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04节

  他三日羁留畅春园,虽饮食无恙,却不得沐浴。今日在园中,泰顺帝虽命他换上皇子服色认亲,却未曾顾及沐浴这等细处。

  元春忙命人备下香汤于浴室之中,又与香菱一同入浴室伺候。

  浴室内热气氤氲,弥漫着檀皂清香。浴桶中温水微漾,旁设小杌、巾帕、香胰等物。元春亲手替袁易解开那金黄嵌宝的绦带,除下秋香色蟒袍,动作格外轻柔舒缓。香菱侍立一旁,显得恭谨。

  元春望着夫君略显疲惫却难掩英睿的侧脸,心中许多疑问、感慨想要立时倾吐——他为何是龙种?这三日他是如何度过的?归宗之事细节如何?

  奈何,她刚开口询问,袁易便温和地摆了摆手,将身子沉入温暖的香汤之中,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这三日不得畅快沐浴,身上着实不适。此刻且容我先好好享受这片刻清爽。你的话,我都知道,待我沐浴更衣毕,再细细说与你听不迟。”

  元春笑着点了点头,心下虽急切,却也更怜惜夫君这三日的辛苦。便只专心伺候,与香菱一同,用那软巾蘸了香汤,替他轻轻擦洗。袁易闭目养神,任由温暖的水流涤去连日来的汗水与尘埃,眉宇间渐渐舒展开来。

  待到沐浴已毕,元春与香菱忙用柔软的大巾替他拭干身子,换上早已备好的洁净衣衫。

  收拾停当,袁易只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三日羁押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命运的从容与力量。

  袁易携了元春,一同往他的内书房行去。香菱与抱琴二人,一个捧着茶盘,一个提着热水壶,悄步跟随其后。

  这内书房坐落于正堂大院东侧,自成一处院落,小巧清幽,可谓之为“斋”。

  斋内共得三间,目前陈设尚显简朴,并未过分雕琢。内设一张花梨木大书案,并两把官帽椅,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却无多余玩器。另列着书橱书架,书籍尚不满,显得有些空落,显是还需日后慢慢添置充实。壁上仅悬一轴水墨山水,意境苍茫。整个书斋虽不奢华,却透着一股沉静向学之气。

  入了斋内,香菱忙斟了两盏新沏的好茶,茶香袅袅,奉给了袁易、元春。袁易则对香菱、抱琴道:“这里暂不需你们伺候,且去候着。”二人忙应声“是”,垂首敛目,悄步退了出去。

  斋内一时只剩袁易、元春夫妻二人。

  袁易这才将自己是天家血脉、太上皇与皇帝如何决议、忠怡亲王如何复核、最终明旨归宗等情,细细说与元春知晓。

  元春凝神静听,听得其中细节关窍,仍不免一次次恍然,又一次次愈发惊奇。待袁易说罢,她不禁轻叹一声,下意识便依着礼法道:“妾……今日方知其中竟有这般曲折。”

  袁易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柔荑,目光温润,柔声道:“往后私下里相处,你自称‘我’便是了,不必时时将‘妾’字挂在嘴边。那不过是明面上的规矩,你我夫妻之间,原不必如此拘泥。”

  大庆礼法仿明制,极重名分。纵是皇子正妻,在夫君面前亦需自称为“妾”,以示谦卑;而皇子的妾室,也是自称为“妾”,有时还会自称“奴妾”。

  比如今日,薛宝钗、景晴便自称“奴妾”,以突出元春的主母地位,以遵从嫡庶尊卑的礼法。

  现在袁易许元春私下里相处免去“妾”这自称,是可以的。

  这份体贴与爱护,则让元春心中暖流涌动。

  元春见夫君如此亲和,不由放松下来,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难得的俏皮,问道:“既如此,那我……该如何称呼您这位尊贵的皇子爷呢?”

  袁易见她笑靥如花,心下亦是愉悦,笑道:“眼下暂且还称‘爷’便是了,‘皇子爷’听着反倒有些生分古怪。待过三日,告庙礼与册封礼毕,再改口不迟。”

  元春乖巧点头。

  告庙典礼后,宗人府便会依据泰顺帝的谕旨,在玉牒中泰顺帝名下,按序录入袁易的御赐名、封爵、生母简况等信息。

  依齿序,袁易将是泰顺朝新的“四皇子”,届时便可称“四爷”。而那已逝的袁历,齿序则需后挪一位,成为已逝的五皇子了。

  待册封典礼后,袁易又会是名正言顺的郡公,又可称“郡公爷”了,相当于他前世清朝的“贝子爷”。

  想着想着,元春忽又抿嘴一笑:“爷,恕我冒昧了,您的名字忽然从‘姜念’变成了‘袁易’,我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袁易亦笑道:“无妨,习惯便好了。”

  他心中却知,十多年前,原主刚出生的时候,当时还是四皇子的泰顺帝便已为这孩子取好了“袁易”之名,为掩人耳目,才另取名“姜念”。追根溯源,他本就是“袁易”!

  袁易将自身之事细述与元春后,又问起这三日家中情形,元春便择了一些说了,故意略去邢夫人又上门讨要邢岫烟之事,尽管她知道,纵然她不说,夫君也会通过别人之口得知。

  袁易听罢,略一沉吟,命人去传唤贺赟、孟氏夫妇前来内书房。

  不多时,贺赟、孟氏二人便至,掀帘而入,见袁易与元春皆在,忙上前恭敬行礼:“请爷安,请夫人安。”

  袁易命他二人起身,含笑道:“唤你们来,是有两件事,欲先与你们知会一声。”

  贺赟忙躬身道:“爷请吩咐。”

  袁易道:“今日圣上亲口与我言道,欲晋升你为二等侍卫。”

  此言一出,贺赟与孟氏俱是大喜。

  贺赟由五品龙禁尉转正五品三等侍卫,不过才半年光景,如今竟又要连越两级,擢升至正四品二等侍卫!这升迁之速,实属罕见。

  夫妇二人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畅春园方向叩谢天恩。礼毕,又转向袁易与元春谢恩:“叩谢爷的栽培提携之恩!谢夫人平日的照拂!”

  细论起来,此乃贺赟应得之赏。想那十数年前,他便已是泰顺帝的亲信,若非当年奉命潜伏保护照顾监视姜雪莲与姜念,若他这十多年来一直随侍泰顺帝身边,依其忠心与才干,估计已是御前一等侍卫的身份了。

  如今拨云见日,袁易归宗,贺赟这份沉潜多年的功劳,终得报了。

  袁易受了他二人的礼,又道:“还有一事。今日圣上明发谕旨,除我归宗、册封之事外,亦追封我生母为嫔位。”他语气略沉,带上一丝庄重,“圣上意欲将我生母的陵寝由江宁牛首山迁入圣上的妃园寝,以正名分。圣意属意,遣你夫妇二人亲赴江宁,办理此事。”

  泰顺帝今日谕旨之中,确有追封袁易生母姜雪莲为嫔的恩典。此举既是为新皇子袁易构建一个完整、合法、全新的出身,完成对其过往身份的“洗白”与重塑,亦是遵循“子贵母荣”的礼法常伦,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贺赟与孟氏的神色顿时一凛,知道此事关乎天家体统与袁易的颜面,不得怠慢,何况他夫妇二人与姜雪莲感情深厚。

  二人再次叩首,贺赟肃然道:“卑职夫妇叩谢天恩!蒙圣上与爷信重,将此等大事相托,卑职夫妇便是肝脑涂地,也必竭心尽力,将娘娘迁陵之事办得稳妥周全,绝不敢有负圣恩与爷的嘱托!请爷放心!”

  孟氏亦在一旁郑重附和。

  袁易点了点头,叫二人起身,含笑道:“此事由你们去办,再合适不过,我也自是放心的。”

第253章 皇子夫人,规矩家法

  孝道重要,泰顺帝常自陈“以孝治天下”。

  然则,此番姜雪莲迁葬一事,泰顺帝却不让新归宗的皇子袁易亲赴江宁料理。

  细察其里,实有深意存焉。

  其一,袁易作为新归宗的皇子,地位微妙,根基未稳。他骤然归宗,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挡了多少人的道。如今神京风云暗涌,他须留在神京,若因生母迁葬之事离开神京长达数月,对他不利。

  其二:皇子流落民间是泰顺朝的宫闱秘事,若教袁易大张旗鼓亲往江宁为生母迁葬,不啻于向天下宣告:“瞧,我就是那个来自民间的皇子,我要迁我生母的坟了!”引得朝野议论,徒损天家颜面。

  其三:袁易既列皇子尊位,难免招人嫉恨。这种时候,他若去江宁迁葬,千里路途,舟车劳顿,其间或有人暗中加害。而泰顺帝近期才经历袁历遇刺身亡之痛,如今实是子嗣单薄,他又很赏识袁易,岂肯令袁易轻涉险地?

  其四:姜雪莲迁葬之事,是泰顺帝的恩典和旨意,而非袁易个人之事。君恩重于亲恩,整个过程是“自上而下”的皇恩浩荡,而不是“自下而上”的皇子尽孝。故而行此事者,当是奉旨办差的臣工,而非皇子袁易本人。

  其五:袁易既已贵为皇子,由他亲自执行一项具体的、劳顿的工程事务,是不得体的。他的角色是“恭领圣恩”和“感恩戴德”,而不是亲自操办。

  其六:给姜雪莲迁葬这种事,朝廷自有典章制度,一应事宜自有内务府、工部、礼部及地方官员循例办理。泰顺帝特旨命贺赟总揽其事,协调各部,已是格外周全。

  袁易虽不亲自去江宁迁葬,却非全然置身事外。

  他可能会迎送灵柩。当姜雪莲的灵柩历经跋涉抵达神京附近或妃园寝时,泰顺帝可能会允许他前往迎接。

  他可能会主持安葬仪式。在妃园寝举行的安葬仪式上,他可能作为主祭人出现,焚香奠酒,执礼如仪。这既全人子之心,又不失天家体统。

  再就是祭祀。祭祀之事,方是皇子袁易对生母尽孝的绵长之道。

  ……

  ……

  尽管今日归宗皇子,尊荣加身,令袁易心潮澎湃,但他实也耗神费力,生出几分倦意来。

  他素来又有午间歇晌半个时辰的习惯,而在这赤日炎炎的五月晌午,于清凉卧室中午睡半个时辰,实是祛暑养神的快事一桩。

  他今日并未在自己居住的宁国府正堂院落午睡。细论起来,他竟还从未在那富丽堂皇的正堂内安眠过。三日前方才迁入这宁国府,当日便遭袁时上门寻衅,继而便被羁往畅春园,直至今日方归。

  今日午睡,他去了元春所居的院落,这院落位于正堂院落东侧。

  想当初,一家人住在东郊姜宅时,因房舍有限,元春一直与他同住一间卧室。如今迁入轩昂的宁国府,便不再如此。元春有了自己单独的院落,宽敞精致,花木扶疏,且布置得清雅温馨,透着女主人的巧思。

  元春亲自将袁易引入自己的卧房中。

  房内收拾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帘栊低垂,遮去了室外炽烈的阳光,只透进柔和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元春身上惯有的那股清甜幽香,令袁易心神宁帖。

  元春服侍他脱下外袍,只着中衣,在铺着玉色簟席的凉床上安置了,又细细替他掖好纱衾角,便携了抱琴悄步退了出去,只留下香菱在房内伺候。

  此时,绣帐之内,袁易已然睡去,呼吸均匀。

  香菱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一旁的绣墩上,手中执着一柄团扇,轻轻地、有节奏地为袁易打着扇子,送去缕缕凉风。

  她望着帐中熟睡的男子,那张熟悉的面容,此刻在睡梦中更添几分平和,只是其身份之尊贵,却与三日前已截然不同。

  她不由看得入了神,心思飘忽,到现在仍觉恍然若梦。

  “大爷……怎地忽然就成了皇子了呢?”

  这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她本非那等爱慕虚荣的女子,只是当她得知自家大爷竟是龙子凤孙,从此位份尊崇无比,在由衷为大爷感到欢喜庆幸之余,心内的一份倾慕之情,竟也不由自主地滋长了不少,变得愈发浓烈起来。

  世间女子,或多或少存着慕强之心,便是香菱这般秉性柔顺、心思纯良的,亦难全然免俗。

  眼见昔日倾心之人一跃九天,那份情愫便也如水涨船高,难以自抑。

  她小心翼翼地打着扇子,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皇子爷的好梦,目光流连在他安静的睡颜上。

  忽地,一个藏了已久的心思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爷……不知何时才会……才会收我入房呢?”

  这念头并非今日才有。

  因她是在爷身边服侍已久的大丫鬟,模样儿好,性情柔顺,又识文断字,家中众人都认为她将来多半是爷的房里人,就连主母元春都已默认了此事。

  她自己也早存了此心,只是一直藏在心底。

  此刻,此念一起,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充满了殷切的期待。

  她想着若能长伴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子爷身边,做一个侍妾,便是甚大的福分了……

  帐中袁易翻了个身,似是睡得沉了。

  睡梦中的他不知道,此时守着他的香菱涌动了这般女儿家的绮思。但他知道,若按照原著轨迹,此时的香菱已是薛蟠的妾室了。

  香菱且收敛心神,继续轻缓地打着扇子,只将那女儿家的绮思藏在心底,化作帐幔内无声的守护与期盼。

  窗外蝉声间歇,更衬得房内一片静谧。

  夏日的午梦正长,而某些命运的轨迹,早已悄然偏转。

  ……

  ……

  元春在宁国府中虽有了自己独居的院落,但依着礼数惯例,袁易仍将正堂的东耳房拨与她日常起坐之用。

  这正堂东耳房虽名为“耳房”,却是轩敞,比之昔日东郊姜宅的东耳房大了何止一倍!

  房内,临窗摆着一张炕床,设着靠背、引枕等,炕两边设一对洋漆小几,地下面西一溜放着四张楠木椅,俱搭着椅搭,底下对应放着四副脚踏,椅子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无不精致妥帖,显是费了一番心思。

  此刻,元春正坐于炕上,孟氏则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一张椅上。

  屋内除了她二人,再无旁人,连大丫鬟抱琴都被元春屏退于门外。

  元春含笑感慨道:“真真是世事难料。我往日只当你夫妇是爷麾下得力的干将,却万万想不到,你二人竟是十多年前便奉命保护照顾爷与……与娘娘的。更想不到,贺侍卫那般早就已是今上的心腹之人了。如今回想,昨日十三王爷突然传唤你二人,便是为了复核爷的天家血脉了罢?”

  孟氏忙恭声回道:“夫人明鉴。并非我夫妇有意隐瞒夫人这等要紧事,实是此事关乎天家血脉,乃绝顶机密,圣意未明之前,不敢泄露半分。还望夫人体谅。”

  元春嫣然一笑,语气愈发温和:“你这是哪里话?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莫要因此致歉。若换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也必定是守口如瓶。说起来,我反倒要深深赞你夫妇二人一声‘忠义难得’!这十数年来,你们护持娘娘与爷周全,又将这天大的秘密守得滴水不漏,其间艰辛,可想而知。真真是难为你们了!我理应有赏才是,只是一时仓促,未曾备下,待我稍后备妥了,再命人给你送去,聊表心意。”

  孟氏听元春非但不怪罪,反而如此通情达理,言语间满是体恤赞赏之意,心中顿时暖流涌动,道:“夫人言重了!护持娘娘与爷,乃我夫妇本分,岂敢当夫人如此夸赞行赏?昔日娘娘待我二人恩重如山,如今夫人又这般宽厚仁德,能得遇明主,才是我夫妇天大的福分!”

  她口中说着,心下更是暗叹不已:“夫人真真是贤德聪慧!不仅能明了其中关窍,更能体恤下情,不究过往之‘瞒’,反要论功行赏。这般主母,实乃爷之福气,亦是我等之幸!”

  元春见她如此,心中亦觉宽慰,又温言问了些许当年旧事。

  二人在这清凉静谧的东耳房内,吃着清茶,说着体己话,关系反倒比往日更显亲近了。

  窗外炽烈的阳光被隔绝在外,唯余室内一片融洽温和之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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