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片冷清当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
转眼之间就看见太尉高俅在十几名从人簇拥之下直走到大门口来,看着几个军汉和当值门政在那里打瞌睡。
高俅虽然恼怒,但是他今日心中有事,哼了一声并没说什么。
而且他也能理解,毕竟是苦日子出身,有一说一,高俅为人还算宽厚。
但是他身边豪奴却已经喝骂起来:“一帮囚攮村鸟,当值恁般不用心!只道是太尉处稍有不顺,就一个个怠慢起来了不成?要知道太尉府还是军法治家,一个个拿下来,几十军棍打下来,就让你们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门口当值军汉和门政都跟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站的笔直。
谁都知道官家要整饬禁军,太尉暂时失了势,但那也是对大人物而言。
禁军上下都在占役,高俅身为殿帅,还是他们的绝对统帅。
高俅当殿帅这些年,那真是把他祖宗十八代内有点关系的都给安排了,都在禁军当中挂了名号。
有的还有小军官的出身,领着大宋衣粮为太尉府奔走执役,虽然这一系的班底,将来被那些根深蒂固的禁军将门团体排挤是必然的事情。
但是对付他们这些小兵还是绰绰有余。
众人站直之后,都在那寻思,这么冷的天,太尉出来作甚?
高俅却没计较他们偷懒,遣几个身边亲随出外看看,自家就在门口踱步。
不一会,几个遣出去的小厮忙不迭的从虚掩一角的偏门跳进来,气喘吁吁的对高俅说道:“太尉,蔡太师来了!”
众人一听,纷纷咋舌,难怪太尉亲自出来迎接,原来是蔡京要来。
不多时,门外就听见马蹄声得得,从南而来十几匹来自北地的高头大马,一众矫健随从,簇拥着辆马车而来。
蔡京来拜访高俅,可谓是给足了面子,但是高俅并不怎么开心。
蔡京整饬禁军,动的就是他高俅的利益,自己如今的境地,就是因为无法带着禁军世家反抗,才导致禁军世家不拿自己当个事了。
高俅也确实不敢反抗,因为这件事说到底,是他主子赵佶要干的。
虽然如此,高俅心底,还是对蔡京有些怨气。
不过怨归怨,蔡太师名望太大,又是士大夫中的顶流。
他蔡京才是大宋真正的贵人,大宋立国,就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马车上,下来几个侍妾,铺好锦墩地毯,扶着蔡京下来。
“有劳太尉远迎!”
高俅也笑得恭谨,老老实实的和蔡京还有随行的几个官员见过礼:“如何当得起蔡相这般客气?高俅不知尊驾要来,一切简慢,还请蔡相恕罪。”
看着蔡京笑呵呵的表情,高俅心里一阵腻歪。
记得他刚被罢相时候,明明风烛残年,看着一阵风就吹倒的模样。
如今重新有了权势,没想到身体又康健了些,果然权势就是灵丹妙药。
这老狐狸来自己府上,多半没安好心,自己一定要谨慎说话,小心应对。
万万不能被他当枪使了。
高俅暗暗提醒自己。
虽然自己无法给禁军出力,但也决计不能和蔡京一伙,否则如今只是冷落自己的禁军世家,就要暗戳戳开始使坏了。
高俅执掌禁军十余年,如何不知道这些世家的厉害,他们的爪牙遍布整个汴梁。
高俅虽然想的很明白,但是看到蔡京那张脸,他就有些发虚。
总觉得以自己的心机,完全是弄不过这老东西的。
第113章 两处革新
刚进太尉府。
蔡家老都管就从袖子里面掏出礼单,双手奉上。
高家的管家有些惶恐地接了过来,不知道该不该要。
蔡京很久都没有跟人如此客气过了。
这也看得出来,他为皇帝整饬禁军的决心。
要是搁在前几年,说蔡太师给别人送礼,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蔡京是个干实事的人,不管他做的是对是错,他的行动力毋庸置疑,绝对不会干等。
最难得是,蔡京虽然已经是士大夫的极致,但也没有这个时代士大夫的那种莫名虚骄之气。
既然用得着人,就得求人。
高俅是殿帅,独立于宰相的职权之外,所以他和蔡京尽管同朝为臣这么多年,其实没有太多的交情。
此番来,目的大家都清楚,就是为了禁军财计。
国家财政实际上已经崩了,赵佶虽然贪欢爱美、骄奢淫逸,但是他不傻。
要是没有人给他希望,也就算了,偏偏因为陈绍的出现,拦住了西夏,导致童贯动了心思,要联手蔡京助他重新上位。来为自己伐辽搞钱。
而蔡京原本也是不看好童贯伐辽的,同样是西夏的问题解决了,朝廷可以将西军彻底调出来,让他也看到了希望。
所以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出山,要帮皇帝最后再努力一把,给大宋填一填钱袋子。
剜掉这个王朝身上,最大的一块毒瘤。
就大宋如今这个体制,虽然总是显得很冗,这里也冗,那里也冗,仿佛四下都在漏气走风。
可是这个体制却是互相限制,层层叠叠的总能将有心行事之人绑得死死的,不管这有心是好心还是坏心……你都别想干成什么事。
我们大宋士大夫,对现状很满意,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得.虽然不会掉脑袋,但是被骂的滚出汴梁。
想改革是千难万难,蔡京名义上,还是王安石一系的,就是趁着官家决心要对禁军下手整治的机会,趁着自己还折腾的动!
只要改革成功了,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再次重返大宋权利宝塔的顶尖!
高俅看着蔡京,自然明白他的雄心壮志,但是稍微代入一点蔡京的处境,他只感觉到了无尽的绝望。
禁军是个天坑,根本就填不满的。
任何的改革,在它面前都显得软绵无力。禁军将门世家盘根错节,根基深厚。自己仗着官家宠信当日能掌控住他们,将来自己老了、没了,自己高家基业也会全部被从禁军这个团体当中给排挤出来,然后次第攘夺干净。
因为那些生财的生意,全部被根深蒂固的禁军将门世家牢牢把持,自己这个殿帅只能按照常例分润而已。
说白了,你可以暂时加入,但是你不是禁军世家,就别想和他们一样,世世代代吃这个金饭碗!
想吃这碗饭,你祖上没喝到太祖爷释兵权的酒啊!
如今,砸碗的人来了。
“太尉,你我都是高龄之人,我就不和你东扯西谈,徒耗心力了。”
高俅听罢,忍不住坐直了一些,说道:“蔡相尽管说就是,高俅洗耳恭听蔡相教诲。”
“不敢不敢,检查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并非是我主动揽过来了,而是童道夫先与官家商议,官家许可之后,又找到了我。”
高俅心中暗暗点头,果然是童贯,蔡京毕竟年纪大了,他真主动去揽这个差事,属实有些勉强。
要知道,检查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可不是不避艰险就能完成的。
要是自己的话,不管有多大的好处,都不愿意下场
蔡京的官瘾还是比自己大,随即高俅又想到,他能力也比自己强。
即使自己愿意下场,也是万万做不成的,但是蔡京出手,朝野内外,多多少少,竟然都报了一丝期待。
“……大宋禁军自后周传承至今,已垂百余年。每年国家瞻军之资,单单是三衙,何止数千万贯?
其中牵扯太深太广,京宰执大宋十余年,如何不深知?
然则如今国家多事,财用匮乏,辽国虽羸弱,女真却又次第兴起,如今虽然结盟,将来必是劲敌。夏贼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南民乱一场,又是一个无底洞……更兼国中多事,国家用度,有增无减。
朝廷每年花费几千万资财养着数十万不能上阵之禁军,长此以往,又伊于胡底?
蔡京受圣人殊恩,与都门中事并无多少牵连,只有不避斧钺,毅然行此罪人无数之事。”
高俅深以为然,尽管蔡京说他掌管了十余年的都门禁军,是无一卒可以上阵的废物,他也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怒意。
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禁军就是花架子,甚至有没有禁军,都很难说。
那些花架子,至少还能出现,几十万的名额里,有多少是空饷,有多少是禁军世家的私奴,谁也说不清。
冗军冗了这么多年,积弊下来,也不是他高俅一人的罪过。
高太尉发自内心地说道:“蔡相乃国之柱石,若无蔡相,高俅不敢想今日之大宋,是何模样。”
蔡京摆了摆手,说道:“这些日子,我受命之后,翻阅了不少卷宗。京畿路,京西南路,驻泊禁军马步凡一千五百七十七指挥,兵册实数六十一万九千五百七,马骡三万七千八百余。
另入册驻泊禁军之匠作、之工役、之堂除小吏,名册实有三万五千二百余。
每年瞻军之资,粮米凡二百六十余万石,马料凡五十九万四千余石,草数百万束。
给钱名目凡军饷,凡犒赏,凡衣袍,凡盐菜,凡公使钱,凡坐粜钱,凡折役钱,凡河工折军钱等名目不一,总支放三千一百三十五万贯有余,另有匠作物料钱,转运钱,工役堂除小吏工事钱,仓场钱等,年支放四百九十二万贯有奇……
枢密院架阁库中,文卷浩繁,历年变动更是频繁,主事之人,也莫不能一,我也是综而核之,得出此大略之数,其间虚实到底如何,太尉想必也不清楚。”
高俅瞪大了眼睛,一下站了起来,眼神中甚至已经带着些惊恐。
这老东西七十多了?
谁家七十老头,用了个把月,就把禁军查透了。
要知道,大宋除了冗军,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冗官,这个官僚统治的细密程度不仅远迈前代,比起后世明清也是超过甚多。
但凡是官僚统治,就意味是无比琐碎细密,多得可以吓死人的文书表册。让高俅钻进去整理这些东西,还不如砍死他拉倒。
即便是指挥着手下人来查,那也是一个绝对又苦又累的差事。
蔡京定然是有什么独特的记账手段。
高俅反正是服了,惊为天人。禁军世家其实也做了谋划,将其中很多人员的支出,故意细分成林林种种几千条。给自己多少人,他也查不清,必须得是对大宋官僚系统绝对了然于心的人,才能有机会理顺其中的脉络,抽丝剥茧,一点点计算。
高俅是见过见不得光的总账本的,与蔡京说的,差别不大。
蔡京笑了笑,说道:“太尉,坐下说。”
高俅悻悻坐下,说道:“蔡相真神人也。”
“我今日来时,曾说坦诚布公,也就有话直说了。太尉你身为殿帅,并非根基深厚,只是官家宠幸。太尉之家,也非世代传承之世家,只有在禁军当中延续。
太尉秉三衙大权十余年了,因官家信重,禁军将门世家只能在太尉面前俯首。不过你觉得他们是真心的么,今后高家的后人,还会有这个待遇么?”
高俅摇了摇头,在蔡京面前,他觉得自己完全被牵着走。
自己仿佛失却了想事情的能力,只是随着蔡京的话而想。
“高太尉,你我都老了,我们争来抢去,又是为了什么,不过是给后辈子孙一点余荫。你我百年之后,高家后人被禁军驱逐打压,并非是我危言耸听。”
高俅无奈叹了口气,此事确实如此,甚至不用自己百年之后,只要无法掌权了,就能看到自己后人的下场。
如今,官家对自己的那点恩情,还剩多少不好说。
童贯拿下幽燕之后,有多少的功臣要分封,自己还有位置么?
一片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相对而望。