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20节

  此刻的膳桌上已摆上了一应器皿,皆系官窑精品,几样清粥小菜并几样细点。对一位皇帝而言,这样的早膳并不奢侈。

  忽有太监悄步近前,向泰顺帝低声禀报:“圣上,皇四子求见。”

  泰顺帝微微一顿,便道:“叫他进来。”

  不多时,袁易身着郡公朝服,步履沉稳,躬身趋入殿内,至御前适当距离,即撩袍跪倒,行大礼参拜:“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泰顺帝抬了抬手,语气平和:“起来罢。”

  袁易谢恩起身,目光扫过了膳桌,又躬身道:“儿臣冒昧,扰了父皇用膳的清静,实是罪过。”

  泰顺帝未显不悦,反而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问道:“无妨。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袁易垂首道:“回父皇的话。昨日儿臣之妻贾氏,蒙父皇天恩,册封郡公夫人。儿臣感戴莫名,今日特携她入园,一则叩谢父皇隆恩,二则亦想借此机会,向皇祖父、皇祖母并母后娘娘请安,略尽孝心。”

  泰顺帝听罢,心中受用,和颜道:“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谢恩之事,心意朕已知道,倒也不必非要贾氏当面来叩谢了。至于向你皇祖父、皇祖母、母后请安,乃是人子本分,应当去的。”

  袁易再拜称是,略一停顿,复又奏道:“父皇,另有一件小事,儿臣意欲请示圣裁。”

  “讲。”泰顺帝道。

  袁易遂将府上太监顾宝安向外客肆意索取门敬之事陈述一遍。

  言毕,他态度愈发恭谨:“父皇明鉴,这顾宝安胆大妄为,坏我府邸声誉。然则,顾宝安源出天子部曲,其名籍、俸禄、考绩乃至生杀予夺之权,皆握于内务府之手,非儿臣所敢专擅。故虽系微末小事,儿臣亦不敢自专,特来请示父皇圣意。以此琐事烦扰圣听,实是儿臣之罪。”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有分寸。既陈其恶,显己之明察;又强调其乃“天子之人”,示己之不敢逾越;更自承“以小事扰父皇”之罪,态度恭顺谨慎。

  就在昨日,忠怡亲王向泰顺帝禀明偶然造访袁易郡公府之事,泰顺帝因袁易府邸正堂与内书房命名、改建校场勤习武事,而对袁易心生嘉许。

  此刻泰顺帝又见袁易如此恪守规矩,孝敬谨慎,喜爱之情便又添了几分。兼之他素来对太监管理严厉,恶太监倚势妄为。于是,他沉声道:“此等刁奴,仗着些许微末权柄,便敢狐假虎威,勒索外客,败坏门风,可恨!你将那顾宝安索拿,直接交到总管内务府大臣和庄亲王手上。传朕的口谕:着和庄亲王严查此事,从重惩处,以儆效尤!”

  袁易心中一定,再次跪倒:“儿臣遵旨!谢父皇恩准!”

  其实,袁易何尝不知,区区一个自己府上的太监索取门敬,于日理万机的泰顺帝而言,简直微不足道。

  他之所以特特将此小事面奏请旨,实有三层深意:

  其一,顾宝安根子在内务府,是“皇帝的人”,自己新归宗不久,若擅自整治,恐显不知进退。而今请示之后再做,则显孝敬谨慎之心。

  其二,若自己直接将顾宝安送交内务府,凭这等“惯例”之事,再凭顾宝安多年经营的人情,内务府未必会严惩。

  其三,如今由泰顺帝亲口下旨,命总管内务府大臣和庄亲王严查严惩,顾宝安便是撞在了刀口上,绝无幸理。如此不仅除了一害,更可借此雷霆手段,狠狠震慑府中那一干新来的典仪、护卫、太监、宫女、护军,让他们深知郡公府法度之严,新归宗的袁易绝非可欺之主,真真是杀一儆百!

  请示了惩处太监顾宝安之事,袁易正欲告退,却听泰顺帝道:“待朕用过了早膳,便要去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你既来了,就在此候着,待会儿随朕一同过去便是。”

  袁易躬身应道:“儿臣遵旨。谢父皇恩典。”

  泰顺帝不再多言,执箸用他的早膳。

  他并未吩咐袁易退至外间等候,袁易便也不敢擅动,只依旧垂手躬身,肃立于御案之侧不远不近处,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怠惰。

  殿内一时寂然,唯闻御筷轻触器皿的细微声响。

  泰顺帝用了两口粥,忽又停下,目光转向躬身侍立的袁易,见其仪态恭谨,虽静立无言,却自有一股沉稳之气。他似是随口问道:“你今日一早入园,可用过早饭了?”

  袁易闻问,微微欠身,道:“回父皇的话,因今日需入园谢恩请安,儿臣夫妇凌晨便起身,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不敢多食,以免御前失仪。”

  泰顺帝听罢,唇角缓缓漾开一丝带着温情的笑意,道:“如此说来,眼下腹中可觉饥饿?若饿了,便与朕一同用些罢。”

  这话问得寻常,于天家父子之间,却透着几分不寻常的关切,何况袁易是新归宗的皇子。

  袁易心中一动,抬起眼迎上泰顺帝的目光,坦然中带着几分孺慕,微微一笑:“父皇垂询,儿臣不敢隐瞒。经这一番折腾,眼下肚内确有些空落落了。儿臣谢父皇赐膳!”

  泰顺帝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朝旁边侍膳的大太监微一颔首。

  大太监即刻会意,指挥着太监们迅速抬来一张紫檀木小炕桌,设于御案下方侧首,再放上一张杌子。又有太监用朱漆托盘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碧粳米粥,并一碟糖醋荷藕,一碟火腿鲜笋,一碟拌鸡丝,外加一碟小巧的鹅油卷酥。

  袁易再次谢恩,这才依礼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

  他姿态依旧恭谨,并无半分逾矩,执匙举箸,吃得斯文,却也不显过分拘谨扭捏。

  一时间,澹宁居内景象颇为殊异。

  御案之上,泰顺帝用膳;御案之下,袁易亦在用膳。虽是君臣分席,尊卑有序,但在这寂静的晨光中,在淡淡的食物香气里,竟氤氲出一股寻常百姓家父子同桌而食般的温情与宁谧。

  泰顺帝不再言语,偶尔抬眼,瞥一眼下方安静进食的袁易,心中不由一动。自袁易进京,他虽知是自家骨血,亦欣赏其才干孝心,但一直以来,天家父子之情,难免疏淡于礼法规矩之后。此刻,这般共用早饭的场景,蓦然触动了他心内那根属于“父亲”的心弦。

  无需言语,只是这般同处一室,各自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饭,便有一种脉脉的温情流淌开来,冲淡了帝王威仪的森严,添上了几分人世间的烟火气与父子情。

  这份温情,于泰顺帝这位日理万机、惯见风云的帝王而言,实是难得的。

  也让泰顺帝不由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皇四子袁历,袁历也曾这般与他一同用早饭,只是如今再不能了。眼前与他一同用早饭的虽依然是玉牒上齿序的皇四子,却已是袁易。

  袁易虽安静用膳,却感受到了泰顺帝偶尔落于自己身上的目光,也察觉到这目光中少了平日的审视与威严,多了柔和。他心下沉静,知此乃泰顺帝难得的恩遇与亲近,举止沉稳得体。

  一餐早膳,时光短暂,却于无声处,将一对天家父子的心,拉近了些许。

  直至泰顺帝搁下箸,袁易亦立刻停止,起身垂手侍立。泰顺帝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随即对太监道:“更衣,去清溪书屋。”

  太监们忙上前伺候。

  袁易肃立一旁,心知这是要去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了。

  泰顺帝更了常服,便命起驾往太上皇所居之清溪书屋问安。

  一顶明黄亮轿乘舆早已备妥,泰顺帝登舆而坐,袁易则恭谨随行于舆驾之侧。

  一行人仪仗简从,出了澹宁居,逶迤而行,一路穿花度柳,渐至畅春园东北一隅的清溪书屋。

  舆驾在门前停下,泰顺帝下了乘舆,早有景宁帝近侍太监入内通传。不多时,便引着泰顺帝与袁易入内。

  书屋之内,窗明几净,陈设古雅。

  景宁帝正临窗而坐,身着常服,手持一卷古书,闻得动静,方抬起头来,见是泰顺帝携袁易前来,脸上露出温和笑意。

  泰顺帝与袁易忙上前行大礼请安。

  景宁帝放下书卷,笑道:“起来罢。今日倒是一同来了。”

  得知了袁易今日入园的来意后,景宁帝忽然问泰顺帝:“朕记得,皇帝予此子取名‘易’,可是取自《周易》之‘易’字?”

  他手中方才所阅,正是一卷宋版《周易》。

  泰顺帝回道:“父皇记得正是。儿臣正是取自《周易》之‘易’,寓含变易、不易、简易之理,望其能通晓天地之道,明达人事之理。”又补充道,“袁易于《周易》倒也用心读了,曾能背诵全篇。”

  景宁帝颔首,显出颇感兴趣之色,对袁易笑道:“于《周易》能背诵全篇,已属难得。然则《周易》之道,贵在灵活运用,洞察几微。今日既遇此道,朕便考你一考,你可愿意?”

  袁易神色恭谨,垂首道:“能得皇祖父垂询考较,乃孙臣莫大荣幸。孙臣学识浅陋,若有错漏之处,万望皇祖父与父皇训示。”

  一旁泰顺帝亦含笑,他素喜《周易》,于此道钻研颇深,此刻倒想看看袁易究竟领会几分,便颇有兴致地听着。

  景宁帝略一沉吟,问道:“《系辞上传》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此言天地自然之位。然则,于人之修身,此语当作何解?何以定己之位,明己之分?”

  此问由天地尊卑引申至个人修身立命,颇具深意。

  袁易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便从容奏对:“回皇祖父。孙臣愚见,此语启示世人,当知天地有常,尊卑有序。于人而言,便当明察自身所处之位,恪守本分。如为君者当仁,为臣者当忠,为子者当孝。知其位,守其分,不僭越,不退缩,如此则身心安宁,德行可立。正如《易》之所言‘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守其卑位,亦可修其尊德。”

  景宁帝听罢,笑着颔首,看向泰顺帝。泰顺帝亦面露赞赏之色,显然对袁易此答赞许。

  此答既紧扣经文,又阐发其修身之义,且落脚于德行,正合儒家正道。

  景宁帝兴致更高,又出一题,此次更涉宏大:“《革卦·彖传》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此论变革之道。然则,治国平天下,当如何把握这‘革’之时与‘不革’之常?如何方能谓之‘顺天应人’?”

  此问直指治国核心,关乎变革与守成的平衡,极为考验见识与智慧。

  袁易心知此问分量,沉思片刻,方谨慎答道:“孙臣冒昧奏对。孙臣以为,‘革’之为义,非为变而变,乃因时制宜也。犹如四时运行,非天地有意变革,乃气机流转之必然。治国亦然,当察天道之变,观人心之向。法度若历时已久,弊病丛生,悖离天道民心,则当勇于鼎革,除旧布新,此即‘顺乎天而应乎人’,如汤武之革命。然‘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亦非谓常法可废。日常治国,尤重‘不易’之理,当持守仁政根本,敬天爱民,此乃万古不易之常经。故‘革’与‘不革’,皆需揆诸天理,验于人心,顺势而为,而非妄动。总以‘崇德广业’,天下安宁为要。”

  这一番奏对,既阐发《易》理,又融合治国之道,指出变革需顺应时势与民心,守成需秉持仁政根本,见解颇为透彻。

  景宁帝听毕,不禁笑道:“好,好!非徒记诵,确有所悟,能发其微,更能务其本!皇帝,此子于《易》,颇有些心得矣。”

  泰顺帝见景宁帝龙心大悦,袁易对答如此得体,心中亦是欣慰,躬身道:“父皇过奖了。他还年轻,需学之处尚多。”言虽如此,其欣慰之情已溢于言表。

  袁易忙跪下行礼:“孙臣浅见,妄议大道,实是班门弄斧。蒙皇祖父不弃,谆谆垂训,孙臣感激不尽,定当潜心研读,以求精进。”

第273章 二圣大赞,袁易储君?

  泰顺帝携了袁易,告退出清溪书屋,复乘明黄亮轿乘舆,仪仗逶迤,往凝春堂向皇太后请安而去。

  书屋之内,顷刻间复归一片寂静,唯余窗外风拂竹叶之飒飒,与溪流淙淙之清响。

  景宁帝并未即刻重拾案头的那卷宋版《周易》,只缓缓端起身旁一盏温热的茶水,以盖轻拨浮叶,徐徐呷了一口。

  清茶入喉,唇齿留香,他的心神,却不在茶味之上,而是沉浸于方才那场临时起意的考较之中,细细回味着袁易的两番奏对。

  这位御极六十一载、历经风雨、学识渊博的一代雄主,虽已是颐养天年之身,其目光之锐利、思虑之深邃,却非常人可及。

  适才他看似随口问出的两个问题,实则皆经深思熟虑,暗藏机锋,皆是检验一个皇子心性、格局、智慧的试金石。

  第一个问题,他引用《系辞上传》“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借天地喻人世,真正问的是:人如何通过理解天地秩序,来确立自身的社会身份与道德责任?

  袁易在奏对中,强调天地秩序不可逾越,人需承认并遵守社会中的尊卑分工(如君仁、臣忠、子孝),本质是儒家“正名”思想。他既反对逾越本分,也反对消极逃避责任,呼应《中庸》“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的理念。他又引用《周易》“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说明即使身处低位,也可通过俭德修炼尊荣,揭示了儒家重要的悖论:外在地位有高下,但道德尊严可通过自我完善超越世俗等级。

  袁易的奏对符合儒家正统,强调了“守卑位”并非被动屈服,而是主动修德以成圣贤,又指出君主需有“仁”的约束,也为弱者提供了精神出路。

  这番奏对,完美符合了“经筵奏对”的理想标准。

  第二个问题,景宁帝引用《周易·革卦》“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问:治理国家,究竟应该在什么时候选择“变革”,什么时候选择“不革”?怎样才能像汤武那样,让一场变革被称为“顺天应人”?

  这个问题确实分量极重,回答得好,是“明君圣主”;回答不好,就可能被视为“离经叛道”或“顽固不化”。

  袁易的奏对非常谨慎、周密、深刻。

  他首先否定了激进、盲动的变革思想,将变革置于客观规律之下。

  他提出了“革”的必要条件:当察天道之变,观人心之向。

  他又强调“守常”的同等重要性,日常治国尤重“不易”之理,不能只谈变革,而忽视了常态治理中需坚守的根本原则。无论制度如何微调,爱护百姓、敬畏规律这个核心是不能变的。

  他总结了方法论:揆诸天理,验于人心,顺势而为。

  他指出了终极目标:崇德广业,天下安宁!

  袁易的奏对,可以概括为:治国之道,要在守常与变革之间取得平衡。常态下要坚守仁爱百姓的核心原则;只有当旧制度腐朽、违背天理人心时,才应果断变革。而无论变与不变,其判断标准都是客观规律和民心,最终目的是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

  这番奏对,准确地抓住了“变”与“不变”这对核心矛盾,并给出了一个系统的、辩证的框架,证明了他具备从宏观层面思考国家命运的能力。整个论述牢牢建立在儒家经典《周易》和儒家核心思想之上,思想既不失锐气,又完全在正统的治国理政话语体系之内。

  这番奏对,展现了极高的政治智慧,没有落入任何极端,周全的思辨能力,远超出一个普通皇孙的水平,更像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思考,也契合帝王心术,暗合帝王心态。

  总而言之,袁易的两番奏对,皆沉稳周全,析理透彻,既恪守经义根本,又不拘泥于章句,更能引申发挥,切中肯綮。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今年才十七岁。年纪轻轻,奏对之时又毫无轻浮骄矜之气,态度始终恭谨谦逊,尤其是最后那番“浅见”、“妄议”、“班门弄斧”的自谦之词,说得诚恳真切。

  这般表现,落在景宁帝这等识人无数的一代雄主眼中,岂是寻常?

  这已非仅仅是一个聪慧好学皇孙的才识展现,其沉稳的气度、辩证的思维、仁德的底色、担当的魄力,隐隐然竟已透出……储君之资!

  “储君之资……”

  景宁帝于心中默默咀嚼着这四个字。

  遴选社稷继承人,学识固然要紧,然心性、格局、智慧乃至仁德,更为重中之重。

  今日袁易于这临时考较中所展露的一切,竟与此标准若合符节。

  景宁帝仿佛看到了一株已然茁壮、枝干挺拔、根基深厚的嘉木,假以时日,能亭亭如盖,荫庇苍生!

  想到此处,景宁帝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难得的激赏与喜悦,手中的青玉茶盅竟微微一颤,盏中清碧的茶汤连同舒卷的茶叶随之轻轻荡漾起来。

  他心内不由暗叹:“此子……真乃天纵奇材!就朕目下所观,其才其德其识,竟已堪当大任……”

  然而,这念头方才升起,另一重冰冷的现实便如寒潮般骤然袭来,将喜悦悄然浸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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