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身为朝廷大臣,却上不能体陛下之意,下不能察太子之危,难道不是犯下了罪过吗?
只是臣有一事不解,不知太子有何事,陛下在当面竟不能救,而需要臣来救。
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手掌天下生死之权,而臣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大明公器,所言所行皆是用来存放陛下伟大卓越的思想之花的容器罢了。
若太子无难,便不需要臣之救,若太子有难,能救太子的,也只有陛下一人,而非卑微如臣!”
李显穆一字一句,意气铿锵的将这番话于殿中道出,而后再次一叩首,他直起腰后,却微微垂着头不与皇帝对视,静静等待着皇帝对自己这一番话的评价,皇帝的态度将决定他之后需要用何等话术来应对。
皇帝还不曾表态,殿中其余大臣,方才还秉着呼吸,不敢出声,现在殿中的气氛却愈发的紧张。
从李显穆入殿以来,皇帝的态度很直接,就是直接将李显穆和太子绑定到了一起,李显穆的回应则非常巧妙。
他将自己和太子分得非常开,又有一丝联系,毕竟如果他说他和太子全无关系,那就是把皇帝当傻子,如果他说他和太子关系的确紧密,那将会惹怒皇帝。
他始终强调自己是皇帝的忠臣,而不是太子的。
道衍和尚姚广孝。微微眯开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英国公张辅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这个未来女婿没有直接和皇帝对着干起来,果然还是颇有政治智慧的。
在没有能力和皇帝对抗之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要给皇帝留下最后的台阶,以及决断的手段,如果让皇帝觉得自己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那便是一场灾难。
“真不愧是朕钦点的第一个状元,真不愧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六首三元的大才子,真不愧是十二岁便横压大明三百州无数学子、夺下了前无古人称号的李显穆,真不愧是当世圣人之子!”
朱棣连续四个真不愧,声音中带着叹服,带着笑意,却也带着深深的暴戾,“雄辩若此,善辩若此,巧辩若此,诡辩若此,朕又能拿你何为呢?”
这几乎称得上是杀人诛心之言了,纵然连道衍和尚姚广孝等一众大臣也微微皱起了眉,朱高炽更是缓缓地蜷起了拳头,他心中已经满是绝望,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日之事本就因他而起,纵然付出再谈惨痛的代价,也绝不能让李显穆一人面对皇帝的愤怒,不过是一同扛下今日之灾难罢了!
可他现在还不能出声,现在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他深深地记着李显穆的话,绝对不能让皇帝真的怀疑他们二人之间存在极其紧密深刻的联系。
面对店中骤然紧张凝滞的氛围,李显穆毫不畏惧,朗声道:“回禀陛下,臣尝问先父,如何谏言,如何辩论,才能一胜再胜,万胜而不败。
先父沉吟良久,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一胜再胜,万胜而不败之事呢?
面对君王,要待之以诚,要言辞恳切,这世上有辩论的技巧,春秋时期的名家甚至以此为生,可辩论,终究不是靠诡辩,而能够得胜的。
纵然名家真能说出白马非马又如何呢?世人难道真的会听信他们的诡辩吗?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辩论的核心在于理,在于诚,当陛下能够感受到你话中的诚意时,你便无往而不利!
陛下认为臣说的有理,于是才会相信臣的话!
臣叩谢陛下,于如今形势之下,竟还能对臣抱有这样一份信任,臣万死难谢其重,唯有诚诚恳恳以侍君,兢兢业业以奉上,以为大明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此厚恩!”
李显穆这番话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大明不粘锅赵贞吉在嘉靖面前的一番诡辩。
更是因为李显穆和朱棣之间关系不同,多了一丝真挚的诚意。
这番话一出,朱棣面上出现了明显的缓和之色,虽然他并不是完全摒弃了对李显穆的怀疑,但至少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
殿中众人,神色各自不一。
而后皆悄悄的望向了皇帝,却见皇帝紧皱的眉头已经稍显舒缓,顿时又回望向跪在地上的李显穆,眼中皆闪过惊叹,汉王则闪过一丝惊骇与不妙。
这李显穆的能言善辩完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完全不知道为何会有人能在电光火石之间说出如此一番话。
李显穆感觉到了殿中氛围的变化,稳住心中动荡的心弦,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厉色,“臣的母亲是太祖皇帝长女,自小于天家之中耳濡目染。
幼时承蒙皇外祖父亲自教养,皇外祖父曾鼓励臣说,兴我朝者,必此儿也,臣知道这不过是老人对后生的激励之语。
可臣当真了!
臣此生立志要为大明奉献终身,是以多有激进之言,而无视朝中风评,臣尝闻民间,有人言臣,本可为清贵之子,却深陷浊流,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数敌太多,必遭天谴。
臣只一言笑之,天家亲伦,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九天之上,李祺遥遥望着此间在他的手上,有两支香缓缓燃起,其香烟似乎飘向了人间。
天上之事且不谈,人间的武英殿上已然陷入沉寂!
第140章 挽狂澜于既倒
九天之上李祺燃放神香。
武英殿中李显穆慷慨激昂,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李显穆被雨水打湿的眉梢已经干掉,微微翘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轰隆的雷声在殿外响起,偶尔有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殿中一切,照得人纤毫毕现、面带紫电神光。
继而是噼里啪啦雨滴,洒落在琉璃瓦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而有律动的节奏。
深深的潮意,从殿门的缝隙中透进,带着一丝夏季暴雨所特有的深寒,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是汉王。
皇帝负着手的面上还保持着愤然之色,如今已经缓缓凝固,眉宇间微微皱起,带上了一抹深思。
太子朱高炽完全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直起了一些,苍白如雪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润,眼底露出几分希冀,好似雨过天晴后的彩虹。
黑衣宰相姚广孝目光定定的望着李显穆,手中盘着的佛珠速度陡然加快,但力道却轻了几分。
英国公张辅挺直的腰杆微微松塌了两分,目光垂落,甚至有闲情逸致,将公爵袍上的褶皱抚平。
列在皇帝两侧的诸位总管太监,皆震惊的微微侧视,眼底深处满是敬服和叹服。
汉王则脸色苍白,赵王眼底亦有几丝不豫。
白色闪光之下,李显穆跪在后方,将所有人的神情一一录在眼中。
实在是李显穆此番慷慨激昂的言语,挑不出一丝毛病,堪称应对皇帝愤怒的完美回答。
他先是表明了自己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而后又表明了自己和皇帝之间更紧密的联系,之后表达了自己对皇帝的一片诚心。
最后他抬出了先帝!
这实际上是对朱棣的一种潜意识影响,李显穆在告诉朱棣,我之所以和太子亲近,是因为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而我是太祖皇帝的外孙。
以这样的关系来看,我们的血脉源头在先帝的身上,而您是我的亲舅舅,论血脉联系我和太子之间,没有和您之间更亲近。
您又为什么要怀疑我会去帮着太子而对抗您呢?
李显穆还道出了天家亲伦四个字,又是在潜意识的暗示朱棣。
在这一整套的辩论逻辑中,李显穆根本没有费尽力气去解释自己与太子之间没有联系,而是用与皇帝之间更紧密的联系,来告诉皇帝,我们舅甥才是更亲密的。
这一番解释触动了皇帝的心,让他彻底的缓和下来。
在场众人对气氛变化最是敏感,皇帝的态度变化,他们自然能够感受到。
李显穆跪在地上,其他人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其他人,仅仅在这片刻之中,他就能明显的感受到,这殿中果真是分成两派。
其中黑衣宰相姚广孝,似乎有出手之意,但因为李显穆已经解决了目前很大的一个问题,所以姚广孝便安静了下来。
皇帝的态度出现了缓和,可是李显穆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因为真正的难题在太子这里,他如今已经在皇帝的面前重新获得了说话的机会,但是能否为太子脱罪还要看之后他的言语能否触动皇帝!
朱棣从一开始的愤怒之中,渐渐脱离出来,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显穆,“你的忠谨,朕一向是知道的,况且是何人说你,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谋国谋身,岂非一理,这是在讽刺朕不能为谋国者存身吗?
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当真该杀!”
伴随着皇帝这句缓和的话语一出殿中氛围大变。
汉王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揭过了对李显穆的怀疑!
虽然方才的言语让他早就有所预料,可他实在不甘心,他谋划了这么多,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才将李显穆和太子逼入如此绝境。
就此作罢,实不甘心!
“不过是一些不能得天恩浩荡的阴暗小人罢了,若臣与这些人计较,岂非要陷于污泥之中!”
李显穆目光清明,眼中满是对那等人的蔑视,这等意气风发之景,让殿中众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这话没错,天恩浩荡,当真是天恩浩荡,你这等天端的人物,不要与那些人去计较。”
朱棣又颇带嫌弃的看了地上的汉王以及太子一眼,摇了摇头。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有李显穆珠玉在前,再看自己的儿子,朱棣真是颇有几分嫌弃,一个能武不能文,一个能文不能武,也只有老大家的朱瞻基非常像他。
想到朱瞻基,朱棣眉心又微微皱起,望向了太子。
今日之事终究是因太子而起。
朱棣虽然已经相信李显穆不会因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而偏向太子,但太子所做之事依旧让他不能宽心,此番实在是犯了他极大的忌讳。
他深深的望向太子,目光如剑如刀,锐利如天上神光,好似要穿透那两百斤的体重,穿透肥肥的肉,看到朱高炽的内心,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平日那般温良恭俭让,是不是那个让世人称颂的仁德太子,还是在和善的皮下,有着对他这个君父的怨恨之念,以及宛如虎狼的不臣之心!
朱棣自战火中走来,自血海中登上皇位,自然有不怒而威的摄人之气,这般深刻的探究之色,隐隐便带上了一丝杀伐之意,伏在地上的朱高炽,只觉被死亡所笼罩,他方才微微放下的一丝心,立刻再次提了起来。
“父皇这是想要杀死我吗?”
下一瞬朱高炽便排除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知道父皇不可能因此而杀死他,甚至最多也只是废除太子之位而已。
汉王眼见皇帝与太子之间再次剑拔弩张起来的氛围,心中顿时一喜。
方才被李显穆所震惊,他差点忘记了今日之事,乃是皇帝与太子之间,而非皇帝与李显穆之间。
纵然李显穆巧言色变得以脱身,但只要太子被废,李显穆若是想要荣华富贵,也只能到他这里来俯首称臣。
擒贼要擒王,打了这么多年仗,没想到竟然将这件事忘记了!
“父皇今日我等是前来议太子之罪而非李显穆之罪。”
汉王有些迫不及待的将这句话道出,而后又重重的将头垂下,他动作有些剧烈,亲王服上所绣的蟒也随之而动,活灵活现,似要择人而噬。
朱棣刚要说话,李显穆便颇为诧异的望向汉王,奇怪问道:“汉王殿下说太子殿下有罪,方才臣进殿之时,陛下也说太子有罪,不知太子到底所犯何罪?
难道是当日那封奏章中的妖术之事吗?
臣未曾想,陛下和汉王殿下竟将这等荒谬之事,记在这时。”
朱高炽后背一紧,他对李显穆是颇有几分了解的知道李显穆这么说,定然是已然有应对之策。
朱棣先是一愣,而后将目光转向了李显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琢磨的意味。
“你是说朕冤枉错怪了太子?”
朱棣的声音中再次带上了一丝阴寒,汉王心底已经要大笑出声。
李显穆啊李显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方才你巧言令色,将自己从太子的漩涡之中脱离了出去,现在你又自己主动跳了回来,在这种时候你为太子说话,真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
当真以为父皇对你的纵容是无限的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果你不能说出个道理,朕会怀疑你的用心,以及你方才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你确定你要为太子出言吗?”
皇帝的声音中带着彻骨的寒意,可殿中对皇帝心思最为了解的几人,却感受到了其中的变化。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就是人人平等,这个世界上第二大的谎言就是有理行遍天下。
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有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是李显穆刚刚进入大殿时,他就说出方才那句话,只会被皇帝厉声呵斥,而现在皇帝却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这便是李显穆已经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于是这句话的分量就变得不同。
从进入武英殿以来,李显穆心中第一次松了一口气,他所求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吗?
他先前的字字句句,语中含情,所求的不正是一个能让皇帝正视他所说的话,并且去为之思考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