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和徐文壁一样,苏泽面对兵部的合议,也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
德育优先,可以说是这片土地根深蒂固的共识。
苏泽思考了一下,对着徐文壁说道:
“定国公,这件事,苏某还要再思量思量。”
听说苏泽要思考,徐文壁也知道事情棘手,他连忙说道:
“那这件事就交给苏翰林了,下次合议就由你起草吧!”
说完这些,定国公徐文壁就站起来说道:
“本国公还是去盯着工部那边,陛下要尽快建成武监,本国公可是要盯紧点。”
说完这些,定国公就匆忙离开了公房。
苏泽摇了摇头,这位定国公一辈子都对自己的定位十分准确,在原时空靠着祭祀一路坐到了太师的位置上,可面对隆万朝这帮人精宰辅们也不敢龇牙,安安稳稳的做了一辈子吉祥物。
这方时空里,虽然被自己推着坐上了武监的监副,但依然不改谨慎怕事的性格。
不过这样也好。
苏泽想了想,兵部火力太猛,是时候拉人一起承担火力了。
苏泽夹着兵部合议的奏疏,向皇宫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向苏泽道喜。
这也怪罗万化,他非要在《乐府新报》上刊登了苏泽得子的喜讯,认识苏泽的人都向他道贺。
也亏着今日早上出门前,赵令娴让人准备不少绑着红线的黄铜币,苏泽这么一路发着喜钱一路到了皇宫,等到了内阁的时候,身上的喜钱都已经发光了。
“苏子霖求见?”
高拱涌起不妙的预感。
世人都说苏泽锐意进取,是个奋进的年轻官员,但是高拱很清楚,苏泽的性格其实颇类李首辅!
每次他上疏,都有一个衙门的人要倒霉,去年户部、工部、兵部都被他折腾的够呛,可苏泽本人不是在詹事府摸鱼,就是在报馆摸鱼,就连《乐府新报》,现在都是罗万化在操持!
这样一个能躺着绝对不坐着的家伙,妻子刚刚诞子就求见自己,注定没有好事。
高拱皱着眉头,还是让中书舍人郭准通报苏泽,让他在内阁偏厅等自己。
“苏翰林,高阁老还有几分奏疏要票,请您稍待片刻。”
苏泽看着忙碌的郭准,突然想起自己儿子。
好像皇帝给自己荫的就是中书舍人吧?
如果自己儿子没有科举的才能,那就要和郭准一样当中书舍人了?
也对,郭准不就是前任辅臣之子吗?
这么一想,隆庆皇帝给自己的封赏确实不错。
和宋代不同,大明荫官还是很严格的,不仅仅对封荫的数量有规定,对于封荫官员也有标准,六科还可以封驳不符合条件的荫官。
所以正常皇帝封赏亲信,也就是给个锦衣卫世袭千户百户就差不多了,隆庆皇帝给自己老丈人,武清伯李伟的几个儿子,也就是世袭千户的职位。
能给荫官,在大明潜规则就是阁老级别的重臣了。
而苏泽这些年来的“赫赫威名”,也让六科不敢封驳,这才让苏泽达成了“五品荫子”的成就。
过了一会儿,高拱这才来到偏厅。
苏泽连忙向高拱行礼,高拱却伸出手。
苏泽愣了一下,从钱袋里好不容易搜出一枚喜钱,高拱这才满意的说道:
“子霖是为了武监的事情来的吧?”
苏泽连连点头,高拱说道:
“兵部所议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先德育再授兵法,也是谋国之言。”
听到高拱这么说,苏泽立刻说道:
“师相,别的阁老可以这么说,可您这么说,要置实学何地啊?”
“此事与实学何干?”
苏泽立刻说道:
“弟子不是反对德育,但是武监学制只有两年,如果都强调德育,那还能培养出将校之才吗?怕是这样培养出来的空谈道德之辈到了军中,岂不是要延误军机?”
高拱皱眉,他当然也觉得苏泽说的有道理,但是他是儒家的士大夫,心底里还是重视德育的。
苏泽看到高拱有些动摇,于是说道:
“师相,其实兵法军务,也是实学。”
“料敌千里,庙算人心,这难道不是实学吗?”
“师相也曾经撰文在《乐府新报》,要推广实学,就要摒弃辩理和政论,将心思用在‘实心做事’上,如果武监按照兵部的合议,重德教而不重实教,那要如何推广实学?”
高拱听完苏泽的话,也警惕起来。
苏泽说的没错,兵法军务确实也可以划为实学,而且打仗是最实事求是的学问了。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战场会给出最终的评判。
高拱有志于兴办实学教育,那今日兵部用“德育论”来压制武监生学习兵法军务,那明日儒生也可以用这个理由来压制实学。
但是高拱又是士大夫,他一直接受的都是德育为先的教育理念。
苏泽继续说道:
“师相,弟子也不是反对德育,只是今日之世,乃是古今未有之大变局,人心动乱乃是天理。”
“师相您想一想,今上御极登基后,这京师的变化?”
高拱一阵恍惚,他回忆起隆庆皇帝登基之前的景象,那时候东南倭乱刚刚平定,但是朝堂的政治争斗还在延续,京师还要防着北面的威胁。
那时候也没有开放港口,京师到了冬季还会缺粮涨价,京师过年也是冷冷清清的。
但是今年上元灯会的时候,高拱也站在城楼上,看到了欢庆的百姓,整个京师万家灯火,君臣百姓通宵达旦的欢庆。
各种货物都出现在京师的货架上,北方草原的羊毛、海外的蔗糖、南洋的香料,很多原本昂贵的货物,普通百姓过年也能买点回去。
但是作为内阁首辅,高拱也意识到了人心的变化。
经过苏泽的提议,在镇抚司单独分出了民案司,负责民间有关经济的案件。
去年一年京师的民案纠纷,就要比往年刑民加起来都要多。
地方上有关经济的诉讼也在增加,为了钱财兄弟、亲族之间的诉讼也开始增多,而京师中从事其他事业的读书人也越来越多,在报纸的加持下,各个阶层的读书人,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
文化繁荣下,靡靡之音更是风靡,京师豪掷千金的酒楼开了一家又一家,教坊司在取消乐籍后反而更加繁荣,甚至还有良家女子为了谋生主动从事“贱业”。
苏泽这句“古今未有之大变局”,确实说到了高拱的心坎里。
也许自己真的站在一个新时代的节点上,那么后人又会如何评价这段历史呢?
隆庆之治?
高拱隐约觉得,可能这是评价都不足以涵盖这个时代了。
作为大明这驾马车的驭者,大明将要驶向何方,高拱自己也都没有底。
抬起头看向苏泽,难道苏泽知道?
高拱内心又摇头,自己都看不清的未来,这个年轻的弟子能看清吗?
只听到苏泽继续说道:
“师相,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学舍里。”
这句话说完,高拱也愣了一下。
苏泽继续说道:
“要正定人心,还是要移风易俗,从正四民道德开始,竖立适应当下时代的新道德。”
“而且来读武监的,大部分心智已经成熟,应该以智育为先,授以实学实务。”
高拱沉默了。
苏泽这套理论,和他的四民道德论,以及自己倡导的实学,形成了完整的理论闭环,这也确实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可行方案。
难道这些都是苏泽早就已经谋划好的?
如果这样,自己这个弟子的眼光也太长远了些?
看到高拱还没有说话,苏泽还以为高拱没有被自己说服,于是继续说道:
“师相,弟子以为如果未满十四岁的武监生员,可以先不入武监就读,可以在国子监开设武监预科,先在国子监接受德育。”
“等十四岁后,再入武监学习。”
“这样一来,也不会出现缺失德育的问题。”
高拱这才点头说道:
“你把今日的话写成一份奏疏上来,本官拿来在内阁议一议。”
紧接着高拱又对苏泽说道:
“你可以和赵阁老聊聊,他也对兵部有所不满,你这套理论和他们泰州学派的‘日用之道’也有些关联,他说不定也会感兴趣。”
苏泽明白了高拱的暗示,这是让自己去说服赵贞吉,有了赵贞吉这个在军务上很有发言权的内阁辅臣支持,自己这套智育论更容易通过。
就在苏泽准备回去起草奏疏的时候,高拱突然问道:
“你这套智育之说,倒是挺有意思的,那是不是可以开办更多的实学书院,以育专才?”
第233章 《武监教育论奏议》
实校?
苏泽看向高拱,这是要办专科学校?
近代教育意义上的大学,实际上有两个流派。
一个是实用为主的专科学校,这些学校有的是官办,有的是民办,但是设立的目标都是为了培养专门的人才。
另外一种则是由王室或者教会赞助设立大学,这类学校和国子监类似,都是专门培养官僚的文法学校。
这两类学校,在发展过程中吸收更多的学院,最后就变沉了综合性的大学。
高拱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关键,要兴实学,还是要从学校开始。
某种意义上来说,吏科班和登莱海务教习所,就是专科学校,前者培养的是基层小吏,后者培养的是航海的专门人才。
高拱若有所思,但是也没有再问苏泽,示意让他回去起草奏疏。
《武监教育论奏议》。
苏泽奏疏中写道:
“伏惟陛下圣德浩荡,开武监以育将材。前者兵部合议,谓武监当以德育为先,授忠君爱国之念,次及兵法韬略。臣反复思量,窃以为此议虽谋国深心,然于武监教学殊有未合,故敢陈愚见,伏请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