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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沉未沉之际,济南城堞的轮廓已隐隐可见。
陈默暗舒一口气,贾川却提溜起一颗心。
他们是赶在关城门那一刻进的城。
这之后的事贾川没有操心,只需跟着陈默走便是了,陈默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但进城门的时候有人等在那里。
贾川跟着陈默,陈默跟着那人,一行人在天黑透了之后到了一处宅子前。
那人上前拍门,而后引领众人进了院子。
这宅子比东照县于县丞的那处宅子差不多大小,前院除了左右厢房,还有倒座房,后院别管多少间房,那也是留给高云朵和董圆圆的,其他人都要挤在前院。
宅子里下人都安排好了,几名婢女厨娘,没安排小厮随从这些,有锦衣卫自己便够用了,这些下人倒是都住在后院。
一通安排收拾后,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前院锦衣卫众人围在倒座房中用饭,高云朵和董圆圆在后院用饭,剩下的人便在前院正房厅中用饭。
正房有东西两个屋子,贾川和高云天睡东屋,顺子和老郑头睡西屋,陈默和一名百户住东厢房,另外两名百户住西厢房,剩下的人住在倒座房中。
这是陈默安排的,他还安排了布防,值岗一系列事,贾川问都没问,他只想着明天要去新单位报到,不知道单位里的人对他这个空降兵会是什么态度。
在贾川看来,别管自己混到什么份上,他还是向往那种和睦的工作环境,不要逼他伸出爪牙……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着自己有锋利的爪牙了?
贾川想到此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高云天问:“烫着了?”
贾川说:“明日我去提刑按察使司报到,陈默跟着就行了,你们将宅子收拾妥当,无需添置什么,咱们会在乐安待的时间长些。”
几人都没有说话。
贾川能看出来每个人都有心事,说到底都是为他捏一把汗,后面的路该怎么走?他只知道要在案子上下功夫,用朱瞻基的话:有案子牵扯直接查他,没案子编造一个出来也得查。
但贾川知道以朱高煦的性子,不可能安生的待在封地,有这种性子的主人,下面的人怎会干净?
所以贾川不愁没案子查他,而是如何查才能与汉王擦出火花,又烧不到自己。
几人默默地用着饭,忽听院中有动静,陈默起身出去,很快又回来,身后跟着一人。
贾川下意识的起身,陈默介绍道:“按察使张政。”
顺子和老郑头刚起身,俩人像说好的一样,双腿一软,又坐下了。
贾川赶紧上前行礼。
张政四十多岁,脸上有股不怒自威的严肃,两侧法令纹和眉心间的川字纹都像是刻在脸上的一般,他只是虚扶了一下行礼的贾川,说:“你们先吃,我等一会儿。”
“吃完了!”高云天起立回答,而后拉着顺子和老郑头出了屋子。
陈默轻咳了一声,也退了出去。
贾川赶紧将张政让到首位坐下,自己坐到一旁。
这让张政有些出乎意料,他以为会见到一个张狂,或者一个装作熟络,随性得不分长幼的年轻人,没想到竟是懂些礼数。
也难怪张政这般想,谁得了皇上青睐之后,鼻孔不朝天?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更何况皇上的青睐可不只是口中夸赞,而是实打实的替他考虑周全。
张政早几日便收到皇上密信,密信中皇上说贾川是来肃清乐安州不法之事的,张政知道这是剑指汉王。
第79章 陈年旧事
张政在济南任职五年有余,先帝未曾将他调离,当今皇上更是许诺再撑一下,待济南辖属的几个道都消停了,便将他调回京城。
张政虽不常去乐安,却也算是苦汉王久矣,汉王在永乐十五年的时候被迫来到封地,但拖拖拉拉的,来了走,走了来的,真说在乐安居住下来差不多也是五年前的事,自此之后,乐安百姓便再无宁日,乐安州知州林圩也是无可奈何,巴不得张政参他一本将他调离,哪怕降职也行。
这些年不可言说的事多了,张政只觉得委屈。
所以当他看到密信,知道皇上要整饬乐安了,原本先是一喜,随即再看后面,派来的竟是个毛头小子,且官职还要占去经历司经历一职,张政有点看不懂了,再加上信中皇上对这个叫贾川的人诸多安排,对他百般嘱咐要万般配合,像是生怕这个年轻人在济南受了委屈,可这人的差事……岂能不受委屈?乐安知州林圩日日如同谁欠他银钱一般,终日哭丧着一张脸。
这个年轻人来了,便能有所不同?
看罢密信,张政命人打听了一下,才知这小子不仅救过皇上的命,且确实查明了一些命案,或许是个有点本事的,但张政觉着还是派名御史前来或许更有用些。
当张政知道贾川进城后,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尽早知道贾川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你这一趟的差事不好办。”张政开口了。
这时有婢女进来上茶,张政等婢女出去了才又说:“汉王脾气暴躁,稍不对心思便会发怒,殃及旁人。”
贾川一听连忙点头说:“这就好办多了。”
张政明显一愣,皱眉说:“你入职后只是个七品经历,莫要逞能……”
“七品?我是七品了?”贾川心中一阵狂喜,表情有些不受控了。
张政又愣住了。
“是这样,我之前就是个司吏,无品无级的,主要我也不知道经历是个……这都不重要,明日我去衙门好好学学便是了,至于这趟差事,我是这么想的,都知道汉王跋扈,想来这些年也是不管不顾的,先从他身边人查起,有案子指向他们的,不嫌多!”
“汉王若是阻拦,你当如何应对?”
“他只要杀不死我,该抓人抓人,该审审,该定罪定罪,我不用州衙里的人,我带来的人便可做。”
张政一惊:“你,他再怎么说也是王,你还能与他……”
“这都是老黄历了,眼下不管发生什么事,皇上斥责的都是汉王……”
“逼急了他可真会杀你!”
“又不是没杀过,我祝他成功。”
张政倒吸一口凉气。
贾川又说:“我是这么想的,富贵人家的孩子,想要在外面腰板硬,随便闯祸,前提是家里有人给他撑着,不受待见的话,即便是嫡子他也得夹着尾巴做人,永乐朝汉王敢跋扈,那是因为后面有太宗皇帝宠着,现下谁宠他?这方面他不及赵王,赵王尚且知道大势已去,赶紧乖乖听话,汉王为何想不明白?还是他本就不想想明白?”
张政长出一口气,说:“话是这么说,但,汉王手中尚有私兵,你这般做不是逼着他反吗?”
贾川挑了挑眉,端起茶盏像模像样的抿了一口,反问:“皇上是怕他反,还是怕他准备好了再反?”
张政又是一惊,他突然站起身,在厅中背着手来回踱步,像是在消化贾川的话,皇上密信中并没有直接表达什么目的,他也只是在信中看到了皇上想要收拾汉王的意思,至于怎么收拾,信中没说,只说要要引导贾川,慎重行事,他不了解的要帮他了解到,他不明白的要提点他……
贾川耐心的等着。
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张政停了下来,严肃的说:“你莫要着急去乐安,先在衙门里熟知衙门规矩,更要熟知汉王府的情况,你本就是经历司经历,掌管文书,案牍,也可用这段时间翻看一番,找找可用的案子,总之,一切要从长计议,切不可冒进,明日会有人来接你去衙门,你一路辛苦,早些歇息吧。”
……
送走了张政,几人重新回到屋中用饭。
贾川脑子里想着张政的安排,觉着很是有道理,他冒然赶去乐安,或许也能掀起风浪,但便如同街边两个老娘们吵架,因为什么不重要,但结束的也快,放在他与汉王之间,是他结束的快。
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何一直忐忑不安,这就好比他原本是武当派的,突然去了唐门,专业不能说一点不对口,基本功还是要的,但不同之处可是明摆在那里。
他不懂谋划,只懂拆穿谋划。
可他这趟差事怎能不好好谋划一番?
贾川抬头看了看周围这几人,还是明日到了衙门里再说吧。
……
转日,来接贾川的是按察使司的知事梁博。
梁博虽说比贾川大了十几岁,但品级没有贾川高,他是八品,所以见到贾川很有礼貌。
陈默和高云天送贾川去上班,说好下班时再来接,这让梁博心中更为忐忑。
昨晚临时收到上封命令,命他今日来接新任经历,他还纳闷,往常不管是谁调任来,也没听说要去接呀。
今日一见,这位不仅年轻,而且有为,竟是劳烦了锦衣卫的人护送。
这也是陈默的意思,他觉着无需隐瞒什么,便应该大张旗鼓的彰显身份,理由是怕贾川刚到新单位受欺负。
也是,哪个实习生能少得了欺负?
除非,上边有人。
分别时,陈默还嘱咐:“硬气些,谁若是敢不恭敬,回家告知我。”
贾川有种被爹妈送幼儿园的赶脚,他不耐烦的挥手道别。
梁博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可说是有问必答,甚至不问自答。
他先是带着贾川参观了一下衙门,仪门、鼓楼,象征着司法权威,正堂,审案和接见官员的地方,二堂,日常议事,处理公文的所在,何处是吏舍,何处是监狱,何处是库房……
贾川仿若真的要在这里经年累月的干下去一般,参观的很认真。
待回到经历司的办公室,梁博先是介绍了一下同事,又介绍了一下分工。
“……按察使司内部分为经历司,照磨司和司狱司,咱们经历司掌收纳文书与勘验刑名之事,照磨司掌照刷实卷,审计卷宗,司狱司便是掌检察监狱事务。”
贾川问:“咱们上面……”
“哦,佥事分寻各道,副使分管各项事务,如刑狱、驿传、屯田等,再往上便是按察使了,总管全省刑名、监察官员,一般咱们是见不到按察使的。”
梁博话音刚落,门口便有人问话:“新任经历可到了?按察使有话说。”
贾川赶紧出门,留下梁博呆愣了一会儿。
……
张政还是如昨晚那般严肃,他将书案上的一本小册子递给贾川,说:“坐。”
贾川接过册子,坐下。
张政开门见山:
“汉王乃太宗次子,最初被封为汉王时,封地在云南,汉王不肯就藩,还曾说过‘我做了何等错事,需被赶往万里之外?’后改封青州,仍不去,最终太宗皇帝要迁都了,将封地改在乐安,且下令汉王必须就藩,汉王这才来到乐安。”
贾川听得很认真。
“你昨晚说了些冲动的话,这也不怪你,你不知何为王府!这本子上记录着王府中人,先不说他那些儿子,王府占地百亩,宫城周三里,王府内也分文官和武将,且都有品级,首先亲王傅,多为虚衔,由朝廷重臣兼任,张辅便曾兼任汉王傅……你不知道张辅是何人?”
“不知道。”贾川诚恳的摇头。
张政皱了皱眉又说:
“王府设有长史司,长史正五品,掌管王府政务,协调与朝廷的关系,审理正,典薄,奉祠正、典宝正、典膳正……这些文官有二三十人,皆有朝廷任命,你再听听武将,汉王因受太宗皇帝宠爱,且靖难之役功劳卓著,曾被太宗特赐‘天策卫’为护卫,可知为何会用这个名字?因唐太宗李世民有‘天策上将’之誉……”
贾川听朱瞻基说过,朱高煦总将自己比肩李世民,原来是这个缘故。
“初封云南的时候,虽不再用这个称呼,但也是两护卫!一护卫便是五千多人啊,后改封乐安州,仍保留两护卫,护卫兵力远超亲王制。”
贾川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先帝继位后有所裁撤,但你怎知汉王不是敷衍了事?皇上继位后再次下旨裁撤,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张政叹了一口气又说:
“汉王府有护卫指挥使司便有指挥使,千户,百户……还有仪卫司,你大可粗算一下,他能用的人有多少,这还不算他私募亡命之徒,王府内暗藏甲士、刺客,更敢私造兵器,先帝仁厚多有忍让,皇上继位后便对王府官员严加监控,长史,指挥使便是皇上亲自指派的,比你来的早了些,新任长史名叫钱巽刚来时,我曾与他见过,前日我再去乐安,便没有见到。”
贾川顿生不祥之感,忙问:“汉王已经做得这般过分了,皇上直接命他进宫,而后在宫中将他拿下,是死是活还不全凭皇上一句话?”
“这样的话,皇上肯定没少听,曾经建文……便曾召当时的燕王进京。”
贾川‘哦’了一声,心中明白这是又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效仿二字。
张政叹口气又说:“太宗皇帝纵着汉王,先帝忍着汉王,到皇上这儿,我不知皇上会如何做,但你来了,或许便是皇上的一种态度。”
贾川心里想:拧巴的人生一定会有拧巴的事儿,朱瞻基想对得起列祖列宗,又想要史书好看,更不想效仿自己的堂叔……别说他最后确实成功了。
“昨晚你一番言语,让我一夜未眠,你有胆气着实是件好事,但若是不知谋划,做出轻敌之举……皇上收到消息的时候,你早已尸骨无存!你带来的那些人如何与汉王府的护卫对阵?莫说这些护卫,只说汉王府养的那些亡命之徒,便不会少过你带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