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望着这一幕却渐渐的放松下来,果然汉王还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汉王,稍有成绩就会得意忘形起来。
既然如此,那便不足为惧。
如今正是汉王最得意的时候。可他所不知道,越是得意的时候,便越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
李显穆平静道:“汉王殿下所言,臣不明白。
臣一直只是陛下的人,何时成了太子殿下的人呢?
这天下的臣子也没有殿下您的人,我们皆是陛下的臣子,只需要效忠陛下即可!
先父临终前曾和殿下说过的话,想必您现在已经全忘了。”
汉王眼中的一丝得意缓缓收起,“姑父临终之时所说过的话,孤自然不会忘,可姑父并不是神,他当初的预言错误,这天下的大位即将落到孤的手中,而不是他所看好的太子!
表弟你冥顽不灵,若是非要陪着太子,那日后,怕也只能蹉跎于家中了,可怜姑父何等声名,三个孩子却一个比一个不肖,你这等天纵奇才也只能困顿于原野之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汉王这一言落下,雨势已经愈发的湍急,砸落在两侧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间或有风拂过,将其灌入车内,汉王撤下车帘,李显穆亦落下,在漫天风声、雨声、雨滴落于青石板上之声,雨滴落于车厢之上,滴滴嗒嗒的声音之中,两辆马车错落而行。
雨雾蒙蒙,渐行渐远,只余下重重看不透的雨幕,接天连地,仿佛天上银河倾泻无穷尽!
……
李显穆在大雨倾盆之中,进了公主府,临安公主很是担心他,一直在正堂中等着,李显穆一见母亲脸上焦急的神色,只觉心中一酸。
“母亲,太子殿下出事了。”
李显穆飞快地将宫中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临安公主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经历过那么多的变迁,对其中之事早已是了如指掌,她深深皱眉道:“此番太子艰难,穆儿你……”
你可要改换门庭吗?
临安公主明白,如果李显穆愿意改换门庭投到汉王麾下,日后依旧可以得到重用。
至少未来一个正二品的大员是少不了的。
母亲的话虽然未曾说完,但是李显穆却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他坚决的摇了摇头。
“母亲,如果仅仅是为了寻常的高官显爵,儿子以及父亲并不需要参与到夺嫡之争这等艰难的大事上,就如同我们一直所说的,只要效忠于陛下,而后按部就班的在接下来的朝廷中发挥自己的余力即可,如何需要像是现在这样呢?”
李显穆沉声道:“可家族的荣耀,为祖父追封王爵配享太庙,仅仅那样就能够得到吗?
想要改变这这座天下。一个普通的重臣就能够做到吗?
让李氏流芳百世,是一个普通的正二品官员所能够成功的吗?
让父亲名列于文庙十哲之上,是一个普通的二品大员所能够做到的吗?
不可能!
所以儿子必须要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父亲到儿子,我们已经在太子殿下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以及影响,如果这一切毁于一旦,其损失可能以后无数代人都无法弥补。
因为李氏可能再也不会有像父亲以及儿子这连续两代有如此大才之人了!”
李显穆一字字一句句敲打在临安公主的耳边,其中所蕴含的大愿让临安公主也为之震惊。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正是太子殿下遭遇如此大难,如果能在危难之间将其重新奉承起来,那才是对于李氏最重要之事!
危机、危机,没有危险,哪有机会。
此番若我能救太子出苦海。而后再高风亮节不据此功,我将彻底于太子心中成就第一!”
望着眼前顾盼神飞、毫无一丝衰颓之气的儿子,她又想起了她的丈夫李祺曾经所说过的那些话,李氏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只希望荣华富贵的家族。
“穆儿,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母亲在这里,总归能为你求一条活路出来!”
李显穆闻言深深的跪倒在临安公主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甚至头上渗出了一丝血丝。
“幸赖母亲天家贵种,以有我李氏今日之贵!”
李显穆深深的知道,他和其他的大臣是不同的!
他至少有一次能够面见皇帝的机会!
他至少能为太子说一次话,但是如何说服皇帝便在于这一次谈话之中,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一发即中。
……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京城中被雨洗得一尘不染,为炎热的夏日带来了几丝凉爽,锦衣卫的行动,很快打破了这一丝雨后的静谧。
在几乎所有人迷茫与恐慌的目光中,一众东宫官属皆被压入诏狱之中。
人一入诏狱之中便生死难料,历来在诏狱中被殴打致死的官员从来不在少数。
很快太子在南京所为之事,便传遍了朝野。
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皆向皇帝上书表示此中定有误会,太子不可能如此诅咒君上。
这些上书大部分皆被皇帝痛骂回去。
这下京中官员都知道皇帝愤怒到了何种地步,不过偌大的大明朝,自然有许多清正廉明的官员,坚决认为太子是被冤枉的,且妖术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尤其是年轻的官员,对妖术之事嗤之以鼻,纷纷接着上书皇帝,又是一批人被压入了诏狱之中,眼见朝中之势,如火如荼,已然难以控制。
京中一时之间,竟陷入风声鹤唳之际,李显穆一直一言不发。每日按时在文渊阁当值,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随着皇帝渐渐的冷静下来,李显穆觉得正确的时机已经渐渐要出现了,那就是太子回京的那一日!
太子朱高炽终究算是平安的到达了京城,只是他颇有些惶恐,在路上的这些时日,他已然得知了妖术之事传遍大明,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觉五雷轰顶,这必然是有人在构陷自己,而这个人只能是自己的好弟弟汉王。
这一路之上,锦衣卫以及随行官员的态度,让朱高炽的一颗心一沉再沉,锦衣卫的官员最擅长察言观色,和太监比起来都不遑多让,而现在他们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他的太子可能真的要失去了。
文渊阁中。
当初的七人内阁,如今已经只剩下杨士奇、李显穆等寥寥四人而已,其余人已经皆被下狱,甚至尚书夏原吉等被列为太子党的也都被关入了诏狱之中。
只是夏原吉等人毕竟位高权重,被关入诏狱几日之后,就重新释放,但很明显皇帝在防备他们。
“太子殿下的船驾已经快要到京城了。”
李显穆突然说道。
杨士奇和杨荣眼中皆是一亮,他们都相信李显穆不可能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明达可是有何良计能够帮太子逃脱苦海?”
“太子回京之后,陛下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和太子见一面,我会在殿上为太子争辩,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在合适的时机,你们将皇孙朱瞻基殿下也带入到殿中。”
虽然三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太子党,但同时在文渊阁当值,又同时在东宫为官属,早已是心知肚明,他们三人的前程都牢牢的和太子所绑定。
到了这等万分艰难的时刻,纵然是一向排斥异己的杨士奇,也众志成城起来。
如今这样的局面,他甚至在皇帝面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唯有李显穆能借着和皇帝特殊的关系,为太子做最后的争辩。
“明达,此番若你真能救太子出苦海,我这一生唯有敬服你!”
“明达定能不负所望,天下之智一石,明达独占八斗!”
文渊阁中的光线有些暗淡,李显穆点上一盏油灯,烛火噼里啪啦摇曳着,灯芯印在宣纸之上,李显穆望着洁白的纸张,没有说话,只是右掌缓缓蜷起,握成拳头。
天下大势,未来大势,只在此一役!
第139章 扶大厦之将倾
“往日颇为干旱的京城,今年的雨水可真是多。”
前些时日京城中方才下了一场漂泊大雨,今日又淅淅沥沥起来,公主府的亭台楼阁有雨珠连成了串,雨滴在池塘中砸出朵朵涟漪,府前的大道上,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而后缓缓向着两侧的下水道中流去。
街上自然没有什么行人,只见过有几个旅人匆匆而过,一片静谧之色。
李显穆披着蓑衣,手持雨伞,登上了马车,车中临安公主安坐,她身着一身繁复的长公主服饰,是前所未有的庄重,通常只有在大型典礼入宫觐见皇后的时候,她才会穿上比这一身更隆重的装饰。
她今日入宫,是要去拜见张贵妃,张辅的妹妹。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她只是要在宫中等着儿子李显穆,如果前朝出现什么意外,她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从皇帝的手中,把自己的儿子救下来。
“让母亲久等了。”
“无妨,今日可是我儿的大日子,母亲等再久也愿意。”
临安公主将李显穆身上的蓑衣取下,为他整理着衣领,轻声道:“此行入宫可有把握?”
“九成!”
李显穆非常自信。
临安公主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今日入宫,实在凶险万分,为太子辩驳,一旦不利,必将深陷囹圄,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但仕途断绝,她知道对自己这个儿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马车场的气氛瞬间变好,母子二人眼中虽凝重,面上却说说笑笑的往宫中而去。
雨势并没有变大,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道路上有些打滑,好在公主府的马车足够平稳。
在到了宫门之前,母子二人说笑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临安公主为李显穆再次整理着衣领,而后轻抚着他的头,轻柔笑道:“母亲等着你的好消息。”
马车中并不狭窄,李显穆跪下,又重重的扣了三次首,因为要见皇帝,所以这次额头上并没有出现血丝。
“母亲,儿子这便去了。”
说罢,李显穆径直下了车,方才一下车,他脸上的笑容便全部收起,眼底存在一丝深深的忧虑和坚决。
他轻轻地呼出两口气,然后持着伞大步往宫中而去。
“穆儿。”
车上的临安公主同样收起了方才的笑意。脸上挂满了浓浓的担忧,仿佛天上永远也化不开的残钩月色。
知子莫若母,她如何能不知道方才儿子只是在安慰她呢?
面见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九成的把握!
李显穆前边只有一个为他引路的小太监,二人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宫道中逐渐趋同,又混合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李显穆的神思一时有些放空,他甚至有闲情逸致数落,那些从天上滴下的雨花落在地上,溅起了几朵花瓣,又落在了哪几块石砖的缝隙之中。
再漫长的道路中有终结。
当步入宫门,踏上高阶,眼前依旧是往日巍峨的宫殿,在蒙蒙细雨之中好似择人而噬的野兽,大开的宫门恍若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为何在宫楼之上,竟还飘摇着两只红灯笼,好似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显穆,让他有一丝不寒而栗。
今日既不在奉天殿,也不在华盖殿中,而是在武英殿中,今日的人也不多,唯有皇帝、太子,黑衣宰相姚广孝,汉王,以及稍后而来的李显穆,两侧立着几位大臣,但皆深深低着头,没有人敢出声说话。
“太子,你的救星来了。”
李显穆刚刚进入殿中,便听到皇帝一道带着嘲讽之色的嗤笑之声。
跪在地上的太子脸色愈发苍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的在地上三叩首,而后俯首作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臣李显穆,叩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显穆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平静的走入殿中,身上的蓑衣和雨伞早已在外殿时,便取下,脚上的几点泥也皆被擦干净,若非发梢、眼角、眉心还落着几滴水痕,尽好似并不是从雨中而来。
“臣有罪。”
在向皇帝行完大礼之后,李显穆并没有直接起身,而是又重重的叩首下去。
朱棣被李显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一愣,不由自主顺着李显穆的话便问道:“你何罪之有?”
“方才陛下说臣是太子的救星,臣不解,并不知自己何时竟成了太子的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