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情况恐怕要等开春才能缓解。
按官方流程,赵安抵京后必须在通州乘坐由礼部安排的专门车辆经朝阳门进入京师。
礼部奉命前来迎接赵安的是一位主事,姓王,四十岁上下,面团团的一张脸,看着很是喜庆。
“赵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奉部堂之命特来迎候大人,车驾已备好,请大人移步皇华驿下榻,一应物事早已安排妥当。”
王主事说的部堂并非不久前刚刚重任礼部汉尚书的纪昀,而是几天前才接替常青任职礼部满尚书的公阿拉。
这位公部堂也是最近几天京中的大热搜,原因是他在任职礼部满尚书之前不过是镶黄旗的一个参领,于都统衙门管旧营房事务。
相当于房改局长。
一个房改局长突然当上六部之首的满尚书,自然引发朝堂轰动。
但这人的骤升跟和珅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的人事任命是老太爷直接发布的,并且他和老太爷是儿女亲家——其女就是十公主的伴读、几个月前被老太爷亲自指给嘉亲王永琰为侧福晋的钮祜禄氏。
当时钮祜禄氏的指婚并没有引发朝野猜测议论,因为嘉亲王的侧福晋完颜氏因病去世,作为父皇的老太爷给儿子再指一个小老婆再正常不过。
但是公阿拉火箭般的升官速度却引发了朝堂一场大地震,也让谁才是储君的“竞猜活动”再一次激烈起来。
就在赵安进京途中,朝中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老太爷下旨册封其孙定郡王绵恩为定亲王;二是之前在安徽因救灾剿匪不利被调回京的朱珪被老太爷再次召见。
宫中传出的小道消息是老太爷这次召见朱珪谈话效果不错,朱珪很有可能于明年接替郭世勋出任两广总督。
再结合公阿拉这个岳父被破格提拔为礼部满尚书,使得之前一直不被外界看好的永琰大盘走势止跌上涨,“含金量”有望突破一千。
二子一孙“夺嫡”的局面也就此形成。
这些,赵安都不清楚。
但他拒绝礼部安排他入住官驿的提议,而是决定入住安徽藩司在京师外城为赴京举子准备的安徽试馆。
试馆,不是会馆,占地面积不大,屋舍不多,仅为赴京考会试举人免费提供吃住的地方。
原因安徽是穷省,财政预算有限,加之安徽巡抚难得进京陛见,因此一百多年来始终没有在京师买地兴建专门的“驻京办”。
“试馆?”
王主事愕然,他接待过无数进京地方大员,哪个不是冲官驿的舒适排场去?又哪有封疆大吏自降身份去住那专为举子准备的简陋地方?
犹豫了下,开口道:“赵大人,试馆条件简陋,恐辱没了您的身份,再说您随员这么多,住在试馆多有不便”
“没什么不便,人多就挤挤嘛。”
赵安笑着打断王主事,“本官出身寒微没那么金贵,再者正好借此机会体察下本省士子进京赶考的疾苦。”
见赵安坚持入住安徽试馆,王主事无奈只得带路。
赵安坐的是礼部专门提供的马车,队伍当下在礼部人员的引领下前往京师。
通州离京师不远,队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一座巍峨耸立的城墙便如平地拔起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城外,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绿荫,给赵安的感觉灰蒙一片,很是压抑。
朝阳门是通州漕粮进京的唯一城门,城门洞顶上刻有象征漕粮的谷穗,然而城门附近的景象却与“丰饶”寓意大相径庭。
护城河畔以及城门外堆积的牲畜粪便与垃圾被冻的跟一座座小山似的。
污秽不堪!
拉漕粮的骡马车队不断从城门经过,不时有新的粪蛋滚落与地上的积雪冻结在一起,城墙根下则是各种叫卖小吃、货物的摊贩,密密麻麻的如群蚁般。
从各地赶到京师的驼队、马队多到一眼看不到头。
热闹,非常热闹,但卫生惨不忍睹。
坐在车上的赵安不止一次看到行人和商贩们就地大小便,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一个坐在小凳子上正剃头的少年发现马车内的赵安在看他,还咧嘴朝他直乐,摸着光秃秃的脑袋似乎在说:“大人,我这头剃的亮不亮?”
队伍穿过城门时,几十辆上面盖有白布的马车对向驶来,不必刻意看就能发现车上露出的手脚。
大概都是冻死的流民乞丐。
到得城中见到的行人多是面色憔悴,衣衫褴褛者亦不少见。
没有半点帝国首都的盛大豪气状,城中明朝遗留的环卫设施、下水道什么的估计早就因为不懂维修瘫痪。
小栓和徐霖他们对于都城充满好奇,到处打量,赵安却实在没有兴趣再看下去,索性放下车帘闭目养神起来。
没一会,马车缓缓停下,位于外城宣武门一带的安徽试馆到了,一处不算宽敞的二进院落,比起周围气派无比的湖广会馆、绍兴会馆等官营驻京大宾馆显得无比寒酸破落。
门楣上匾额的漆皮甚至都被雨水浸得剥落,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穷酸气。
从车上下来的赵安怔怔看着,有种丽晶大酒店变成丽晶大宾馆的错愕与失落感。
第411章 在下和珅
安徽毕竟是个省,十八层的国贸大饭店才符合形象嘛。
眼前这跟火车站旁边的小招待所有什么区别?
赵安对前任们十分不满,难道这帮人就不知道面子工程的重要性?
安徽大宾馆代表的是安徽人民的形象,破破烂烂的谁肯去安徽投资.
转念一想,这年头也没啥可投资的。
无利可图,前任们自然舍不得出钱建酒店,跟官不修衙一个道理。
既来之则安之吧。
试馆的管事是个姓钱的八品主事,十五年前就从安庆到京师工作了,既负责试馆的正常维持,也负责向安庆通报一些京里小道消息。
不过钱管事知道的小道消息有限,因为他不是巡抚、藩台私人派驻在京的工作人员,级别导致他能接触的信息不多,也没有相关的圈子,探听到的消息基本没有什么价值。
可能是安徽这些年“换届”过频因素,导致钱主事被“遗忘”在了京师,不然怎么也应该调回去往上挪挪,不敢说实任七品知县,于藩司衙门弄个好位置养老也不错。
由于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所以得知本省署理巡抚赵大人要下塌试馆的钱主事慌的可谓连滚带爬迎了出来。
身后跟着两个在京里雇佣的杂役,后院还有个负责做饭的妇人,每月工资不多,三人加起来也不到两千文。
试馆的工作量其实不大,除三年一次的会试外基本空置,故而藩司那边也不可能打钱给钱主事搞装修、扩大生产什么的。
就是个简单维持。
“不知大人驾到,卑职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说话间,钱管事带着两名杂役跪下给赵安行了大礼。
赵安微微点头,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了,本官奉旨进京,于京期间就住这里,一切从简,随员吃住你安排下便是。”
“是,是。”
头一回看见本省“一号位”的钱管事肯定有些激动,尤其“一号位”接下来要在试馆住一段时间,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天天在领导面前转悠露脸能没好处?
运气好说不定就能调回去高升。
只是起身瞬间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这一转变被赵安看在眼里,不由疑惑这小小招待所长难不成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正要出言询问,却见两名脸上涂有厚厚脂粉的女子拉着一男子朝门口走来,发现门外竟然站了这么多官兵,还有个大官在那,那两名女子和被她们一左一右牵着的男子瞬间也慌了,下意识就要回头,结果被徐霖喝住:“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
两名女子与那男子被吓的吱吱唔唔,不敢说话。
再瞧那钱主事脸上不仅没了血色,小腿肚子都在哆嗦。
“怎么,你这还搞三产?”
赵安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令钱主事不知如何回答,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一咬牙“扑通”跪在地上主动交待问题。
安徽试馆的确存在特殊服务。
准确说,因为安徽藩司衙门对京师试馆的不重视,加之根本没有官员过来入住,工资不高又无人约束的钱主事便打起了三产的歪主意。
除三年一次会试期间试馆停止一切对外服务,其余时间均存在特殊服务。
说是经营有道也好,废物利用也好,反正,挺赚钱的。
目前住在试馆对外提供服务的姑娘有十三个,钱主事是老板,那两名杂役及后院的烧饭阿姨则是为姑娘们提供后勤服务的。
“大人恕罪!卑职这也是没办法,省里这些年来.”
生怕赵大人震怒的钱主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礼部的那帮人在边上瞧着只觉好笑,却未觉不对。
莫说这破落的试馆,就是那大气的会馆,哪家里面没有这种服务。
朝廷律令官员不得狎妓,这条红线不被御史揭发没事,一旦揭发就有大麻烦。
所以,变通的方式就是在会馆私下养着些姑娘,大人们若有兴趣便享用一番,没有兴趣便罢了。
官场上心知肚明的事。
不过这安徽试馆对外“营业”是挺惹人笑话的,当真是穷则生变,一点也不顾及安徽形象。
一个个于那饶有兴趣看热闹。
未想年轻的赵大人却未雷霆大作怒骂主事破坏安徽形象,玷污斯文,败坏试馆声誉,而是让钱主事马上将试馆里的“服务人员”遣散,然后立即安排随行人等入住。
“是,是,卑职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将功赎罪”的钱主事很快便将试馆内服务人员清退,也不知给了多少费用还是恐吓什么,反正姑娘们都乖乖从试馆后门溜走。
老脸通红的钱主事又将赵安引至馆内唯一一间还算整洁的上房,指挥杂役赶紧打扫、烧水、准备饭食。
考虑自己随员有一百多号人,每天开销不小,赵安又让小栓给钱主事三百两银子用于这段期间随行人员吃住开销。
此举令钱主事倍感惶恐,感觉赵安无意惩治他利用职权之便“非法敛财”,遂小心翼翼道:“大人清廉自守体恤士子甘居陋室,真乃我等安徽士子之福,百官之楷模!想必皇上闻之亦必深感欣慰.大人如此年轻便已位居封疆,他日入朝为相是迟早的事!”
瞥了拍马屁的钱管事一眼,赵安内心好笑,因为这马屁拍的毫无新意,却知也是底层小吏的生存之道。
至于这家伙瞒着省里在京里搞三产一事,不仅无意惩治,反而觉得这家伙脑子够活,往正道上引引的话弄不好能起更大作用。
便淡淡道:“本官累了,你且下去,无事不要来扰。”
“嗻!”
钱主事打千缓缓退出,不忘带上房门。
赵安吩咐小栓准备笔墨,按规定写好《抵京日期折》,言明“奴才已抵京,恭请圣安,静候召见”。
写罢,让小栓将这折子交于礼部那位王主事。
正常情况下抵京折子递出去,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官员会在京中“拜码头”。
或者叫“跑部”。
就是带着礼物去拜访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等实权人物,或维护关系,或为本省争取什么“项目”亦或钱粮支持。
另外科举道路上的座师、恩师、同榜的同年在京为官的,都要活动一下。
然而眼下已是腊月二十九,京中大小衙门早已封印,要等到年后开印才能运作,留守的也都是低品值守人员,赵安也不知大人物们家住何处,这就没法跑部拜码头。
他这个特赐同进士出身连个插班生都算不上,礼部连同学通讯录都没给他,搁哪组织同学会、师生联谊会呢。
而且跑部拜码头也是有讲究的,内中门道跟高考选专业差不多,没有熟悉门道的得力之人替赵安打点联络,他纵是贵为安徽署理巡抚也是两眼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