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李显穆回身望向檐牙高啄的亭台楼阁,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第151章 人心似水,臣服颇易
宴席之上诸事,风行于江南。
这位出身尊贵的江南巡抚,给整座烟雨江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近乎惊悸的印象,无数人心中如明镜,巡抚江南期间,怕是不容易善了。
风暴将起,谁能独善其身?
翌日,晨曦初露。
江南巡抚临时衙门外,数杆丈许高的玄色大旗迎风猎猎作响,正式宣告开衙理事。旗杆下张贴的布告,墨迹犹新,字字如刀:
“但凡江南军民,若有涉及三品及以上官员冤情不法之事,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军民,若有涉及白莲教不法之事,且有如实线索者,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军民,若有涉及朝廷税收钱粮之事,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军民,凡有其他涉及社稷安定、朝廷法度之事,俱可上告。”
“不可诬告,诬告者反坐!”
这几条告示,顿时在江南官绅百姓中激起千层浪,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巡抚衙门内,一位随行的幕僚进言道:“抚台,诬告者反坐这一条若是当真实行,必令知情者裹足不前,那时怕是无人来诉告,是否可以撤掉,既然鼓励民间举告,就要免去诉告之人的后顾之忧才是。”
李显穆熟读经史,岂能不知“免诬陷反坐之罪”才是举告的关键所在?
无论是汉武帝时期的告缗(鼓励民众揭发隐匿财产的商人),还是洪武时期的互告,其成功的精髓就在于诉告者免罪,不管你是诬陷,还是真的诉告,朝廷都当成真有其事去治罪。
本质上就是“宁愿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皇权思想。
对至高无上的皇权而言,无辜之人的死活它是不在意的,如果因为担心滥杀无辜之人而放过可能的罪犯,那对社稷可就不稳妥了。
李显穆虽然要在江南做事,可他实在没必要让自己的手沾染上无辜之人的血。
于人何益?
又于天下何益?
“特意强调诬告反坐,不是疏漏,而是本官故意为之。”李显穆朗声笑言,“圣人说过,不教而诛视为虐,父亲生前也曾多次教我,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
这是本官给江南诸官生的机会,若是愿意改过自新,幡然醒悟,依旧是我大明的良善臣民。
若是立志要顽抗到底,本官也算仁至义尽,翌日刀斧加身,命至终末之日,也怪不得本官辣手无情。”
一众使团官员闻言又是震撼,又是感慨,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却滴水不漏,既能于宴席之上狂风骤雨威压江南,亦能细雨微风而宽宥江南众生。
李显穆环视巡抚衙门诸人,眼底微微闪烁,这些人有多少和江南官员有联系,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这番话很快就会传遍江南的街巷闾里,每个人都会知道他的态度。
至于在江南造作之事,他从不遮掩,也不会秘密行动,光明正大的查,亦让众人避无可避。
李显穆这番话很快就流传到了各级衙门之中,实际上很多人即便李显穆不说,他们也能看得出来。
“巡抚特意点明只接‘三品及以上’的不法之告,这一条实际上完全可以放开,但凡有官吏不法,皆可告之”有老者捻须笑道:“之所以设置三品,根本就是没打算接民间的诉告。”
“白莲教那条亦是如此,”旁边一人接口道,“寻常百姓,哪能真有什么‘如实线索’?此告示,与其说是开方便之门,不如说是堵住了所有进言之路。”
“看来,我们都误解抚台了,一来江南便给了江南诸生一个下马威,而后又几番压迫,原以为是要效法酷吏,蹂躏江南,以江南官绅之血染红乌纱。”身着青袍的官员喟然长叹,“可如今看来,在宴席之上的那番话,句句肺腑,乃是心中之语,并非真的有意和江南诸生为难,而是真为国家社稷而来,只要我等奉公,倒是不必担心会牵连进血案之中了。”
“老夫早就说过,这位巡抚虽年轻有事功之心,可入仕以来所行之事、所出之言,皆是堂堂正正,心中有青天,胸中有炽日,乃是儒门真君子,从不曾有半分阴私鬼蜮,他深受李忠文公影响,纵然还没有李忠文公的老辣火候,可绝不会是酷吏那样的奸邪,现在你们相信了吧。”
“惭愧,惭愧!”众人纷纷附和,“如今想来,真的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他要拿我江南官生做晋身之阶、脚下云梯了。”
人性就是如此微妙。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倘若李显穆一到江南,就这样细雨微风,表现出合作的态度,那江南文武官员必然以为他软弱可欺,甚至得寸进尺,不将他放在心上,甚至李显穆做事也会百般阻挠。
可被李显穆威压甚至羞辱后,再释放一些善意,却让他们觉得李显穆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甚至有人直接生出了感恩戴德的心。
玩弄人心,耍弄权术。
李祺只笑着摇摇头,他儿子在这条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了。
幸好。
让李祺欣慰的是,李显穆并没有痴迷于权术,而是以道驭术,深谙权变只是一时,最终仍旧是为大局服务,否则权术就算玩到最顶,也不过是嘉靖那老东西而已。
于国无益!
于天下无益!
“如今该要如何做,诸位总该有个章程。”
“还能如何,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事儿,犯得着冒着杀头的风险和朝廷作对吗?”有人意气而出声,“反正我不会和朝廷作对,稍后我就去巡抚衙门投效,做大明的干臣,做陛下的忠臣。”
“单说妖术之事,自然很好交待,白莲教之事我们本就没有牵扯,只要投效,李显穆自然愿意为我等证明,可他还要清查江南其余诸事,这……”
“能有何事,无非就是你族中名下的地没交够税,绍兴府中一成的土地都是你们家的,你舍不得而已,这是你自己搞出来的破事儿,休想拉着我下水。”
“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等抚台查下来就知道了!”
“赵郎中说话还是留几分余地的好,巡抚只在江南待一段时间而已,你我可是要共事许久的。”
“好了好了,都是相处多年的同僚,何必要如此争锋相对,伤了和气。”眼见二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旁边众人连忙上前劝说。
可眼见此番谈话是聊不下去了,众人只能悻悻散去。
甫一离散。
“赵兄,方才你说要往巡抚衙门去,可是认真的?方才在屋中,你为何出言如此不逊,让唐明择下不来台。”
赵郎中左右一看,低声道:“京城传来的消息,此番抚台下江南,乃是得了陛下的旨意,要为南征大军筹集粮草。”
另一人悚然一惊,压低声音道:“难道是要从运往京城的粮食中拨付?可那些粮食都已然和海道漕运衙门核对过,一粒都不可能少的!”
“你怎么敢想从运往京城的粮食中拨付?
若果真如此,陛下一道旨意不就行了,何必要派李显穆到江南来。
我得到的消息中,陛下交给李显穆的任务,不仅仅要为南征大军筹集粮草,而且还要监督运往京城的粮食,一颗都不能少!”
这消息太过于重磅,砸的另外一人有些懵,“可今年的粮食已经收完了,现在从哪里去为朝廷筹集粮草?难不成要临时摊派,再加税?”
“只能是临时加税,否则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
这可是真正的朝廷大事!
所以我才要去往抚台面前投效,抚台不愿意沾染江南之血,怕脏了手,可我不在意,若是能立下大功,前途顿时不可限量。
我将此事告知王兄,因你是南京户部主事,对征收粮税等事再清楚不过,若你愿意投靠抚台,必然能立下大功,你可愿同我一起?
抚台年纪轻轻就深得陛下信重,又有经世之才,日后前途无量,虽说他在江南只是巡抚一时,可只要入了他的眼,随便两句话就能调往京城任职,哪怕入不了京,转迁其余地方,也不必担心在江南被人报复。”
王世先是心动,而后又犹疑道:“可江南赋税已然很重,若再加税,百姓必然不堪重负,怕是要家破人亡了,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千万户百姓于不顾,我不愿意助纣为虐啊。”
赵郎中先是哂笑,而后劝慰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李忠文公什么时候残虐过百姓?李显穆最是在乎他父亲的身后名声,又怎么可能残虐百姓,他必然有办法。”
这一番话颇在清理之中,立刻就说服了王世,振声道:“我同你一起前往巡抚衙门投效。”
发生在二人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江南的一个缩影,在李显穆释放出明显的善意后,江南就出现了许多想要改换门庭之人。
李显穆安坐于巡抚衙门之中,如同垂钓的姜太公,他已然将江南这趟水彻底搅浑,只静静等着鱼儿上钩即可。
第152章 本官不刮穷人的油
“该来的都来了。”
“不来的……便是打定主意,要顽抗到底。”
小轩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间或有雨滴坠入池塘的泠泠清音。
李显穆神色宁静的听雨、品茗,蒸腾出一抹雾气,最后一杯饮尽,手腕轻旋,那素白茶盏便滴溜溜地在壶旁稳稳立住,停下。
起身,正衣。
侍卫无声拉开门扉,侍女递上青箬蓑衣,低眉敛目,白嫩指尖灵巧地系紧颌下的系带。
李显穆大踏步踏入门外连绵的雨幕之中。
“该做正事了。”
唯留下道轻冽之声,及室中有茶香氤氲。
……
何谓正事?
白莲教亦或妖术?
自然不是!
所谓白莲教之事,不过是李显穆悬在江南头顶、用以震慑群僚的一柄无形锋锐利刃,是不得已之时的最后手段。
至于搅动大明天下风云的妖术,亦是他借势压人、摧折江南气焰的煌煌威势。
这二者,如同天上凛凛刀剑,是震慑、威慑,重在慑、而非用!
正事只有一件,便是江南钱粮!
此刻,巡抚衙门的偏厅内,因着天阴沉暗,亭中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恭谨的面容。
乃是南京户部及南直隶等三省府县掌管赋税钱粮的要员,俱已投效在座。
众人心中皆知,不提有几分为国之心,单是这位钦差巡抚的煊赫前程,便足以让人赌一把。
李显穆亦知,他携风雨入了厅中,解下青箬蓑衣,步履轻灵走进,环视众人一遭,而后径直坐在最上首。
做事前总是要动员一番,李显穆缓然开口沉声:“诸位既坐在这里,便是打定主意要与本官共克时艰了,本官要做的事不容易,但做成了,便必有大好前程。
有些丑话说在前面,以免日后再生出什么首鼠两端之心,平白误了己身,也连累本官。
这江南诸生中,有不长眼的认为本官位卑言轻,江南巡抚之职也只是临时差遣,实不足为俱。
可想必诸位皆知,天子是我的舅舅,太子是我的表兄,英国公是我的岳父,如今虽不是先秦两汉、魏晋隋唐那等血脉决定一切的贵族时代。
可有这三人在,本官在江南就算是灰头土脸,最多不过回京城,继续做清贵之职罢了。
江南诸官生中,有欲要和本官对弈者,实在愚不可及,而诸位则实在有大智慧。”
无论何种时代,摆身份永远都是最快给予同党信心的方式。
李显穆并不是非要用脱离家族来证明自己的愣头青,他更不介意用自己生来的优势笼络人心。
“况且本官是永乐三年的状元,如今年不过十八,已然列于正四品少詹事,内阁首席华盖殿大学士。
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诸位既然坐在这里,想必便知道这个道理,也都知道我话中的意思。”
众人当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