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时代不同了。
苏泽又说道:
“未来朝廷要防备的,不是地方官府不做事,而是怕他们乱做事。”
“闵清开了一个坏头,如果他还能蒙蔽陛下获得嘉奖而不受惩罚,日后效法他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所以必须要惩戒闵清这样的人!”
基础已经打好了,苏泽预测接下来的大明,必然有一段狂飙的发展期。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稳住车头。
——
帅嘉谟从南京出发,很快就抵达了湖州府长兴县。
东南之所以发达,除了沿海之外,便利的水网也是重要因素。
长江和太湖水系连通,连接了现在江苏和浙江的水网,形成一个巨大的商贸圈。
湖州在太湖边上,是整个太湖水系重要的节点城市,也是商贸发达。
湖州主要的产业是丝绸。
湖州商人也在丝绸产业下,形成了名为“湖商”的商人团体。
近代中国早一批的资本家,就是诞生在湖州地区。
其中湖商首领张静江,就在近代史上拥有特殊的位置。
在这个时代,湖州兴盛的还有出版业和盐业。
出版业是文化产业发达的结果,湖州的藏书家很多。
乌程凌氏,南浔庞氏,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藏书家。
乌程的凌家就建有一座九层的藏书楼,收藏了大量珍贵的唐宋古籍。
盐业则是因为湖州在太湖水道的节点上,是江浙盐业分销的节点城市。
乌程温氏也是著名的进士家族,其家族控制盐务,温氏也是湖州最大的盐商家族。
帅嘉谟到任的长兴县,在湖州治下算是个中等偏下的县,本县多山,所以产业没能融入湖州的丝绸产业中。
不过长兴县也有特殊的地方,本地矿藏丰富,有铁矿煤矿资源。
同时长兴县也有茶山,所产的紫笋贡茶也是大明皇室最喜欢的御茶之一,从朱元璋时期就被定为贡茶。
也许是打探到了什么风声,长兴县令贾静堂亲自迎接了帅嘉谟这个长兴县丞。
帅嘉谟谨记自己老师黄骥的教导,面对贾静堂的试探全部都不接招。
如果苏泽见到帅嘉谟,大概会发现他是一个阿斯伯格症的患者。
阿斯伯格症是一种孤独症,它有与孤独症同样的社会交往障碍,但是阿斯伯格症患者没有语言障碍,但是会在某些方面拥有特殊的才能。
帅嘉谟的特殊才能就是算学了,也因为他的阿斯伯格症,才让他一直坚持举报老家的丝绢税问题。
这种近乎于偏执的执拗,在官场中人看来,大概是一种低情商没眼力劲儿的政治低能儿。
所以刚到任的时候,长兴县令贾静堂对帅嘉谟还是很防备的。
可过了几天之后,贾静堂也就懒得管他了。
帅嘉谟实在是太怪了。
他整日就拿着一本奇怪的书看,没事干就写奇怪的符号,可以一整天闷在衙门不出去。
长兴县乡绅的宴请他一概回绝。
更重要的是,帅嘉谟是孤身前来的。
贾静堂原本也怀疑,帅嘉谟是来查账的。
但是现在贾静堂也放心了,哪有查账不带师爷的?
县衙这么多的账本,不带师爷能查清楚?
所以慢慢的,贾静堂也就由着帅嘉谟去了,一个不管事,也不要分润好处的县丞,让贾静堂这位知县老爷十分的舒坦。
贾静堂不把帅嘉谟当回事,那县衙其他人自然也如此。
帅嘉谟要进架阁库看书,自然也没人挡着,大家就拿这点俸禄,谁会和县衙二把手过不去啊?
就在帅嘉谟到任五天后,他就可以在县衙行动自如了。
这一日,贾静堂被闵清召到了府城开会,更是将县衙委托给帅嘉谟。
这时候帅嘉谟就看起了长兴县的账本。
这边贾静堂抵达了府城,见到了嘉湖二府的府县官员们,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
正常来说,大明的地方官很少能离开治地。
闵清召集所有官员来府城开会,肯定是大事。
至于什么事情,其实在场官员或多或少也都知道风声。
果不其然,在闵清宣布了朝廷要二府拿出府银,治理太湖水利之后,在场的官员都哗然了。
闵清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官员,这时候正是仕途的黄金时期。
这位巡抚到任后,手段确实了得,这也是嘉湖官员愿意追随他造假的原因。
可愿意跟着闵清造假,和把身家性命都押在闵清身上,完全是两回事。
果然,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乌程县令。
乌程县令说道:“巡抚大人,这府库的银元可是吾等向商人拆借的,如果送到应天去,那些商人还不生吞了咱们?”
乌程县令一冲锋,其他县令纷纷跟上,毕竟写借条的是他们,当地商人也不敢来巡抚衙门闹事。
闵清阴沉着脸,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手下都是首鼠两端的家伙。
闵清说道:
“这借据可不是本官打的,府库银元也是你们送来的,本官大可以将府库内的银元都送到应天去。”
这下子众县令都炸锅了,他们也没想到,闵清竟然可以如此无耻!
可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闵清完全可以将自己摘出去,不管自己的死活。
他刚刚被皇帝嘉奖是“天下第一巡抚”,那皇帝就是为了自己脸面,事发后也会袒护他。
最多就是一个失察,治下不严的罪过罢了。
但是实际操作的府县官员,那可就是里外不是人了。
而且府库在闵清手里,真的将银元送出去,那本地士绅真的能把这些府县官员撕了。
威慑起到了效果,闵清说道:
“诸位,本官当然不会这么做,这么说只是提醒大家,如今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的,谁也跑不了。”
“如果现在要走的,大可以离开,本官绝不打击报复!”
听到闵清这么说,更没人敢离开了。
于是贾静堂带头说道:“还请巡抚大人给大家指条生路!”
闵清点头说道:
“这件事硬的不行,要来软的。”
“朝廷不是要咱们把银元交出去兴修水利吗?那咱们就先把银元‘花’了。”
“各县回去,都征调民夫去修水利,把账全都给本官做平了!”
众人立刻明白了闵清的意思。
朝廷的旨意还没正式到,那就先把府库中的银元“花了”。
花的最好去处,就是跟着朝廷的思路,拿去兴修水利。
而水利,本身就是最容易造假的工程了。
动员一些百姓去参加徭役,县衙不付钱就是了,这完全是无本的事情。
造一些没用的水利工程,或者名义上进行修修补补。
到时候只要账目做平了,说是兴修了多少水利,根本是很难核查的工作。
这样一来,府库的银元“花”出去了,朝廷也没有话说。
谁让闵巡抚和朝堂想到一起去了呢?
这样做虽然有些刻意,但是闵清的事情也很难清查。
而且有皇帝金口玉言的“天下第一巡抚”,日后也很难翻案。
这时候归安县令说道:
“巡抚大人,现在是夏忙时节,让百姓去修水利,万一耽误了今年夏粮怎么办?”
众人也看向闵清,农业社会夏季是关键季节,是关系到夏粮收割和下一季粮食种植的节点。
所以正常的小型水利工程都是冬季农闲的时候去修,而且冬季水位下降,修水利也更容易些。
闵清装作叹息道:
“只能苦一苦百姓,但是为了嘉湖的水利,骂名我来担。”
第268章 神剑再斩妖
帅嘉谟在长兴县的架阁库中,果然发现了问题。
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大明名义上的四级财政,实际上发挥作用的只有两级,也就是国库和府库。
县库一般是很少有存银的,只作为临时周转的地方,大部分结余都会被府库收走,仅留下维持县衙运转的必要钱粮。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县衙总是这么窘迫,一旦遇到突发状况都要找乡绅募捐,或者动摇百姓徭役,县衙光是维持收支平衡,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但是帅嘉谟在长兴县的县库中,发现了大量待解送的银元。
待解送,就是准备府库的银元。
这些银元在县衙盘存核对后,贴上府库的封条,等待运往府库。
在账目上,这批银元已经属于府库了,但因为还没运到,所以还存放在县库之中。
这也就是帅嘉谟不解的地方了。
正常来说,待解送不过是银元在财政中一个很短的状态,不可能长期挂在账目上。
但是这笔待解送的府库银元,已经挂在县库的账上一个多月了,至今都没有起解运往府城。
帅嘉谟也去询问过县衙的户科吏,得到的答复是这些日子府库在盘存,所以暂时将这笔银元留在县库保存。
帅嘉谟其实不知道,这些银元都是借的。
出面借银元的,自然是各县的知县,出借的也是本地的豪商士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