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51节

  待洪保出了华盖殿,朱棣一边批着奏章,一边在思索此番礼部之事,他沉吟了一番,甚至墨滴都落在了奏章上,还是说不出哪里不太对。

  京城中一股微彻的清泉,落在地方上便是足以掀翻山河的巨浪,伴随着礼部巡查诸省学道,其真实的目的,路人皆知,风暴狂聚,可这就是阳谋,礼部有巡查学道的权力,无人可指摘,这便是在规则范围内,让人无话可说。

  若是有人指摘说:“这岂不是胁迫吗?”

  李显穆便能堂而皇之的回复——“如诸位所言,但凡为心学发声者,便是谄媚阿谀之人,但凡为理学发声者,便是正义刚直之人,那这等辩论宴也不必再开。”

  这一招可谓是攻守兼备,让那些保守派明知李显穆要做什么,可却阻止不了,只能硬生生吃个哑巴亏。

  ……

  浙江提督学道衙门。

  一个小厮侯在后堂中,屁股只坐着半个,桌上的茶水动也没动,稍倾,王艮匆匆走进堂中,小厮立刻起身拜道:“李九拜见王老爷。”

  “坐。”

  王艮一指,而后肃然道:“师弟让你千里迢迢亲自来,可是有要事?”

  按理说有事修书一封即可,可现在却派了心腹亲自过来,这是不愿意纸上留痕,那事情可就大了。

  “回王老爷话,主人派小的来,是担心消息走漏。”李九凑上前去,低声道:“主人从礼部发往诸省的使者都在路上,其中江南乃是重中之重,主人想请王老爷在浙江把这件事闹大,若是能闹出大乱来,是最好的。”

  闹出大乱?

  王艮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可他亦是绝顶的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李显穆的想法。

  他师弟李显穆只是单纯要将心学推上科举教材的位置。

  从礼部尚书胡英下台后,礼部已经落在了心学一脉的手中,只要皇帝首肯,推行这件事便算是成了。

  可现在问题来了,皇帝不愿意让这件事停下,他要利用心学打击理学。

  但是李显穆在搞掉胡英后,想要见好就收,现在还并不想和理学真正全面开战。

  如今的局面表面上是心学和理学在争,实际上却成了和皇帝在争,李显穆想停下,皇帝不愿意。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事情彻底闹大,闹到皇帝都觉得过火的地步。

  这就叫——“废掉一件事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反抗,而是极端化、扩大化它。”

  “如果浙江做的事太明显,会被察觉,你家主人怎么说?”

  “回王老爷话,主人说除了浙江外,还有五个省会同时发动,但规模一定比不上浙江,只是为了给浙江之事做掩护。”

  王艮沉着脸,眼底深处有一丝担忧,沉吟片刻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对李九沉声道:“你回去和你家主人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九毫不耽搁,在一拱手转身就走。

  王艮坐在堂中,桌上的茶水渐渐转凉,他一动不动,深深寒意逐渐从眼底浮现,继而布满了全脸。

  端起那早已凉透没有一丝热气的茶,一饮而尽。

  ……

  自李祺在浙东初成圣,其后又有黄淮入心学一党,这个当初理学最顽固的大本营,就渐渐向心学敞开了怀抱,其后李显穆坐断江南,虽然重点打击了南直隶,但浙江也被清理了一遍。

  而后王艮入浙江,在浙江地面上,他自然权势不如三巨头,可谁都知道他背景深厚。

  理学虽然强,可却分成各个支脉,而心学是拧成一团的。

  作为心学领袖之一,他官职较低,却不意味着地位低,是以浙东三巨头也对王艮不敢呼来喝去。

  这诸般缘由之下,心学早就在浙江遍地开花,隐隐有盖过理学之势,王艮当初和李显穆所说的——“于理学核心的江南之地破开桎梏”算是初步达成。

  这也是如今李显穆选择在浙江搞事的缘由,这里已经不仅仅是理学的大本营,同时也是心学最强的一个省。

  正如户部尚书夏原吉所猜测的那样,即便有礼部衙门派人强压,可依旧有超过半数的省,那些省学道选择不屈从礼部。

  但那些本就是烟雾弹,李显穆真正的目光只放在浙江省,在京城中等待着派往各省的干吏送回消息。

  距离京城比较近的北方诸省已经开始,而南方诸省则落后一步,京中关注此事的虽然极多,可大明朝事务繁杂,却不可能因这一件事停下。

  临近年关,内阁极其繁忙。

  因为又到了各个衙门汇总一年支出的时候,再加上要提前申报一些明年需要用到的大型支出。

  于是各衙门不得不和李显穆接触,可京中以及天下诸省的风波愈演愈烈,几乎每一日都会有许多失真的消息通过各个渠道传到京城。

  从这些消息中看来,各个省的士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各种攻讦的乱象层出不穷。

  即便没有李显穆故意让事情扩大化,没有故意去点火,也已经渐渐有些失控的迹象。

  东厂方面已经向皇帝汇报过各地的乱象,朱棣笑的很开心,认为完全达到了他要的效果,狠狠地杀了杀士绅锐气,并且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于是没有太过于在乎地方上的各种乱象。

  朝廷中有些大臣看不过去,希望能早日停止这种相争斗之事,也都被忽视。

  形势到了这种地步,不加速到极点,怎么能停下?

  永乐十年的大明财政会议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召开了。

  依照惯例第一个汇报的依旧是户部,而后是海道漕运衙门。

  户部尚书夏原吉从一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颇为轻松的说道:“今年是个丰收年啊,从去年开始江南的粮食走海运以来,运到京城的粮草便多了两百万石,永乐七年和八年欠的京官俸禄,今年初算是全部补上了,同僚们都感激着圣上的恩德,今年能过个好年。”

  现在已经没人再敢多说一句海运不好的事了,朱棣也颇为高兴,“当初是显穆力主推行海运,让京城再不缺粮。

  还举一反三,在交趾设置了港口,用海运来为大军运输粮草,这次张辅征讨安南,省却了三分之一的粮草。

  朕就需要这样的臣子,不仅能看出来问题,还能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为国家分忧,你们都要学习一番。”

  “微臣不敢当陛下盛赞。”

  “自永乐八年开始,除了征讨安南外,朝廷没什么对外的战争,只有前几个月往日本派兵,支取了两百万石粮食。

  因粮食走河运较少,去年工部修缮运河的费用也少了很大一笔,今年颇有些盈余。”

  夏原吉心中满是感慨之意,真是不容易啊。

  从永乐元年开始他就担任户部尚书,到现在整整十年,终于有了盈余,他都不知道过去那些年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封建王朝最大的开支无非就是以下几项:战争、修宫殿修运河修长城、赈灾、皇子公主大婚就藩。

  恰好从永乐八年后,这几项基本上都没有,所以大明的财政才能有盈余。

  望着夏原吉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李显穆暗暗摇了摇头,他真想和夏原吉说一句,你高兴的太早了。

  当初皇帝答应三年之内不开战,现在朝廷国库有盈余,那估计北征又要提上日程了,上次把鞑靼打的太狠了,导致瓦剌现在又跳了起来。

  以皇帝的脾气自然不可能忍,而且也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很有可能,皇帝会等开春后就出发,那时恰好是游牧刚刚度过冬天,最虚弱的时候。

  朱棣果然手指开始轻轻敲打着椅子把手。

  他是真的好战,喜欢那种在战场上驰骋的感觉,哪怕带着军队去外面巡视一圈,也比待在京城更让他快乐。

  过去三年,因为朝廷的财政撑不住,所以才强行按捺住躁动的心思。

  现在夏原吉一说,他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要出去了。

  毕竟休养生息,就是为了有钱可以打仗!

  他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

  想到这里,朱棣望着其他人的神情都缓和了几分,恰好今年各部的工作也都比较顺利,听的朱棣不住点头。

  “我的大明正在蒸蒸日上,比洪武朝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更别提建文朝,果然当初父皇不选我继承皇位是错的。”朱棣心中暗道。

  正当礼部左侍郎郑欢要开口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而后有人跪在帘子外,急躁颤声道:“陛下,东厂有江南急报!”

第185章 时代变了

  华盖殿中,无论皇帝朱棣还有诸部尚书,皆是一愣神,今日是大明年终财政会议,能在这种情况下,来打扰他们,那江南一定是真的出大事了。

  未及皇帝说话,洪保已然快速奔出,掀开帘子冲着地上跪着的太监厉声喝道:“江南发生了何事,让你敢在这时打扰陛下和诸位贵人。”

  说是这么说,但洪保已经大致猜出是哪方面出了事,因为东厂现在盯着的大事就一件,那就是心学和理学那件事。

  “洪保,让他进来。”

  朱棣的声音有些低沉,殿中的氛围也低沉下来,一众重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以沉默示人。

  洪保带着那太监走进,众人一看,约莫三十岁上下,不似一般太监那般阴柔,反而颇魁梧,脸黑无须,入了殿后径直跪下磕头,而后颤声道:“陛下,奴婢东厂管事,奉督公之命监察江南,方才从江南传来消息。

  江南浙江省,在辩论宴后,爆发了大规模冲突,有士子死在了冲突中,消息传来时,冲突激烈到就连官府都控制不了,也有我东厂的番子因为拦着士子被直接打死的。

  因为这些士子没有冲击官府,只是互相口角谩骂加上肢体冲突,浙江都指挥使也不能无端出兵。

  浙江布政使、浙江按察使和浙江提督学道,在控制局面,但有朝廷的旨意在前,他们也只能暂时压制而已。”

  华盖殿中一时寂静,就连空气都凝固了,朱棣直接愣住了,六部尚书也愣着不知该说什么,甚至就连洪保这个太监都头皮发麻。

  这下事情是真的闹大了。

  历史上但凡士子死了的事,都不是小事。

  这些人的笔杆子毒得很,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以及造谣,抹黑朝廷的形象,想到这里,洪保便不由自主望向了皇帝,想知道陛下要怎么办。

  而六部尚书则将目光投向了礼部左侍郎郑欢和礼部右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李显穆,毕竟这件事就是这二人搞出来的。

  朱棣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含着不善。

  李显穆没等皇帝发问,直接便厉声道:“陛下,微臣和郑侍郎当初明言,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们以道理相辩,以真理服人,可现在这些士子却明知故犯,显然是没将朝廷放在眼里。

  此番祸事必将震动天下,若是不能严惩,朝廷威信何在?

  微臣认为,应该杀鸡儆猴,将所有士子全部革除功名,甚至追究其蔑视朝廷之罪!”

  郑欢也震声道:“陛下,臣附议,这些士子简直妄称圣人子弟,就是一群刁民,要狠狠惩罚才行。

  诸位同僚觉得呢?”

  郑欢说完后还询问了另外几个九卿,其余人心中暗骂郑欢牵连他们,但也不得不回答,但基本上都是打马虎眼,并不给出明确的答案。

  李显穆和郑欢的话,已经让朱棣感觉眼前一黑,听起来是有道理,尤其从李显穆和郑欢嘴里说出来更是有道理。

  甚至朱棣都能猜得出为什么李显穆和郑欢会这么说,因为辩论宴是他们提出来的,现在出了这种大事,两个人都难辞其咎。

  必须将所有责任都撇出去才行。

  而且李显穆和郑欢的确事先已经表达过免责声明,若是非将这件事扣在他们头上,也很不妥。

  朱棣真觉得进退两难,踌躇道:“显穆的办法肯定不行,现在已经闹大了,绝不能再火上浇油。

  再想。”

  另外几人都不想沾这件事,依旧沉默,朱棣只能再将目光放在李显穆身上。

  李显穆微微皱眉道:“若陛下觉得方才那等事是火上浇油,那便只能口头谴责,然后冷处理这件事。

  如今心学士子和理学士子闹得不可开交,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微臣先将辩论宴之事停下,理由则用理学和心学一时难以分出高低上下,同出儒门,同为圣人之学,如此争论,只能伤了和气,让天下看场笑话。

  朝廷亲自下场调停,口头谴责,但不给出实质惩罚,应该能压住现在的局势。”

  相比于方才那直接拆房子的办法,现在这个仅仅只需要打破窗户的提议,就深得朱棣之心了。

  “此法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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