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贯一想,苏泽上个月上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疏》和《请派御史清查京营弊政疏》,好像还真是上了两疏。
沈一贯赔笑之后,王世贞说道:
“听说这次张相公在户部发了脾气。”
王世贞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
他本来和张居正的关系很好,当年父丧在家的时候,王世贞在家中编写文集的时候,还曾经向张居正约稿。
张居正不顾王世贞被严党打压,毅然给王世贞写稿,后来王世贞重新启用,张居正也有举荐的功劳。
但是从王世贞升任鸿胪寺卿后,两人关系发生了裂痕。
鸿胪寺从礼部得到了外交权后,王世贞想要大干一场,可刚开始就遭到了户部的迎头痛击。
“没钱”。
三文钱难倒英雄汉,户部卡着鸿胪寺的预算,王世贞几次上书最后都不了了之。
特别是王世贞施压朝鲜,本来都已经谈妥了济州岛的事情,但是户部不肯拨款,至今还没有着落。
两人嫌隙日深,如今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大鸿胪,您是要支持苏子霖吗?”
王世贞点头说道:
“前朝的时候就算是严嵩当政,户部开支也要御前共议的,如今张江陵执掌户部多年,户部官员蛮横霸道,早就该管管了!”
沈一贯没想到,自己这位大鸿胪竟然对户部怨气这么大。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年来户部利用预算卡各个衙门,职权都快要超过吏部了,怎么能不让各部抱怨。
还有这次勋臣上书,要全部吃掉京营剩下来的预算,更是引起了各衙门的不满。
是啊,开海加两省一府的商税开征以来,朝廷的收入是多了。
但是花钱的地方也多了啊。
吏部要推动吏员改革,最近也在呼吁要提高基层官员待遇,还有提议设置养廉银制度。
礼部在搞学政改革,还要承办国子监预科,也要负责吏科试。
工部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治黄河和修运河还没争完,又有苏北灌溉总渠的项目要争,另外还有京师新式土楼的官员福利房在建。
兵部就更不要说了,北疆平定,但是辽东和西南都不安宁,草原上的小冲突也是不断。再加上如今海外的事务,兵部内陆军和水师都争着要钱。
就连刑部也有花钱的地方。
六部尚且如此,九卿衙门就更要不来钱了。
沈一贯也没想到,户部竟然积累了这么多的不满。
难不成苏子霖的这份奏疏真的能通过?
——
皇宫,司礼监。
陈洪从皇帝寝宫值夜回来,正好遇上了刚到司礼监的李芳。
皇帝就寝的时候,都会有一名司礼监的大太监陪同。
隆庆皇帝对待身边的太监比他的父皇宽厚一些,李芳年纪大了,皇帝就恩免他不用值夜,所以日常都是冯保和陈洪轮值。
这是个苦差事,虽然可以打盹,但是大部分时候是睡不好的。
特别是今年以来,隆庆皇帝的身体总有些微恙,夜里都是睡不踏实的,这时候值夜的太监就要立刻起来伺候。
但是冯保和陈洪对此都甘之如饴,不肯假手他人,从来不让手下代班。
这时候小太监送来了碳炉,在司礼监侧面煮上了清汤面。
皇宫内都是木质建筑,前朝又发生过火灾,所以皇宫内有非常严格的防火要求。
值夜的太监,无论是最基层的小太监,还是李芳这样的司礼监巨头,他们只能使用泥封的碳炉来加热食物。
这是一种将木炭密封闷烧的技术,好处是没有明火,坏处就是只能加热食物,所以只能煮一些清汤面。
当然,司礼监巨头吃的清汤面,和普通小太监还是不同。
面汤是在宫外熬好冻上的鸡汤,加上香料调味,虽然是清汤面,但是味道一点都不差。
煮面的小太监退下,司礼监内只剩下两人。
陈洪放下碗筷说道:
“李掌印,外朝议论那件事,你怎么看?”
李芳看向陈洪,他明白陈洪的意思。
冯保在外朝暗结张居正,虽然两人都没有证据,但是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都能看透。
这次勋贵的联名奏请,户部、勋贵这条线也很明显,必然是张居正在背后推动的。
到了李芳这个层次,本身就是信息汇聚的节点,这些问题一看就清楚了。
而陈洪和冯保的意思,他也看得清楚。
自己已经老了。
无论在自己和皇帝的情谊如何,一个年老的仆人是没办法继续伺候的。
皇宫又不是养济院,自己早点求退,还能给皇帝留下一个香火情。
如果真的等到自己老迈让皇帝生厌再离开,那才是晚景凄凉。
李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今年开始他就不断请辞,但是隆庆皇帝却因为旧情迟迟不肯放归他。
但是皇帝的旧情也会耗尽,所以李芳的离开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自己离开后,陈洪和冯保,都要争夺自己留下的司礼监掌印位置。
冯保在外朝寻找张居正的支持,那陈洪呢?
这就不是李芳知道的事情了,但是他知道,给张居正坏事,就是给冯保坏事,这点陈洪是明白的。
“苏子霖那份奏疏?”
陈洪试探道。
李芳明白陈洪的意思,他点头说道:
“这份奏疏太犯忌讳了。”
李芳这时候自然不会再藏着,既然要走了,人情该卖就卖,他直接说道:
“陛下不担心苏子霖结党,但是担心别的大臣以此结党。”
“预算是国家大事,户部独断为之确实不妥,但是要让五品以上官员联名奏议,似乎又太激进了。”
陈洪说道:
“其实我觉得这联名共奏也挺好的。”
“朝廷要花钱,怎么怎么花钱,百官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也不是什么避讳的事情。”
“共奏联署,大家都堂堂正正写着自己的名字,也如同苏子霖所说的,这又不是私党而是公党,陛下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最后还是陛下圣裁,又不是谁声音大就听谁的。”
李芳死死的盯着陈洪,然后问道:
“你昨天值夜的时候,就是这么和陛下说的?”
陈洪点头说道:
“李掌印料事如神,但是陛下不置可否,李掌印您怎么看?”
陈洪没办法,昨天他冒险进言,但是皇帝没有表态。
宫中三巨头,只有李芳是伺候隆庆皇帝最久的,也是最了解他的心意的。
冯保和陈洪都差了一截,所以皇帝至今也不愿意放李芳离开。
陈洪心中忐忑,这才向李芳询问。
李芳说道:“准备召舍人草拟圣旨吧。”
“啊?”
李芳淡淡的说道:
“苏子霖谋局,就是阁老们都看不清。”
“此例一开,日后会怎么样,老夫未必能见到了。”
果不其然,等李芳吃完了面,皇帝就传开口谕,通过苏泽的奏疏,允许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联名共议上奏,讨论这笔多出来的预算怎么花。
这时候冯保也踏入了司礼监,他听到了消息,却没有表示反对。
陈洪大为惊奇,他看向李芳,但是李芳确实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李芳没有搭理陈洪,两个继任竞争者中,果然还是冯保更聪明一点。
皇帝既然通过苏泽的奏疏,那必然也要有相应的控制手段。
那手中掌握着东厂,负责京师情报的工作的锦衣卫,作用就会更加大。
冯保从没有反对过苏泽的奏疏,说不定暗中还配合陈洪推动这件事。
强化锦衣卫和东厂,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冯保本人。
至于盟友张居正,盟友本身就是用来交换的。
李芳微微叹气,勋贵太急,张居正之前又太霸道,这次也算是吃了小亏。
宫内司礼监之争,先跑不一定就赢。
内阁也有首辅之争,朝局又要乱起来了吗?
算了,自己还是早点辞官吧。
——
竟然真的通过了?
申时行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皇帝再次下旨,之前百官上书作废,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自由共议,然后联署上书讨论预算分配。
这又是开先河的事情啊!
苏泽总能出其不意,办成常人所办不成的事情。
这次受挫,户部上下义愤填膺,纷纷声讨苏泽。
但是师相却没有表态。
申时行倒是不担心苏泽,为官这几年,苏泽得罪的人还少吗?他还不是一路高升。
接下来还是这个预算案。
大明在京师的五品以上官员,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