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46节

  若是李显穆知道陈英心中所想,一定会反问他一句,“让我失败后呢?”

  嫉妒和痛恨已经侵蚀了胡英的理智,让他忘记了政治斗争目的不是单纯的反对,而是要解决掉敌人。

  之所以大部分的政治斗争都会进入到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地步,是因为这是最省事的做法。

  可李显穆不同,他来礼部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胡英若是找不到合适的缘由,只为了反对而反对,一旦这件事捅到皇帝那里,而胡英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那最后离开礼部的人,只会是胡英自己。

  ……

  自永乐元年以来,胡英就担任礼部尚书,到如今已经十年,正常来说称得上树大根深,桃李满天下。

  但可惜永乐三年、永乐九年的会试主考官都不是他的人,而是心学一系。

  不过担任了十年的礼部尚书,基本上各省中的提督学道,即王艮所担任的那个职位,有一半都是他的人。

  大明朝的每一块区域上,都有无数的条条快快,那里面都是权力。

  王艮在礼部中,正是看到了胡英在各省尤其是江南学道体系中的影响力,才会主动前往浙江,以身斩断胡英在江南学道体系中的一只触角。

  这庞大的力量此时一经发动,立刻便让整座大明为之风云变幻。

  “在明年的乡试中,通过心学传世录的内容?”同为内阁同僚,而且渐渐站到李显穆阵营中的杨荣惊呼,“明达,你疯了?一十三省的学子学了那么久的朱子语录,现在你突然改成了心学,那些愤怒的学子会把你撕个粉碎的。”

  改考试内容这件事太过于可怕了,现代社会读书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即便如此,对高考的每一次改革,一旦导致不能复读,都会被骂上热搜,更别提科举,这可是改变一个家族的大事,怎么能随便改呢?

  “不是改,而是并行!”李显穆又没疯,怎么可能冒天下大不韪,别说礼部侍郎,就算他是皇帝也不敢那么做。

  杨荣也算是关心则乱,竟然没有注意到,瞬间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并行的话,虽然还是会引起些骚乱,但应该还能控制。”

  李显穆冷笑道:“那可不一定,就怕有些人要借着这件事攻讦我,故意生乱。”

  不久前才经历过艰险的夺嫡之争,杨荣的斗争意识相当高,立刻就意识到李显穆在说什么,肃然道:“陛下让你保留内阁大学士衔去礼部,定然是对礼部尚书胡英不满,他怕是也意识到了,你是觉得他会出手?”

  这就是李显穆和杨荣高看胡英了,他还真没意识到皇帝对他有所不满,不过因为他是真坏,所以倒让杨荣预判出了他的行动。

  “一定会,而且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那日在礼部中,我没有避着人,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我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想要顺利推行一项改革,有两个办法能够大大减少反对的人。

  第一个办法是你先展现出什么的强大,让他们不敢反对。

  第二个办法就是在推行的时候找一个足够大的祭品,然后把它干掉震慑其他人。

  我如今刚刚进入礼部,再也没有比干掉打击胡英威信而更好的办法了。”

  杨荣闻言沉吟道:“明达你说的有理,你准备怎么做,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稍后我会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将我的改革计划发到内阁中。”李显穆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章,“就是这份计划,我需要你帮我一起说服内阁同僚,向礼部尚书胡英发回询问函件。”

  内阁权力大大提升的一个标志就是可以用内阁整体的名义,向六部发函件询问一些政策以及具体事例。

  因为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每件事都让皇帝知道,从县、府、省,再到六部,一层层机构,都会把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拦截下来。

  现在有了内阁,地方报上来的事务多了几倍,这些事务自然不可能落在皇帝身上,那就只能落在内阁身上。

  内阁既然处理这些事务,那自然就要有询问的权力,内阁问六部也不敢不答,否则内阁往皇帝那里一捅,说“礼部不配合内阁工作,此事原委怕是要陛下亲自去问了”,那礼部不就完了。

  不过这种发完礼部尚书这种高官的信函,都要内阁集体通过才行,因为内阁大学士本质上是正五品,而且不是正式衙门,合法性始终不足,内阁集体还算像个样。

  “没问题。”杨荣一口答应下来,“如今明达你升任侍郎后,内阁同僚也不会再拦着你,即便士奇也是如此,你大可放心。”

  整个内阁都是太子党。

  他们都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太子登基之后,而李显穆是不一样的,所以对李显穆至少在永乐年间没有争锋的心思。

  最排斥异己的杨士奇,也不再有心思和李显穆相对抗。

  不过李显穆始终对杨士奇怀着一份警惕。

  因为他始终没忘记,杨士奇曾经对他出过手,后来是因为太子的关系,双方才渐渐缓和下来。

  类似于杨士奇这种在底层摸爬混打过,却初心不改的人,心智早就坚不可摧了,说得难听点,这种人认死理,这么大的年纪,根本就不可能再改变。

  只希望杨士奇能知道什么才是对天下最有利的,别为了曾经的恩情,走上歧途。

  ……

  内阁果然很快就通过了决议,而后这份询问就飘进了礼部衙门中,落在了礼部尚书的书案上。

  礼部衙门。

  礼部尚书、左右侍郎以及郎中等一众官吏,皆屏气凝神分别列于左右两侧。

  胡英将手中的信函扔到桌案上,当着众人的面,对李显穆质问道:“右侍郎,不知这是何意?若是对本尚书不满,亦或有什么问题,大可当面来问,不需要这么麻烦。”

  李显穆将信函取过来看过,而后露出了然之色,“下官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封函件,胡尚书可能没在内阁待过,所以不知道,这是正式的内阁流程。

  至于尚书说下官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

  下官却有话要说,下官的确是礼部右侍郎,是尚书的佐贰官,但科举之事乃是正经朝廷公文,不是私下之事。

  所以下官要先把正经的公文送到内阁去,然后内阁以正经公文再发回礼部,尚书同样要以奏章盖印的形式再次将其发回内阁,最终交给陛下,这才是一整套正式的流程。

  如今经过众多人之手,再加上各个衙门的大印,最终所能够达成的政策才是切实可行的政策。

  若是下官就这样私下和尚书交谈,那岂不是将国家的公务,置于尚书和下官的私人之间,若是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岂非让人所诟病?”

  好恶心人啊。

  内阁这东西不就是你李显穆发出来的,说什么正式和私人。

  君主专制时代,对程序正义这种东西是不太在意的,因为皇帝经常会带头破坏程序。

  现在李显穆就用程序恶心胡英。

  李显穆这一连串拗口又逻辑清晰的话一经说出,屋中其余众人顿时纷纷低下了头,尤其是礼部左侍郎,深深垂着头一言不发,生怕这两人斗法把自己卷进去。

  身为正三品的高官,他真不是怕,但问题是真没必要卷进去,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他还是期盼着李显穆能把胡英整下去,这样他恰好能够升一级,他卡在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上,也许多年了。

  就连旁人都觉得恶心,更别提胡英这个当事人了,他脸色变了又变,红了紫,紫了黑。

  最后重重留了一声重哼就要离开。

  “胡尚书别忘了内阁的质询,一日内就要得到回复的。”

  李显穆好心提醒。

  胡英快步离开的身影顿时又是一个踉跄。

  “内个大学士加侍郎还是太强了,尚书怕是斗不过右侍郎啊。”屋中其他人互相对视着,传达着相同的意思。

第179章 陷阱

  “李侍郎这般故意激怒尚书,就不担心尚书之后恼羞成怒使绊子吗?”

  “本官只怕他不使绊子。”

  这些时日京城中因李显穆所提之事,已然是风起云涌了,李显穆敢断定其中必然有胡英作为推手。

  与其让这些反对的力量不断累积,不如直接戳破一些,他就不相信胡英现在还能坐得住。

  马车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而后是车夫略显惊慌的声音,“小公子,前面有学子堵路。”

  李显穆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又缓缓舒展开,眉宇间透出一丝不屑,又是这一招,永远都是这一招,鼓动这些士子来发动舆论的力量。

  这一招不能说没用,应该说很有用,古往今来舆论的力量都仅次于军事力量,甚至强大的舆论力量能够瓦解军事力量。

  毕竟军队也由人而组成。

  但在古代没有那么多的媒体,舆论的力量依赖于口口相传,而且掌握在士子这种相对文化水平高的人手里。

  这就是极大的破绽。

  双刃剑是既能伤人,又会伤己的!

  当初李祺就几次三番利用舆论反而制裁了对方,现在胡英竟然还用这一招。

  “请礼部右侍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李显穆也不躲藏,径自从车中走出,居高临下喝然问道:“本官在此,尔等士子,阻拦朝廷命官所为何事?

  本官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堂官,若有冤屈请往别处而去,本官这里概不受访。

  速速散开。”

  啊?

  众士子都被李显穆的态度搞的一愣,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样对待士子的高官,其余的高官就算不愿意相见,也不会这么明确拒绝。

  毕竟,一个士子可能仅仅是个穷书生,可一群士子那就是舆论。

  被李显穆这般先声夺人呛声后,众士子迷茫之中气势便弱了三分,但好歹还没忘记今日而来是为了何事。

  “李侍郎,如今京中盛传明年乡试以及后年会试,将会以李忠文公的传世录作为基础典籍,是否真有此事?”

  李显穆依旧从容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他这幅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的众士子,当先有人指着李显穆怒道:“我等士子十年寒窗之苦,难道李侍郎就要为一己私利而湮灭吗?”

  李显穆眉宇间明显暗沉下来,厉声喝然,“什么叫一己私利,李忠文公难道不是当世的圣人吗?

  李忠文公难道不是名列文庙之中吗?

  圣人的学问不让它颁行于世,教化世人,难道要让它被束之高阁,让它被世人遗忘吗?

  这就是你们对待圣人学问的态度吗?

  你们到底是为了求大道,还是仅仅为了做官?

  若是为了求道,那就去学当世圣人的学问,若是为了做官,那本官身为礼部右侍郎,就要怀疑你们的用心了!

  为了做官而做官,这等利欲熏心之辈,又怎么能让你们真的名列两榜进士,黜落了才最好不过!”

  李显穆这一连串的质问简直如同一把把重锤,砸在所有士子心中,砸的他们脸色苍白,砸的他们面无血色,砸的他们讷讷不敢应声。

  儒家是一门以道德为先的学问,做事先做人,甚至耻于谈利。

  他们怎么敢说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他们又怎么敢说他们对求大道根本不感兴趣。

  可不说,就落进了李显穆的语言陷阱之中,既然是为了求道,那李忠文公的学问直指大道,你们可以去学了。

  李显穆环视众人的神情,心中不住冷笑,区区士子,不过轻而易举就能拿捏,让他们有苦难言。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连求道几个字都不敢说出来吗?圣人怎么有你们这些子孙,真是儒门不幸!”

  “李侍郎,我们自然为了求道,可李忠文公也曾说过知行合一,若是不做官践行圣道,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所求道的正确呢?”

  “是啊,李侍郎,况且为圣上分忧,这亦是我等想要作为,难道侍郎便要剥夺我等这份拳拳之心吗?”

  李显穆将目光投向方才第一个喊出的士子,这倒是个人才,李显穆以道德攻击,他就以道德回击。

  李显穆终于提起了意趣,饶有意味的问道:“既然你知道李忠文公知行合一,并且准备践行他,那又为什么反对以传习录作为答案去考试呢?”

  “学生学了二十五年的朱子之学,乍然改变定然名落孙山,往昔没有机会拜读李忠文公的学问,如今进了国子监,才知道这世上有如今显赫的学问,可惜举业在前,却不能学习。

  可前些时日乍然听闻李侍郎要废理学而立心学,是以今日来到这里,请李侍郎高抬贵手,为我这等学子开一条生路出来。”

  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倒是让李显穆升起一丝好感,这批学子中倒也不全是些草包,这番话才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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