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妖 第61节

  挨了打的钱老二态度明显好多了,站在那低着头不敢再乱说一句话。

  钱老大则是看着坐在小凳子上的妹夫欲言又止的样子,估计是想请妹夫原谅,但又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见状,周师爷看了眼钱家三兄弟,走到自家恩主身边低语几句,郑知县先是皱眉,继而微叹一声来到赵安面前低声道:“赵大人,不若后堂用茶?”

  看样子大概是想做和事佬。

  面子赵安是要给的,当下随郑知县来到后堂,仆人奉了茶之后,宾主二人象征性的喝了两口,郑知县果然开口替钱老大求情。

  无非钱家既然愿意撤告没必要把事闹大,可让钱家赔王万全点汤药费把事情结了。

  “钱王两家毕竟至亲,真要因此把钱修文的生员功名革了,往后两家还怎么相处?总不能叫他两家打死不相往来了吧?

  那钱修文所做所为是有辱斯文,本当加杖,姑念情急实非得已,且看在其功名来之不易,赵大人不妨给其一次机会?”

  郑知县说的也是合情合理。

  “郑大人的面子本官肯定是要给的,只是那钱修文目无学官,屡屡顶撞于我,不施以教训恐他日气焰更为嚣张。”

  赵安同意钱家赔钱了事,但坚持要把钱修文的生员功名给革了。

  原因是上回表叔就跟他说过钱老大仗着秀才身份看不起王家,既然如此索性就将钱老大的秀才革了,看看他还能看不起谁。

  至于钱、王两家矛盾,都闹到官府了,往后还真能再亲如一家不成?

  不冲别的,就冲表哥被钱家兄弟打成这幅惨样,赵安也要替他把气出了,不然对不住于他有大恩的表叔。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因为赵安这个正七品的学官出面,钱家真就能“点到为止”?

  不能施以德便当施以威,省得钱家今后再闹腾。

  “钱修文想来应是受了教训,谅他以后也不敢滋生事端,本县也会叫县学对他施些惩戒,只革除功名一事影响颇大.”

  郑知县还是想保住钱老大的功名,委婉提醒赵教授省学政衙门的娄大人纵是来了,恐怕也没法当场革了钱修文的功名。

  万事总要有个手续嘛。

  难不成那位娄大人随身带了学政衙门准予革除生员功名的“红头”文件?

  没有相关文件,不能嘴一张就给革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娄老师坐着赵校长专车打知府衙门紧急赶了过来,并立即被周师爷请到了后堂。

  这就是三位正七品官员碰头了。

  简短同郑知县客套后,娄老师不解问赵教授为何将他请来江都县衙。

  赵安也不废话,直接将事情说了。

  给钱修文定的是奸猾讼棍无事滋生事端的罪名,希望娄老师能代表省里立即批准府里请求革除钱某生员的报告。

  “革除生员功名按规矩当书面报请学台大人处的。”

  娄老师意思赵教授把书面材料准备好,他按规矩发到省里报学台大人批准便是。

  完全配合,没有半点刁难或推阻。

  闻言,郑知县不由松了口气,照规矩办事就有的商量,眼面前肯定没准备材料。

  等赵教授气消了,明天他再到府学替双方协调一下便是。

  为何要保钱修文?

  这讼棍奸是奸了些,对衙门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有些官司还非得这种讼棍从中转圜不可,所以能保就保一下。

  而且这几年那讼棍也孝敬了不少给知县大人,拿人好处自要与人方便嘛。

  “此事情况特殊,那奸生便是仗着省里未有批复公文下来肆意顶撞本官,倘若按规矩办事不知拖到何时,娄大人能否代表省里事急从权,特事特办?”

  赵安希望老娄能和他来个先斩后奏,这要“斩”不了,他这个教授就大大没有面子了。

  老娄觉得不太妥,正要开口解释流程问题不好随意更改,就见赵安给了他一个你不要犯浑的眼神。

  这一眼看的娄老师不由一个激灵,微微沉思后轻咳一声道:“虽说开革生员的规矩如此,不过嘛,赵大人说的也对,事急从权,凡事都可变通一二,况赵大人身为府学教授本身就是规矩,如此又何必与那奸生讲规矩。”

第91章 话不要乱说噢

  娄老师这话什么意思呢?

  原则问题是不容商量,但如果赵教授本身就是原则,那这事就能商量了。

  用大白话翻译,就是赵大人你是扬州教育一把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顾虑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报告到了省里也是经我手给你往上报。

  我这没问题,学台大人那自然也没问题。

  左右一个自甘堕落的讼棍而已,革了就革了,多大点事啊。

  难不成学台大人会因为一个讼棍跟皇上“特批”连升五级的赵教授杠上不成?

  是学台大人不想做官,还是那讼棍不想要命?

  如此,这会革跟过段时间革有什么区别?

  流程、规矩固然是存在的,但流程是由我们来落实,规矩也是由我们来执行。

  什么时候落实,什么时候执行,跟刁民奸生有什么关系。

  大胆放心干便是。

  嘿!

  赵安一想也是噢,他差点被钱老大给绕进去。

  只要手续最终能办出来,早打晚打都是打!

  左右不都是他这教授一句话的事么。

  告?

  他姓钱的上哪告去?

  地方官可无权过问学官的“业务”。

  扬州教育界他赵安是老大,省里有老娄帮忙,学台大人吃饱了撑的替你姓钱的做主,总不能告到老太爷那去吧?

  那就真是拿命告了,弄不好全家消消乐。

  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二话不说便要同娄老师去将钱老大的生员现场革除,再狠狠打他几十板子出出气,管它什么手续不手续。

  未想郑知县却将赵安拦了下来。

  见两位学官这般无视朝廷规章制度办事,且一定要将自己想保的钱修文功名给革了,纵是府试有求于人,郑知县还是希望赵教授能三思而行,哪怕非要革人功名也要依律依法办事。

  别太糙。

  是,他这个知县是管不了府学,但府学也管不了县学啊。

  县教谕理论上是不归知县老爷管,实际工作还是要以知县意见为准的。

  所以甭管你省里还是府里下多少文件下来,县里顶着不办你能奈我何?

  况你们压根没文件。

  当然,郑知县肯定不可能和钱修文一样头铁把话说的那么冲,因此说话方式相当委婉,始终表明自己是和二位学官站在一条线上的,只是希望事情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一团和气那种,而不是非要有人倒霉。

  郑知县的心情是可以理解,就是他不知道赵安一心要替表叔、表哥出气,故而这就有点“撞枪口”了。

  觉得郑知县有点不上道,赵安便想拿府试威胁对方无条件配合,倒要看看是你县尊大人的考核重要,还是一个衙门白手套重要。

  娄老师却抬手示意赵安稍安勿躁,看了眼一脸好心劝说样的郑知县,缓缓说道:“乾隆四十二年,本省前任学政刘墉大人曾向皇上呈过一封奏疏,言本省府县官员有三畏,一畏刁民,二畏生监,三畏胥吏。

  有此三畏,以致地方官员遇事迟疑,皂白不分,科罪之后,应责革者,并不责革,实属阘茸怠玩,讼棍蠹吏,因得互售其奸

  皇上为此专门下诏要本省地方严查三畏,时任两江总督尹制台亦被皇上痛斥,依稀记得当年府州县怕有十数官员因此三畏被摘去顶戴,如今虽说十三年过去,老夫对此仍印象深刻的很。”

  说到这,娄老师突然话锋一转,阴测测道:“莫非江都县也有这三畏不成?”

  话音刚落,郑知县就吓的连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肯定不能有啊,要不然叫这俩学官给参到学台大人那里,学台大人再给参到皇上那里,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当年江苏全省严查“三畏”现象可是闹的很轰动的,十三年后要再来一出,还是他江都县首当其冲,郑三万想死的心都有。

  “既然没有,为何江都县对这奸生讼棍如此袒护?难道江都县不知生监胥吏勾结之弊端不成?”

  娄老师声音不大,听着还很平和,这两句反问却藏了巨大“杀机”。

  愣是将郑知县吓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拿袖子将额头汗水一拭便急道:“这等奸生讼棍早就该革了功名,不劳二位学官辛苦,本县现在就去办!”

  说罢急冲冲的就奔前衙,唯恐再耽搁下去真叫人学官骂他是“郑三畏”。

  其实“三畏”现象不管是在江苏还是在其它省份都很平常,哪怕乾隆多次下旨整顿也没用,概其根本就是“流官土吏”的副作用。

  知县如流水般换,土吏却世代扎根,作为外来户的知县想要把官当下去,只能依赖地头蛇土吏,否则无人可用,无吏可治,如此谈何替朝廷“牧民”。

  除非土吏实在过份逼的地方官鱼死网破,否则这种现象根本无解。

  当官的哪个对此不是心知肚明,却都默契不提,更不愿意被人戴一顶“三畏”大帽在头上。

  这帽子不仅是无能的象征,也是革职查办的信号。

  不想被革职,郑知县只能弃卒保車,再也不敢做什么和事佬了。

  嗯?

  赵安有点被震撼到,感觉娄老师好像比他还专业几分。

  “我们学官虽不能插手地方事务,但于地方事务还是能说话的,只说好话还是说坏话就有讲究了,若地方不敬我学官,则我学官自不与他说好话,我学官无好话给他,你说他地方官难也不难?”

  六十多岁的娄老师一脸教诲子弟状,看着洗耳恭听的赵安轻捋长须不无感触道:“世间事全在一个说字,这说字妙就妙在点到为止,未必非要真拿人把柄相迫,若事事威逼他人,世间便无日月乾坤道理赵大人你还年轻,于此道理可要好生琢磨才行。”

  明显意有所指。

  “是,是,娄大人教诲的甚是。”

  赵安不迭点头,继而抬头虚心求教:“娄大人刚才说世间没有日月乾坤,莫非是说我大清世间如今完全黑白颠倒的意思?”

  “.”

  娄老师险些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半响讪讪道:“赵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之间合则两利,斗则.”

  斗则如何?

  不能说了。

  因为刚才这句话似乎有问题,没见无赖子眼中正泛着光么。

  唉!

  想自个一身光明磊落,不管做什么都是正大光明,为官以来两袖也是清风,结果临老却被一无赖给要挟,娄老师真是欲哭无泪,胸中满是晚节不保的委屈。

  前衙那边,江都县的刑名周师爷和刑房的冯主事正在开导钱老大,意思县尊将府学那位赵大人请到后面就是替你钱老大做“工作”的,趁此机会你赶紧给妹夫王万全赔个不是,只要王万全没意见,那位赵教授多半也没意见。

  事情不就结了么。

  “老钱,你若不听劝真惹得赵教授上报学政衙门革你功名,那这事可就真没人能帮得了你了.听我的,给自家妹夫赔个不是有什么好丢人的?你不看自家妹妹情份也要朝你那刚出生的外甥身上瞧瞧啊.”

  有数年“合作”关系的冯主事一脸苦口婆心,真不希望钱老大没事给自己捅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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