣,领旨。”
二人本就穿着侍卫官服,倒省了更衣的工夫。
不过,姜念还是见了见元春,叫元春不要担忧。元春亲手将他的官帽理正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忧思翻滚,似有千言万语,终只凝成一句低语,气息微促:“大爷……我盼你平安归来!”
姜念深深望她一眼,颔首道:“放心。”
二字虽轻,却自有分量。
当下姜念、贺赟随着路进、齐剑羽一众侍卫亲兵出了宁国府,纷纷骑马赶往畅春园。
一众侍卫亲兵簇拥在姜念左右,分明是押解之态。
烈日灼人,这一行人马,蹄声嘚嘚,穿过熙攘街市,道上行人见这阵仗,纷纷避让,窃窃私语。
出了神京西垣的城门,西郊官道上的黄土被马蹄踏得烟尘微微。
没过多久,便远远望见了畅春园。
那座宫苑深处,今日不知是何等的风云,正于赤日下等候着姜念……
……
……
同样是这日下午,烈日炎炎,炎威如火。
三皇子袁时的亲公府,琉璃碧瓦被晒得晃人眼目,连阶下的青石板都蒸腾起丝丝热浪,树上的蝉一声递一声地嘶鸣,更添了几分燥意。
袁时正在妾室卞氏的房中睡觉,屋内摆着冰釜,寒气氤氲,略消暑气。袁时只着一件松香色软罗寝衣,卧在床上,鼾声微作,床畔一个丫鬟执着羽扇,轻一下缓一下地打着扇。
外间屋里,卞氏穿着一件玉色杭纱衫子,歪在贵妃榻上,正与另一个丫鬟描花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忽然,府外一阵马蹄声杂沓而来。
御前一等侍卫任辟疆,率领着一群侍卫亲兵,包括了御前二等侍卫邹见渊,来传召袁时。
袁时被惊醒,披衣趿鞋出去,见任辟疆配着腰刀,面色沉肃,身后一群侍卫亲兵,个个肃立,鸦雀无声。袁时心下先自虚了,推测多半是因今日他找姜念寻衅之事传到了御前。
任辟疆沉声宣道:“奉圣上口谕,宣皇三子袁时,即刻往畅春园觐见,不得延误!”
袁时强打着精神接了旨,忙不迭向任辟疆问道:“任侍卫,不知圣上宣召,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