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火灾发生后,绝大多数受害者不是被烈焰吞噬,而是被浓烟活活呛死。
同堆积在上面的干燥枯枝落叶不同,堆积在下面的落叶大多不是干的,因而燃烧后会有大量白色浓烟窜出。
浓烟,成为第一波向乌龙岭上攻去的致命一击。
灰白、呛人的烟柱腾空后随即被风搅动,化作一片铺天盖地的死亡帷幕,裹挟着植物燃烧的焦糊味向着岭上翻滚漫卷。
岭上的盐匪此时已经乱成一团,刺鼻的烟味和快速的升温,即使再狂热的白莲信徒都为之恐惧。
白色浓烟很快就笼罩整个乌龙岭,没有一处地方能躲过无孔不入的烟雾的袭击,熏得人双目赤痛,泪水横流。
浓烟不仅令盐匪无法呼吸,视线也为之模糊,寨墙上那些手持武器准备抵御清军攻击的所谓八部天龙兵很快就被迫远离寨墙,寻找每一寸尚未被浓烟侵袭的干净之地。
咳嗽声、惊呼声于岭上此起彼伏。
从岭下蔓延而上的大火疯狂向上攀爬,盐匪于外围建造的防御工事在大火面前不堪一击,如果不是为了建造防御工事以及修建岭上建筑伐光了寨子附近的树木,恐怕这场大火能直接将乌龙岭付诸一炬。
“无生老母慈悲!速降甘霖,扑灭妖火!”
柳真人的拂尘不断挥动,奈何无生老母可能正在休息没有听到自己信徒的祈祷声,乌龙岭上空别说雨了,连片乌云都没有。
没办法,柳真人也只好带着一众年轻信徒躲进地道。
地道虽狭窄,好歹能避过浓烟。
谢鸿仪、杨彪等头目也在声嘶力竭弹压混乱的部下,这会什么天兵助阵,什么神明庇佑都是假的,能呼吸新鲜的空气最重要。
几处没有被浓烟笼罩的建筑挤满了被浓烟熏赶过来的盐匪,一个个心惊胆战望着附近不断窜高的火焰,望着被风吹的到处都是的浓烟,如同一群即将渴死的小鱼窝在最后一块水洼之中。
这场大火持续了数日,直到一场大雨方息了火势,但漫山遍野升腾的烟柱依旧数不胜数,恍如炊烟般依旧腾空而起。
除极个别地方,韭山的深处完全变成了黑色,一些巨树尽管仍然屹立在那,但内部却在燃烧。
密林被大火扫荡一空后,两处水源地暴露在清军面前。
一处是地下泉水,一处则是一条不细看根本不容易发现的小溪。
清军第一时间就控制住这两处水源地,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便在这两处水源地修好栅栏,结成营寨。
留给盐匪的时间不多了。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赵安命人在岭上盐匪能看到的地方竖立一块木牌,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话——“下山吧,你们的亲人在等你们回家。”
第401章 大清杰出军事家
可能是乌龙岭上储备了一些水,也有可能是白莲教的信仰力量太强,赵安的好心并没有被岭上盐匪接受。
牌子竖了一天也没有人出来投降。
赵安又让陈之节于岭下大声劝降,将断水后果一五一十告诉岭上这帮负隅顽抗的盐匪,同时承诺仍然可以优待投降之人,但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此时除从南侧主攻的抚标、督标及淮南绿营各部外,负责韭山北侧的淮北绿营也靠拢了过来,使得围攻乌龙岭的清军总数超过万人。
随军的民夫也多达七八千人,这使得清军的后勤压力倍增,因为将粮食运到山里本身就是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
由于皖北地区刚经大灾,地方难以为大军提供所需粮食,因而围剿大军的粮食是从皖南各地征调而来,漫长交通线导致运输损耗同样巨大。
官兵吃进肚中一斤米,实际消耗是四到五斤。
运粮驮物的牲畜消耗更大。
初步估算,每日仅用于官兵、民夫吃喝这一块就得耗银近两万两,摊下来人均一两一钱左右。
这还不包括官兵阵亡的抚恤、养伤治伤及因伤致残的补贴费用,火药、箭枝、其它兵器的消耗费用。
从赵安调集全省绿营执行“四正六隅”计划以来,军费开支就已多达四十余万两,如果不是徽州、芜湖等富裕地区被藩司强摊了一笔助饷费用,咸丰行又紧急借贷藩库十五万两,穷的叮当响的安徽财政早破产了。
作为安徽财政实际大管家,上次老宋过来“探班”时就委婉提醒赵安最好是尽快结束剿匪战事,否则时间拖的太久后勤方面很有可能跟不上。
后勤不是光有银子就行,得将银子换成前线将士的吃喝拉撒,换成能够杀伤敌人的武器,以及维持一条交通线、一个物流集团的费用。
赵安当然知道后勤压力很大,也是咬紧牙关在撑,黑岩石寨的易帜无疑使战争的进程大大加快,乌龙岭这场火烧下来,赵安对提前结束战事的信心更增。
既然岭上的盐匪不领情,那就让时间证明断水的残酷。
两千多人的饮水是个大难题,谢鸿武交待岭上有两个蓄水池,除用于饮水外也是用于防火的。
但两个蓄水池中的蓄水最多只能支撑数天,因为谢鸿仪当初不可能想到官府会动用上万人马来对付他这个盐贩子,也不可能想到原本藏身二三百人的寨子现在竟容纳了两千多人。
接下来数日,无论是淮南绿营还是淮北绿营接到的命令都是加强防御,不准出击。
赵安放的这把大火的确让乌龙岭上不少盐匪胆寒,也让他们意识到清军围剿他们的决心,并且也看到他们被包围在光秃秃的“坟堆”上,视线内除了清军的绿旗就是一片焦黑。
稍懂兵法的人都知道这是个绝地!
不过,那位柳真人蛊惑人心的本事真不小,在其一番“忽悠”下人心不仅稳住,并且还时不时组织做些白莲教的仪式活动。
只是,心理上的安慰作用并不能取代每日饮用水不断减少的事实。
早年建的那两处蓄水池中的水已快见底,得不到充足饮用水的盐匪们喉咙开始变得干涩,声音也变得嘶哑。
随着蓄水池最后一碗水被舀走,整个乌龙岭彻底断水,盐匪们只得收集每日植物叶片上微乎其微的露水解渴,甚至有人去刨岭上不多的植物根茎,结果得到的只是带着苦涩味汁液,根本无法解渴。
没有水,喉咙变得肿痛,吞咽食物都变得困难,很多盐匪的嘴唇起泡开裂,渗出丝丝血痕。
岭上再也听不到狂热的诵经声,有的只是一片死寂,间间冒出几声因干渴发出的呻吟,以及缺水缺的神志不清者的呓语。
所有人都清楚再这样下去他们不是被活活饿死,而是被活活渴死,无一例外将目光望向岭下被清军营寨环绕的水源地。
谢鸿仪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柳真人已经闭关向无生老母求雨,只要老天爷能降下一场大雨来,缺水的危机就能被暂时解决。若是再能降下一场大雪,严寒之下清军或许就会撤走。
只在岭上巡视看到景象令他心如刀绞,昔日生龙活虎的手下弟兄像被晒干的鱼蜷缩在角落里,很多人连站起来都费力。
视线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趴在地上拼命舔着泥土,嘴角沾满黑泥,却是半点也缓减不了他对水的渴望。
“元帅,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杨彪的嗓子也哑了,望着柳真人闭关所在,一向虔诚的他不禁也生出几分疑虑,“如果真人求不来雨,怎么办?”
怎么办?
谢鸿仪也不知道怎么办,路是他自己选的,他没法后悔,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愿真人能求来一场大雨吧。
可惜,柳真人第二天就出关了,他老人家并没有为乌龙岭的信徒求来大雨,但却得到无生老母的最新指示。
清妖放火断水正是对他们的“水火淬炼”考验,如何经受这个考验呢,就是必须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白话就是别等雨了,赶紧组织能动的人手下山夺回水源地,要不然不等清妖动手,弟子们就集体往真空世界而去了。
看来,真人也清醒了,并表示他将亲自参与冲阵,以神力加持教众。
“与其在岭上活活渴死,不如拼死一搏!有真人在,怕什么!”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与干渴,一千多名还能行动的盐匪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在谢鸿仪和柳真人、杨彪等人的率领下涌出寨门,沿着那条被烧的焦黑的羊肠小径,踉踉跄跄地扑向岭下清军。
清军早就等着他们。
“放!”
随着军官的一声令下,依托栅栏木垒固守的清军顿时箭矢如蝗,缺乏盾牌防护的盐匪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许多人甚至没有力气发出惨叫就悄无声息地扑倒在地,地上的黑灰很快就被鲜血染成暗红。
上百杆火铳不断轰鸣,铅弹轻而易举穿透盐匪的躯体,侥幸冲近栅栏的盐匪面对的则是如林的长矛。
以逸待劳的清军不断收割盐匪的性命,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远处高坡上观战的赵安甚至都提不起丝毫兴趣再看下去,对他而言这场攻防战没有任何精彩可言,什么斩将夺旗,什么百人敌,什么力挽狂澜都不存在。
然而,这就是最真实的战斗,没有演义,没有热血,没有恐怖如嘶。
也是他成为大清杰出军事家的第一步。
迈出这一步,他才能成为真正的赵大帅。
第402章 真人就是真人
战斗真是无趣到极致。
只有冷兵器和少量火铳的盐匪根本不可能攻破清军修建的防御工事,再是不畏死亡也只能被清军送往他们向往的真空家乡。
掌教首领杨彪算是这场绝望冲锋中一抹亮色,这个十三岁就拎着脑袋跟长辈贩私盐的亡命徒在攀爬清军木栅时,被一根突然刺出的长矛捅穿腹部。
腹部的巨痛却未让杨彪退缩反而激起其心底凶悍,竟一刀斩断矛杆,不顾留在腹部的矛头毅无反顾继续向上攀爬。
这一幕,令得几名注意到杨彪的清兵都为之失色。
远处的赵安也看到了第一个爬到木栅顶端的杨彪,不禁询问边上始终保持沉默的谢鸿武:“那人是谁,竟如此凶悍的?”
谢鸿武眯眼看了又看,确认署理巡抚大人说的是兄长最器重,甚至待他比自己这个亲弟弟还好的杨彪。
“可惜了。”
赵安微微摇头,杨彪这种凶悍之徒若能为他所用,单凭这份勇气和胆色怕是不弱于福康安手下的杨遇春。
奈何,偏是白莲狂信徒。
世间任何事与宗教挂上钩,都令赵安敬而远之。
他可不想让无生老母成为中华大地的主宰。
白莲教大起义同后来的太平天国起义之所以失败,同宗教二字脱不了干系。
因为,与中国人的传统思想格格不入。
历史上成功建立明朝的朱元璋也只是借了白莲教的壳,没有真将明朝搞成白莲之国,可见有识之士或者说传统读书人阶层与宗教天然对立。
如此,白莲狂信徒再如何能打,赵安都不能招惹。
于白莲教,也只能是利用,而不是合作。
被赵安认为可惜了的杨彪在翻越栅栏的刹那间,被两枝破空而来的利箭死死钉在木栅之上。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圣主安天下,日月焕新章.”
生命的尽头,杨彪那涣散的目光呆呆看着天空,口中反复呢喃的是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仰,直至眼前一黑,声息全无。
杨彪的战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谢鸿仪,这位自封白莲元帅的大盐枭亦身负数伤,鲜血将其整个身子浸透。
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跟随自己刀头舔血多年的老兄弟倒在血泊中,这位皖北贫苦百姓口中的侠盗,此刻心中莫名涌上无尽的悔恨。
若非他信了白莲教,这帮老弟兄能落得如此下场?
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自己的入教“介绍人”,然而视线内并无真人身影。
那位柳真人早在清军第一波箭雨落下时,便在几名心腹弟子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战团最边缘的安全地带,远远望着前方的血肉横飞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超度亡魂还是在为自身的安危祈福。
最终,自知无法攻破清军壁垒的谢鸿仪强忍悲痛下令撤退。
清军严格执行赵安的命令并未趁势掩杀,以防再被诱敌深入打个埋伏。
当谢鸿仪带着残部狼狈不堪逃回岭上清点人数后,巨大的悲凉几乎将他击垮。
下山时的一千五百余弟兄活着回来的不足一半,士气也可以说是彻底崩溃。
“夺水之战”的惨败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盐匪们的幻想,什么无生老母,什么圣主天兵,在死亡和干渴面前都化为可笑的泡影。
赵安依旧不忘攻心,适时派陈之节等人再度到岭下劝降,无须什么承诺,水管饱便足矣。
这回,效果很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